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挥了下手,是学生们看惯了的一个小动作,不经意间的风度翩翩。
“碗归你洗,我不另外付费。三点我有个活动要出门,之前的时间都可以用来讨论你的修改稿,所以动作快一点。”
第7章 礼物
没人知道我每周日去老师家的事。
在学长们的八卦里,花园小区的那个高层公寓是传说中的江湖禁地,没人去过,也从不曾听老师身边的人提起,就跟他工作之外的私生活一样,隐秘而引人遐思。
而在我眼中,那里只不过是一套装潢低调风格简约的大房子罢了。白天的阳光和夜晚的灯光,会把过分寂静的空间填满,我的炒菜声增加了人间烟火气,让它更像一个家。
这是老师说的,他好像确实很喜欢我做的饭,也不觉得我的进进出出是一种干扰和麻烦。他让我在密码锁上录制了指纹,说物业提醒密码锁每半年要更新一次,新密码他也不一定记得,所以这样更方便。
他家里有图书馆都找不到的书和国外期刊。周日早上讨论完了,午饭过后他就让我直接在客房里继续读资料,做得太晚就留宿。为此,他还特意在客房的书台上为我添置了护眼台灯,方便晚上看资料时用。
相应的,我的作息也跟着改变,周一到周五上课做研究开组会,周六花一点时间休整一下,周日一大早就去买菜,然后去他家工作一天。
刚开始还觉得十分不好意思,后来也就换上他给的家居服,尺寸居然刚刚好,带着丝感的棉质衣料比我穿过的任何一件衣服都舒服。除了做饭,我也学会了用他家的洗衣机和烘干机,他周一出门的衬衫我会帮忙熨一下,告诉自己他的红包不敢不收,做这些权当是做家务助理的外快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个多月,直到我的博士申请得到了学校的正式录取通知书。事实上,除了刚开始的一段日子确实需要单独的会面和指导,之后修改申请提案的工作完全可以通过组会的报告和电邮来完成。然而老师没提,我也就厚着脸皮装傻,还是每周照例去他家,给他做饭,与他一起吃饭,在他书房的隔壁看资料写提案,在夜晚降临的时候跟他步调一致的洗漱、熄灯、入眠。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如果曾经陷入沼泽中的人应该能明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一点一点沉下去,沉下去,沉到越来越深的地方,却无能为力,欲罢不能。
跟那种垂死的绝望截然相反,我是怀着欣喜、快乐、甚至幸福的心情在一步步的陷入这个一眼看不到底的深渊。
我已经成年,不是懵懂的稚子,即便不是完全明白,也隐隐的知道这是什么。但像所有掩耳盗铃的人一样,自欺欺人的捂住耳朵,蒙蔽双眼,洗脑似的告诉自己,这没什么,真的没什么,不过是粉丝见到偶像,迷弟遇到男神,其他所有人还不都一样?我不过就是芸芸众生中最最普通的一个罢了,不必大惊小怪,无事生非。
在理智的缺席下,我做了许多莫名其妙而又羞于启齿的事。比如说,我会在超市里货架上寻来找去,如果发现了他惯用的那些日用品,像牙刷,牙膏,剃须水,甚至毛巾、梳子……我就会感到非常开心,即便不立刻买下来,也会记住它们的位置,等有了研究生津贴之后就打算买回来自己用。
再比如说,我发现他只会用同一个牌子的沐浴露,而且只会买那一种味道。
那是一种很纯粹的天然的清香,淡而悠远,好像早秋的山里人家,清晨推开了窗,凉爽的风送来树林里雪松的气息,远处传来潮汐的晨诵,于是风里又有了海浪的温润与深沉。
明明是这样宁静安恬的味道,却每每让我的身体里生出一种莫可名状的隐秘的冲动。因此在周日晚上留宿的时候,我带去了自己常用的皂角,不敢去碰淋浴间里那瓶一模一样的东西,生怕自己会在客房里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来。
这些小小的隐私一样见不得光的行为和心思,让我在面对老师的时候变得特别心虚。好在大多数时候他都很忙碌,即便是周日在家里,除了与我讨论课题和吃饭前后的一段休闲时间,他总有许多事要做,一件接着一件根本不得闲,所以不会太留意我逗留在哪里,又干了什么。
习惯了他开玩笑的口气和闲话家常的随意,我也就不那么容易脸红耳赤,心里即便在咚咚打鼓,脸上也能保持一个学生应该有的简单平常的表情。
这样就很好了,我在心里想,真的已经很好了。
博士申请批下来的那天,我去专卖店挑了一款保温杯,周日带去他家洗干净,用滚水烫了之后再倒入温度适口的纯净水。
他跟往常一样在书房工作,我把保温杯放到电脑前。他看了一眼,扬了扬下巴问:“不是有杯子么?”
