不知道多少次在梦里,老师的手掌覆在我的头顶,温柔的揉着我的头发,像过去的每一个周日一样。我天天戴着他送给我的手表,手腕上的某处刻着他那一握后的烙印。而今天,他不知被一段告白勾起了什么样的回忆,又在刚刚想起了谁,无意间竟像抓住渴求已久的珍宝一样握住了我的手。
我知道不应该放纵自己,但也许是喝了酒,也许是被女孩的泪痕冲破了心防,我只觉在这夏夜的寂静中,理智像皲裂的冰面,无声的一寸寸的崩塌瓦解。那底下有暗流汹涌,滚滚洪流会把我卷去不知哪里。而我,此刻的我,只能战战兢兢的站在冰面上,感到自己摇摇欲坠,随时都会失足坠落。
司机安静的开着车,忽然轻声问:“到滨江路了,周先生,要开前面的窗吗?”
旁边的人没有回答,司机也没有再问,约定俗成的把右侧的车窗打开一点,微凉的江风涌了进来,冲淡了空调不自然的冷气,车内的温度更加怡人了。
我悄悄偏转脸,老师仰躺在了座椅上,姿势放松,他的一只手仍然覆在腹部,但眉头松开,不再是忍痛的表情,而另一只手则搭在身侧,手边仍放着我送过去的药盒。
说明书上说这款药见效很快,副作用是让人犯困。我刚刚忘了提醒,但似乎睡眠能舒缓醉酒的头疼,很适合他现在的情况。他应是睡着了,呼吸不像刚才那么急促,变得缓慢匀长,我的一颗心在这一呼一吸之间也慢慢安定下来。
我缓缓伸出手,装作是取回药盒,在指尖碰到他肌肤的刹那,心中响起一声尖啸:你在干什么,周惜!
我在……我的手指极轻极慢的抚过他的手背……在做一件梦寐以求的事,所以,别吵,我只要,只要这一次,而已。
我的手掌终于完全的靠在他的手背上,止不住的颤抖从心口传到指腹,让我不敢收紧手指真正握下去。我怕,不是怕他会醒,而是怕自己会忍不住。我就像一个长途跋涉的旅人,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攀越一座神往已久的高山,以为来到山巅的时候,才发现想要的原来还在更高处。我知道自己一定是疯了。
车身轻轻一顿,路口闪起红灯,我的手跟着一抖。外面已是深夜,近郊的马路边一片漆黑,让我不知身在何处。
疯够了吧,那个声音更加尖利,周惜,你醒一醒!
我极快的弯下手指,在指尖碰到他掌心的一瞬立刻往回抽。够了,我想,就这一下就够了。
然而,我没能把手抽出来,被我触碰到的掌心陡然握紧,把我的四根手指完完全全的包裹了进去。
心跳骤停,过了许久,我才想起需要呼吸,胸口剧烈的起伏了几下,僵硬的脖颈让转头这么微小的动作变得艰难无比。
老师还是用刚才的姿势仰躺着,阖着双眼,似仍在熟睡。我一动也不敢动,他的掌心还是那么烫,很快就把我冰冷的手指捂热了,他紧紧握着我的手,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司机突然打开了驾驶座的顶灯,他没有回头,指了指前方:“好像出了交通意外,周先生,要改道么?”
我的呼吸又一次消失了,虽然前面的人即使透过后视镜也看不到我在黑暗里的表情,但我还是下意识的垂下了脸。
握住我的手松开了,身侧的人向右后方做了个手势,对司机说:“改道吧,走那边。”
司机转动方向盘,驶去另一条回去的路。他又一次关了灯,车厢内恢复了黑暗。
老师坐直了身体,手机似乎震动了一下,他拿起来看了一眼又放回去,手也跟着插进了裤兜。
车行平缓,路灯寂寂,窗外的景色跟之前一模一样,时间像是倒了带,我们重新回到一样的路口,重复走上相同的旅程。
方才发生的一切,就像一个梦。
仿似从未发生过。
我想,大概是我醉了。
第21章 暗夜
车刚停稳,老师一手推开车门走了出去。司机把钥匙还给了他,跟在他的身后沉默的走向停车场的电梯间。
我呆立了一会儿,停车场只有车道,要出小区只有回到大堂。我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但直觉上有点不敢跟过去。
电梯门没有关,似乎在等我。老师按下“1”和“26”,电梯很快在一楼大堂停了下来,司机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
夜已深了,大堂里灯光明亮,但没有人。他没有按关门键,等我出去的意思很明显。我咬着唇没动,门缓缓自动合上,电梯极速往上爬升,我的心也似被电缆高高拉起,悬在了半空。
当电梯门再次打开,老师沉默的迈步走向公寓,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电梯里,不知该怎么办。他没开口赶我,但我知道不应该再跟过去,可我……不甘心。直到门快合上我才快步蹿了出去,公寓的密码锁已经打开,门被拉开一半。
“老师,”我鼓起勇气,发现声音还是抖的,“您的药,”我伸手递过去,“刚刚忘在车里了。”
不管这个理由多么拙劣,至少让我可以站在这里,哪怕只是一小会儿。
他回过身,我低头不敢去看他的表情,我的药他没有接,只把目光落在我的手上,好像我拿着的是他从未见过的什么东西,需要仔细辨认一样。
