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归可惜,古原最近的生活倒是挺充实,也没空坐到窗前再去当那个“偷窥者”。
最近,胡缨给了他不少“情报”。比如小别墅里的影音室设备相当好,视听效果非常震撼;比如餐厅侧方其实还有个小酒吧,调酒师技术一流,独创的几款酒风味相当独特;再比如,山林里藏着很多小兔子和小刺猬,运气好的时候还能碰到那几只圆滚滚的大花猫。
所以他有意地让自己忙活起来。起床后像陆老板一样看看院儿里的花,拔拔草、浇浇水。午饭后去山林那边走一走。下午钻到影音室看两部电影。晚饭后或跑到小酒吧喝上两杯酒,或躺在凉亭里看上会儿夜景,这一天就算过去了。
除了身上的包越来越多之外,其他都挺好。古原整个人前所未有地放松,甚至觉得前面二十多年的所有不美好都在慢慢离他远去。
大概是太放松了,胆子也越来越大。前几天他去山林那边都不敢走太远,知道自己方向感不好,怕迷路。那天他中午吃太饱,想多走一会儿消消食,于是绕着山脚往更远的地方去了。
从陆老板那栋别墅沿着鹅卵石路往西走,可以看到路的南侧有一片迷你小“森林”。树荫下有几组石桌石凳,周边种着各色绿植。那里就是避世森林的客人们经常活动的地方。
经过“小森林”,再或往南或往北或往西走,都是没有被开发过的荒郊野岭。入住那天,胡缨特意嘱咐过,如果没有人带着,尽量别往那些地方去。
古原自小就听话,所以那天胡缨告诉他山林里有很多小动物的时候,他问:“那些地方不是不建议去吗?”谁知胡缨笑着摆摆手说:“吓唬你们的,怕出事。山脚下有人住的,很安全,只要你不自己上山,山脚下那些地方姐都熟,就算你钻地底下去姐都能给你薅回来。”
见古原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的样子,胡缨又开玩笑说:“但是崴个脚、摔个跤什么的我们可不负责噢。”
从那之后,古原每天都往那边去散步。有时候往南,有时候往北,有时候干脆走直线,一直往西走到山脚。
这么走过几天,周边也算熟悉了,所以他今天才敢多走一段。
越往远处走树越多、林越密,古原也就越平静。
他喜欢这种好像已经逃离人间的感觉。脚下是覆着落叶的土地,头顶有阳光穿过树冠,周围的一切声响都来自于大自然,目之所及的所有景色都没有经过人工雕琢。
在这里,他会想起他上大学的那几年,纯粹地跟音乐相处的那几年。
那时候,音乐就只是音乐,与商业价值无关、与表演效果无关,甚至与旁人的好恶也无关。那时候的音乐纯粹到像孕育于大自然,就像此时古原站在这林中耳朵里听到的所有声音一样美妙。他忽然想,他碎了的小提琴或许应该埋在这里。
脑子里忽然冒出了这个想法,他没有犹豫,立刻转身往回走。
是的,应该埋在这里。即便它如今七零八落,也该把它还给大地。这里朝阳起,迟暮落,花草树木野蛮生长。这里风会来,雨会至,不论是昆虫兔子还是蘑菇野草都有自己的生命轨迹。
这或许是他能给那把琴和过去的自己的最好归宿。
可是回去的路走得太急切匆忙,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又层出不穷,古原走着走着,茫然四顾,忽然觉得天旋地转,失了方向。
这几天熟悉起来的路找不到了,目之所及的所有草木都长得太像了。那一刻他忽然像是回到了过去,感觉自己像个小丑一样站在舞台中央。周围全是黑暗的,暗处有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他。
只是这一次,他手里连琴都没有。
古原不信鬼神,但那一刻他后背起了一层冷汗,忽然打了个寒颤。
摸摸裤兜,没有手机。
他闭了闭眼,抬头去看太阳,以此辨别方向。
脑袋已经空了,只是在机械般运转。他尽量回忆、尽量做标记,兜兜转转大半个下午,终于在太阳即将落山之际,看到了熟悉的小森林。
疲累的感觉在那一刻忽然而至,不只是身体上的。
从想要埋那把琴开始,往回走的每一步都让他觉得疲累。好像走过了过去所有的隐忍和委屈、愤怒和屈辱、不甘和无奈。脑子里过电影一般,扎人的字眼喷泉似的往外冒。
“有什么拉不了的?我看你就是懒!”
“装得跟圣人一样,还不是整天都在恰烂钱?”
“神童?就他?快拉倒吧,也就骗骗门外汉。”
“你看他那个样子,天天戴着口罩帽子,真把自己当明星了,谁认识啊?”
“那把琴落他手里简直白瞎了,我要是制琴师我都得气昏过去!”