我拿走那只马克杯,说:“您总忘,喝的时候水都凉了。这个牌子的保温杯性能好,调好水温一天都不冷。”
他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垂下来重新对着屏幕,眼角弯出温柔的弧度,顿了一下才说:“谢谢惜惜。”
在学校他还是叫我全名,只有在家的时候,他喜欢用父母给我的小名唤我。那两个叠字像是含在他沉厚的嗓子里细细的揉过再轻吐出,特别好听。
我努力的把落在他侧脸上的视线扯开来,抿了下唇说:“这个是我的谢师礼,不许给我发红包。”
他笑着点头:“好。”
我又说:“还有一个礼物在你卧室里,我也调好了,不许关掉。”
他又笑着说:“好。”也不问到底是什么礼物。
那天晚上我在房间看资料到十一点半。客厅对面的卧室里传来优雅醇厚的大提琴。我猜他会讨厌闹铃的单调吵闹,于是挑了这款带录音功能的,下载了他喜欢的《卡农》。脚步声从书房传出来,走进了卧室,然后没再出来。
第8章 秘密
开学后我以博士生的身份正式进入老师的研究组,在他办公室旁边的实验室里,如愿以偿的有了属于自己的办公桌。
今年老师的研究组里本应有两个博士毕业,然而那两个学长的论文都没能达到他的要求,所以不能像同期的博士生一样赶上毕业季。两人加班加点的同时,同组的其他人也更加如履薄冰,周六的单独指导被排得满满的,每个人都在四十五分钟之后争取着他额外的“十分钟”福利,他的时间表密得一根针都插不进。
跟我一起入学的还有一个申博成功的硕士生,他已经在国内A类杂志上发过两篇第一作者的论文,由他校的导师推荐来深造。姚助理告诉我俩,教授周六实在没有空档,只能在组会上跟我们讨论,好在作为刚开题的新丁,粗胚塑形就行,不像其他人已经到了需要根据材质进行手工精制的关键时刻。
姚助理是个做事细致,说话活泼的人,他跟老师年纪差不多,据说是老师的小学同学,大学读的也是本城一家名校的本科,毕业后在业界混了几年,可能还是觉得学校环境轻松,应聘成功之后就一直做了下来。虽然有老同学的特殊关系,但他对老师就像领导一样敬着,把个秘书做得有规有矩,恬然自得。这些都是赵学姐告诉大家的,她的消息来源一直是个谜,“教授百事通”的外号几乎传遍了整个研究生的圈子。
周日去老师家成了我最大的秘密,有时候在组会上听见大家争着问问题,我都会心虚的低下头,感觉自己偷偷占了好大的便宜,很对不起那个硕士生和其他学长们。
老师还跟之前一样从没有说什么,在他的默许下,我成了科研组里最特殊的一个学生,每周都与老师有一段不为人知的独处时光。
这个事实让我时常觉得自己是在梦里,轻飘飘的喜悦里藏着沉甸甸的惶惑:自己何德何能,能够如此幸运?
也许……还是有一些事情可以稍微给我一点底气——
自从我开始为老师每周做一天养胃餐之后,他的胃病再也没有犯过;
我送的两件礼物他每天都会用到,好像还挺喜欢;
他的衬衫和西服不用每周都拿去干洗店打理,日常的熨烫和护理我都能帮他轻松的搞定;
家里的日用品的瓶子也总是满的,因为我定时就会去购买和更换……
不知不觉中,那个公寓成了我周末就会回去的一个家。而一周七天,我几乎无时不刻不在期待着周日的到来。平常只要有空,就会上网找养胃的食谱来看,小区周围的菜市场里运来了哪些应季的新鲜菜品,我像个精明的主妇一样,了解得清清楚楚。
不止一次,在拎着菜推开公寓门的时候,我在想,如果每天都能这样就好了。
唉……白天也做梦,我也知道自己是真的够了!