良久,也许只是一会儿,窘迫让我分不清时间流逝的速度,我的手颤得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摇晃,药盒“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下一刻,我的手臂被突如其来的力量猛的一拉,人跟着踉跄向前冲了几步,身后传来关门声,在我的背抵住门的瞬间,有什么落在了我的唇上,一片炽热。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体会什么叫做脑中一片空白,那是极短的一瞬,又或者是过了几分钟,之后,我的意识从真空中呛出一口气,双手先与思维动了起来。我想我是推了一下,但我不确定,五感六识虽然回来了,但它们神智模糊,面目全非。
按在我肩膀的手立刻松开了,同时松开的还有他的唇。没有人开灯,房间很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我感到他向后退了一步,而后转身,踉踉跄跄的往里走。
“老师!”我追上去。刚才是被吓到了,反应过来之后,我的心像新年的烟花,闪着缤纷的光芒冲上了天际。我从后面一把抱住了他,说:“老师,我喜欢你。”
那三个字在心里研磨捶打,日日夜夜,一遍又一遍。以为是一辈子的秘密,深藏海底的遗迹,如今说出口,竟像是吐出一口心尖上的血,撕裂般的疼。
“老师,我喜欢你。”我喃喃的又说了一遍,脸颊靠着他的后背,湿了眼眶。
他任由我抱着,许久,一动不动。我不敢去想他在想什么,刚才又把我当成了谁,此时此刻,我只想任性的抱着他,像所有谢师宴上不自量力的表演者一样,拙劣的告白。
忽然,他伸手按住了我紧紧抱着他的手,我浑身一抖,他轻轻的把我的手分开,而后转过身。
我抬起头,他的目光俯视下来,泪水从我的眼眶滑落,模糊了他的面容。
“老师……”我不知自己想说什么,还能,说什么。
他凝视着我,片刻后,屈指拭去我滑到嘴角的泪。然后,他用双手捧住我的脸,缓缓的弯下腰,吻住我的唇。
……
世界在这一吻中落入宇宙大爆炸之后的空寂,星河流转,微尘沙聚,曼妙的风和洋流催生出第一个有机物的渺小细胞。
我感受着几乎要夺走呼吸与心跳的悸动,仿佛是盘古初开以来的第一缕魂魄,被这一吻点化了神识,从此开启一生中最私密最柔软的感情。
他终于直起身的时候,我呆呆的看着他,喃喃问:“老师,我是周惜。”其实即便他把我当成别人也没关系,我从未奢望可以像今天这样离得如此之近,几乎就像是走到了他的身边。
“是,”他轻声说,微哑的嗓音充满磁性,带了几分微醺的醉意,“惜惜。”
……
我点了点头,羞臊得蜷起身子,一床轻薄的冷气被适时的盖在我的身上。
“等会儿有力气了去冲个澡,空调自动开了,不要着凉。”他柔声交代完就从床边站了起来。
我猛的睁开眼,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我望向他……他尴尬的转过身:“没事,你睡吧。”
他把手从我掌心里抽走,快步走出卧室。
“老师!”我急了,顾不上害臊,红着脸说,“我……我也帮你。”
他背对着我摇了摇头,声音似乎有些疲惫:“很晚了,早点睡。”
房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第22章 香烟
没有谁的人生是一条坦途,每隔一段时间,一个沟,一个坎,或者一座山,一片沼泽,总有些意外或非意外把完整的道路分成前半段和后半段,让它的走向偏离了既定的航道,而最终会去到哪里则往往取决于人的选择。
像很多家境欠佳的孩子一样,我人生的第一个分水岭是高考。是鲤鱼跃龙门,还是永世不得翻身,答案取决于几张考卷上的数字的总和。
凭借自己的努力就能扼住命运的咽喉是件十分幸运的事,我和我的母亲对相对公平的考试制度永远心存感激。然而我知道,以我的出身和条件,不可能总是得到幸运女神的眷顾,在很多时候,拼尽全力的努力只是最基本的敲门砖而已。我从不心存侥幸,也往往对事情的发展抱怀疑和不乐观的态度,因此才会用最快的速度结束上一段不可能有结果的感情。
到达不了终点的路,在一开始就不要去走的好,人生哪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浪费在徒劳的跋涉中。
在那天晚上,当房门被关上的时候,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黑暗里等待我的是一条岔路口,而老师的背影是他已经做了自己的选择。
公寓的主卧很安静,空调连着家居智能系统,调节出最适宜的温湿度,两米的大床软硬适中,被褥轻软舒服。
然而不可能睡得着。
我想了很多。从谢师宴,到车上,再到家里,我回忆着这一晚发生的所有细节,我留意到的,和潜意识里留意到而我在当时遗漏的,事无巨细。这样的梳理让我发现自己对老师的感情比想象中的还要浓烈,否则的话,我怎么可能这样一步步的走过来,走到夤夜难眠的这一步。
即便未出校门,尚未明白真正的社会是个什么样子,我也还未无知到认为一个深吻就能够顺理成章的获得一段平顺的感情。跟导师恋爱,就算是女生也是流言四起的好话题,更何况是同性之间的交往。我除了母亲外没有什么特别的牵挂,但是老师不同,他要考虑的远非我能想象的,我不想成为他的负担或麻烦。
我想起情人节那天在江边看到的那对情侣,他们在灯光昏暗的角落接吻,避开人。也许,我们也可以这样,我甚至可以把自己完全隐入黑暗中,只有他一个人能够看到我,就够了。
他也会这样想吗?