……
古原一步一步踩着这些话,终于走到小森林。他撑着一点力气坐上石凳,抵着手臂趴到石桌上,一动也不想动了。
此时,小森林被晚霞装点成金色,火红落日正慢慢向山顶坠落。
陆长淮就是这时候来的。
午饭后,陆长淮在落地窗前看到古原往山林里去了。下午他去开了个例会,回来路过隔壁院儿,院儿里悄无声息。他莫名有些不安,干脆往这边走走。
看到古原四肢健全地趴在石桌上,他本想悄悄退回去的。可他走过来的动静也不算小,古原却一动都没动。
于是陆长淮也不动了。他站在那儿,看着夕阳洒在古原微湿的发尾、塌着的背和没什么血色的手指上,叹了口气。
想出个声儿叫他一下,想了半天却没想起来他叫什么。好像一直没问过。胡缨说起来,主语总是“你隔壁的弟弟”,他叫周年送东西也是说:“我隔壁那位客人”。
陆长淮有些窘迫,只能干咳一声。
古原没反应。
陆长淮又咳一声。
古原的脑袋终于动了动,朝后面转过来。
他好像没什么力气的样子。眼皮耷拉着,动作有些迟缓。回过头来眼睛微微睁开一点,看清是陆长淮嘴唇动了动,听不清说了句什么。
陆长淮只能干巴巴地问:“不舒服?”
古原清清干涩的嗓子答:“没有”。
按理说,陆长淮这会儿该走人了。人还活着,四肢健全,会动、会说话,这就可以了,其他的他也管不着。何况古原的眼神中全是“赶紧走让我一个人待会儿”的戒备。
可不知为什么,陆长淮犹豫一瞬还是走到石桌旁,在古原对面坐下了。他盯着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看了一会儿,思索几秒问:“低血糖?”
不等古原回答,他便从兜里掏出一颗糖扔到了石桌上。
那颗糖在石桌上笨拙地翻滚几圈,落到古原手边。古原抬眼看向陆长淮,顿了几秒,道了声谢。
这颗糖是陆长淮送到他手边的台阶。糖纸剥开送进嘴里,古原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陆老板给的糖不寻常,入口是浓郁的秋梨味道,后味有一点点苦。不会过于甜腻,且香气非常足。这个味道让古原一下子就精神了,他不自觉地歪了下头看向陆长淮。
陆长淮笑笑,兜里的糖全掏出来放桌上,他自己拿了一颗含嘴里,剩下的都推到了古原面前。
“梨膏糖。”
梨膏糖,看样子还是手工做的。
古原下意识地往后坐了坐,想拒绝。陆长淮却说:“拿着吧,放兜里备着,我还有很多。”
这种来自陌生人的善意让古原无所适从。这是他们第一次面对面接触,时间、地点、状态都不对,相遇得颇有些尴尬。
多亏这糖了,也多亏陆老板做事成熟得体。
古原没再说什么,道过谢当真把那把糖揣进了兜里,还顺势把两只有些脏的手也一并藏了起来。
他不喜欢让陌生人看到自己的狼狈,何况在他眼里,陆长淮是一个得体的谦谦君子。
两人一时无话。古原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如果不是他含着糖的嘴巴还有一些小动作的话,陆长淮都差点以为他睡着了。
气氛有些尴尬。不过好在两个人都没有装出一副根本不知道对方是谁的样子,至少不用在这尴尬的气氛中再做个更尴尬的自我介绍。
太阳落了山,天色渐渐暗下来。山那边吹来一阵凉风,树叶窸窸窣窣响。
古原将外套裹紧了些,听到陆长淮问:“住得还习惯吗?”
他抬眼看过去,陆长淮正看向风来的方向,刚才的问题好似随口一问。
见他不回答,又朝他看过来。
古原撞上他的视线,浅浅一笑:“挺好,陆老板要做个客户满意度调查吗?”
陆长淮笑着摇头,古原却来了兴致,清清嗓子自顾自地说下去:“环境安静、漂亮,胡缨姐、周年他们有求必应,酒吧里的调酒师技术一流,影音室设备相当不错,餐厅的饭也很好吃。”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抬眼看向陆长淮,补充道:“尤其是汤,特别好喝。”
陆长淮挑挑眉并不说话。他看得出来,古原现在回过神了,便多少有些窘迫,说这些不过是为了缓解自己的尴尬。虽然他并不喜欢给人打上一个个小标签,但这几天他也大概看得出来古原是个什么性格的人,所以面对他此时的调侃陆长淮并不在意,只是有些后悔过来。
他不喜欢让人难堪。可既然坐到这儿了,那就只能往下聊,从假轻松往真轻松地聊。
于是他顿了顿问:“那有哪儿不满意吗?”