时常有人说,上班真累。但是打工仔只要不过分OT,下了班总还是可以休息的。做研究的人却不行,因为脑子不是打卡机,九点上班,六点下班,说停就停。进入课题的研究就像是在大脑里种下一颗种子,一天二十四小时用脑髓浇灌,没有一秒可以放松。
博士生的日子单调而紧凑,每一天似乎都与前一天没什么不同,然而每一天,我们都像在看不见前路的迷林中探索,一不小心就会陷入泥淖或撞上峭壁,重新找回正确的路时,满脚泥泞头破血流,整个人变成了另一个模样,痛并快乐着。
转眼到了年底,博士生的第一学期快得让我怀疑相对论,地球的质量明明没有变,为什么时间的流逝却仿佛加速了十倍。
老师的研究组照例常年无休,学生们可以自己根据情况请假,实验室如果所有人都不在,也会关门几天。不过就算是大年初一,如果不是周日,老师也会来办公室工作。这个我刻意留心了,跟学长们聚了几次餐,其中一次就听赵学姐谈起,原来老师的父母很早就去了国外生活,他也是在国外读的博,后来因为科研方向问题,跟了现在学校的一个院士做了两年博士后,之后就留校任教了。他一年里总有些时间去国外参加会议或访问交流,就会顺道去探望父母亲朋,其他时候就不再额外请假了,即便是中国人特别重视的农历新年。
其实这些事情我有很多机会——比如饭桌上闲聊时,或者偶尔一起坐在沙发上听音乐喝茶放松的时候——自己直接问老师。但是不知为什么,犹豫再三之下还是没能问出口。
心里面像是有一道坎,想跨过去又不敢,也许不是不敢,是觉得不应该。老师对我已经够包容的了,我再怎么厚脸皮,也不应该得寸进尺到主动问他不对人公开说的事。
许多人都对他的私人生活非常感兴趣,但是很明显,他不愿意过多的暴露个人信息。如果不是因为工作需要,他根本不希望被人关注,比起接受媒体访谈,他更喜欢在课堂上与学生聊聊他们天方夜谭般的新点子,比起米其林餐厅的高朋满座,他更享受家里的一杯清茶,在舒缓的琴弦中安静的度过一个有书有阳光的下午。
临近春节的一个周日,我收拾完厨房照例跟老师下楼散了会儿步。阳光很好,小区的午后,庭院静静,泥红色的缓跑径上只有我们两个人。
老师忽然问:“惜惜,快过年了,你不回家么,怎么还没请假?”
我没想到他会主动问这个,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他看了我一眼,说:“去年你没回家过年是因为想省钱吧,今年总该回去了,我给你一个星期假。”
我脚步一顿,他向前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冬日的暖阳明明很和煦,不知怎的却晃了下我的眼。刻意的训练起了很好的作用,我已经很久没有因为直视他的脸而耳热心跳了。
我心虚的垂下目光,只听他笑道:“香港的朋友告诉我一句话,长命功夫长命做。文献是看不完的,科研也是做不完的,刻苦努力也不急于一时。而且,就算你是天才,我也不会让你三年就毕业的。”
我忍不住笑出来:“五年能在您手下直博毕业都已经算奇迹了,我可不想把自己往抑郁症的路上逼。”
他双手插着裤袋,仰头大笑。这么恣意而随性的模样又让我窘迫的把微红的脸偏到了一边。
“老师……”我犹豫着问,“那我能请十天假吗?”
拿到录取通知的第一时间我就把好消息告诉了母亲,她十二月开始就在为我回家过年做着各式各样我想也想不到的准备,两年没回家,我当然希望能多些时间陪陪她。
“你说呢?”老师笑着反问了一句,掏出手机用拇指划开屏幕,“你什么时候走?”
“月底,年二十八那天。”
“那天是周六,这样的话,”他手指滑动了下日历列表,“有两个周日吃不到你做的饭,希望我的胃病不要犯。”说完他就抬起头,看到我的表情时不由唇角上扬,眉眼里都是忍俊不禁,“我开玩笑的,你这孩子怎么说什么都当真。”
他伸手来在我发顶轻轻揉了揉。这几乎已经是他开我玩笑时的习惯动作,他说我的发旋像一圈蜷起来的猫尾巴,手感非常不错。
我“哦”了声,红着脸低下头,勉强保持住心跳的平稳。从年三十开始大家都会放假,我之前一直在想是不是过了初三才走,初四就有学长回实验室了,这样也不至于到了晚上整条走廊上只有他一个人的办公室亮着灯。
我又看了一下日历,如果迟几天的话,中间只隔着一个周末,妈妈说二姨会接她去家里吃年夜饭,如果我忙就迟点回去,避开春运高峰也很好。
上电梯的时候,我终于下定决心,“老师,我想改……”
手机铃声突然响了,他做了个等一下的动作,接通了电话。对方声音很大,像是在跟谁吵架,他则一直带着笑,漫不经心的“嗯嗯”,最后才说:“行了行了,我字典里就没你说的‘寂寞’‘无聊’这些个词儿,平常就嫌人多了,难得大家过年各回各家,我一年到头就这三天清静清静,你还不放过我?初四,再早没有了,年夜饭我一早有约了。初四七点半,老地方。”
挂了电话,他边开公寓门,边回头问我:“你刚要说什么?”
“没,没什么。”
第9章 除夕
回家那天下了雪,我的车晚点了半小时。妈很早就等在车站外,一看到我就小跑着过来,踮起脚用冻红的手给我戴围巾加帽子。
我由着她把我裹成个粽子,把兜里的暖宝宝塞到她手里:“妈,我不冷,不是说好不用接么?”
妈说:“天黑了,怕你不认得路。”两年未见,她更多的头发染上了雪花的颜色,寒风里簌簌的颤着。
5/37 首页 上一页 3 4 5 6 7 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