我翻了个身,把膝盖蜷到胸前。他的心意……在被他吻着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很明确,而且他对我也有反应,虽然之后拒绝了水到渠成下更亲密的关系。他也许只是……
想到这里,我发现自己的思绪混乱了。我不确定他为什么要在那之后离开我,并把门关上。一切都发生在浓黑的夜里,我听见他,触摸他,然而唯独看不清他的脸,和那上面的表情。我想象不出他在吻我的时候有着什么样的眼神,他一直都是我的老师,在课堂上,在会议上,在辅导中……他会像看一个情人那样看着我么?
他……也喜欢我么?
天蒙蒙亮的时候,外面传来轻微的声响。我起床穿好了衣服,悄然拉开了门。客厅里弥漫着一股陌生而呛人的味道,我看到书房亮着灯,对面的客房床上空荡荡的,床单上没有折痕。
难道老师也一宿未睡么?
我走到书房门口,更加浓郁的烟味从里面飘了出来,书桌上的灯被包裹在模糊的氤氲中,整个房间都变得十分陌生。
“醒了,饿么?”声音来自厨房,把我吓了一跳。
老师抱着手臂斜靠着厨房的门,煤气灶蓝色的火苗舔着一口小锅的锅底。他看了我一眼,伸臂在墙上按了一下,顷刻间灯光大亮,我眯起了眼睛,微微垂下头。
“我煮了麦片,面包需要么?”他看着火苗问我,见我不答话,走去打开冰箱,把两片面包放进了烤箱,“就好了,你去餐桌等一下。”
我知道不应该过度解读他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动作和眼神,然而我忍不住。我忐忑得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话,好像呼吸都是一件费力才能做好的事。
他端着两个盘子走过来,又返回厨房端来了麦片和一个玻璃水杯。他把杯子推到我面前:“上次晓彤来时留下的蜂蜜,我查了一下,冲水可以解酒。”
我悬在半空的心猛的一坠,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急速下落。不知为什么,我非常确定他是故意的,在这个时候提到乐晓彤,他的前妻。
他坐到我的对面,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已经瘪下去的烟盒,“不介意吧?”在点燃之前,他问我。
我摇了摇头。他点燃烟,深深吸了一口,把白色的烟雾缓缓吐向虚空。他的动作一如既往的从容,微垂的眼睑和轻扬的下颌让他的侧颜看起来很不一样,惯有的儒雅端正消失了,冷峻的气质中显出随性不羁。我的眼睛一时移不开,直到他的目光投来时才红着脸低下头:“以前不知道老师会抽烟。”
“偶尔会,”他的声音含着烟味,有些哑,“觉得烦的时候。”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很快抽完了一根烟,在按灭了烟蒂之后,微微坐直了身体。
“我记得你曾问我为什么会离婚。”他说,平静的语气,在办公室或会议厅里经常听到的那一种,“有一些男人天生不喜欢女人,你,能理解吗?”
我极快的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神也很平静自然,在办公室或者会议厅的那一种。我点了点头,说:“我能,我看过一些电影和书,知道……”
“我就是那种人。”他打断了我,又抽出一根烟,“抱歉没有早点告诉你,也没有告诉学校里任何其他人。”
我并没有多惊讶,对于我来说,这个根本不重要,“老师,”我看着他的眼睛说,“这是您的私事,与别人无关。”
他笑了一下,然后调开了与我对视的目光,用两根夹着烟的手指向我的腕间示意了一下,那里戴着高中开始就一直戴着的手链和几个月前他送我的手表。“我想你应该不是我们这一类人。”他说,缓缓吐出一口烟,“昨晚我们都喝多了,所以,如果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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