“还说不做满意度调查?”古原笑着说,“要说不满意还真没哪儿不满意,都挺好。”
这句话古原说得诚恳,陆长淮却点点头道:“嗯,我们这儿确实哪儿都好,树长得好,花开得好,连蚊子也很强壮。”
古原一愣,紧接着就笑了。他是真没想到传闻中不好聊天的陆老板竟然还有这样一面。
第9章 最好阳光热烈慷慨
陆长淮说完这句话,古原衣兜里紧缩的手指终于松开一些。
两人你来我往各开对方一句玩笑,心照不宣地不提玩笑背后潜藏的暗语。
古原缴械投降般叹了口气,两只手从衣兜里拿出来搁到桌上,有点儿破罐破摔的意思。他想,反正不管是白衬衫下的伤还是大晚上在凉亭里睡觉都被这位陆老板看见了,此时的狼狈好像根本不需要多此一举地戒备。
陆长淮又看向山林的方向,没头没尾地说:“这里我开了三年,见过很多人。每个人都是带着故事来的,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晴和雨。世间常态罢了,没什么大不了。”
古原看着他,微微有些愣神儿,半晌才淡淡地“嗯”了一声,又问:“陆老板见过很多带着雨来的人吗?”
“何止是雨”,陆长淮说,“有人带着雷电,有人带着风暴,还有人的头顶永远都是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夜。”
“那他们走的时候呢?都换成晴天了吗?”
古原本以为能听到一句安慰,没想到陆长淮却摇摇头说:“那没有。”
他转过头朝古原淡淡一笑:“想什么呢?我这里可没有神婆女巫和哈利波特。”
古原真心实意地笑了:“噢?是吗?我还以为陆老板深藏不露,刚刚给我吃下了神奇小药丸呢,白期待了。”
陆长淮笑着摇摇头,不再接话。
他的笑很淡,仅仅是勾勾嘴角,甚至不肯弯一下眼睛。古原看着他——这个男人眼眸幽深似湖,鼻梁高挺如峰,头发修剪得利落而整齐。他面无表情地坐在那儿,眉目有些锋利,看起来不太好接近,不过着装的随性和略显慵懒的姿态,又恰好中和掉了那种压迫感和距离感。盯着看久了,古原竟无端生出倾诉的冲动。
他相信陆老板会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他不会让人尴尬,且自带一种神奇的气场,好像他周围的风是静止的,时间是缓慢的,岁月宁静而悠长。用“大提琴”来形容陆老板当真是非常贴切的。陆老板不光气质跟大提琴很贴,连声音也跟大提琴很像。他嗓音低沉,讲话不紧不慢,偶尔从喉结的位置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对古原敏锐的耳朵来说,着实是一种享受。
因此,总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古原,此时即便觉得有些冷,但也还是愿意跟陆老板多坐一会儿。
陆长淮此时是一种任务已经完成的状态。确认了古原的安全,也委婉地开解了几句,甚至还把人逗笑了,其余的他便不想干涉更多。此时他只是想,既然古原不走,那就陪他坐坐,反正他在哪放空都一样。
古原沿着陆长淮的目光,也看向山林的方向。此时光线暗了,山的轮廓变得模糊朦胧,渐渐消融于夜色。
他想问那边有什么,但他没有开口,只是在心里哼起了极缓慢的调子,手指一下一下地轻敲在石桌台面上。
嘴里的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化完了,不过鼻息间还留有淡淡的秋梨味道,配这夜风正好。
两个人都沉默着不说话,氛围却不再尴尬。
不知坐了多久,陆长淮的手机响了。他回过神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没有接,转而看向古原。
古原会意,笑笑说:“多谢陆老板,再见。”
陆长淮点点头,握着手机起身理了理衣服,准备离开时脚步顿了顿,看向古原问:“还没问你怎么称呼?”
古原起身伸出手:“古原”。
陆长淮也伸出手,极短地碰了一下古原的手道:“陆长淮”。
……
陆长淮走后,古原又拆了一颗糖,独自在林子里坐了一会儿。回去的时候路过陆长淮那栋别墅,抬头看了一眼,二楼的灯亮着,陆长淮正站在窗边打电话。
他停了步子,大大方方转向窗户的方向挥了挥手。
正在打电话的陆长淮一愣,短促地笑了一声。
电话那头的唐一蘅听得奇怪,开玩笑道:“呦,什么动静?您那儿藏人了啊?”
“没,隔壁客人在楼下跟我打招呼。”
“你隔壁住人了?”
闻言,陆长淮无奈地叹了口气:“对,你缨姐安排的,我不敢忤逆。”
唐一蘅笑了一声:“缨姐威武!行了,再见吧老陆,你儿子跟你也聊完了,咱俩也没什么可聊的。”
不等陆长淮说话,唐一蘅喊了一声:“阳阳,来亲爸这儿跟你干爸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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