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敬明垂下双眼,沉默良久,开口道:“召元,其实我来,是有件事想求你。”
“求我?”傅徵不解,“我能为你做什么事?”
“不是为我,是为了祁家。”祁敬明从怀中抽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了傅徵,“玉琢在北翟见到了我兄长昔日在四象营中的好友,邹觅。”
傅徵捏着信封,精神微振。
祁敬明接着道:“他这一年在北翟查到了不少事,其中有与我兄长冤案有关的。邹觅告诉玉琢,当初那批没有被顺利征缴的杂税落到了一个人的手中,这人就在京畿三卫。玉琢始终外派,不得回京,我们没有机会去查。所以……”
“我会想办法的。”傅徵当即应下,“你放心。”
正在这时,祁敬明的小丫鬟远远跑来,冲两人打起了手势。
祁敬明向傅徵一颔首,不多言,转身就走。
“等等,”傅徵压低声音,飞快问道,“你们祁家的小香鸟能送我一只吗?”
第60章 多谢
下山时下起了小雨,香喜揣着把伞,匆匆忙忙找上山。
谢悬正站在台阶上,悠然自得地欣赏着雨景。傅徵则背对着他,歪着头研究那观门旁威武的石狮子。
香喜小声请示道:“陛下,如今雨下得大,可要把轿子抬上来?”
谢悬拉过傅徵,撑开伞:“不必,我和傅将军慢慢走下去就行。”
香喜不再多问,默默跟在两人身后。
伞面不大,两个男人挤在当中,一个总要露半边膀子在外。
傅徵心安理得地在谢悬伞下,让谢悬的左臂淋得透湿。
“你都求了什么?”谢悬故意问道。
“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天下太平。”傅徵漠然回答。
谢悬笑了:“我大兴的大司马还真是心系天下,体恤万民啊。”
夸赞完,他又问:“那你可知我求了什么吗?”
傅徵不回答。
谢悬兀自接着道:“我求你身体健康,岁岁平安,高兴时能对我笑一笑。”
傅徵脚步微顿,但到底还是没说话。
第二日一早,渡口起行。
茫茫大雾将身后的百龙山挡得只剩一个山尖,更别提越过百龙山,去看那天气晴好时才能看到的塞外雪顶了。
傅徵站在船尾,怔怔地望着脚下碧绿如翠的江水,忽然开口道:“等将来我死了,你便把我烧成灰,丢进江里喂鱼。”
谢悬头一回听到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他皱眉道:“我要把你葬在我身边。”
傅徵看了谢悬一眼:“让我死后也不得安宁吗?陛下行行好,放过我吧。”
说完,他也不顾谢悬的脸色有多难看,转身钻进了船舱。
香喜和一帮小内侍正在点数傅徵从天奎带回的东西,其中有一大部分都是傅徵说着不要,但谢悬一定要拿走的。
比如那个宝玉瓶,再比如铺在软榻上的小毛毯。
还有祁禛之没有带走的画月。
“诶,这是什么?”香喜从小毛毯下翻出了一个半新不旧的香囊,香囊上绣着片祥云,里面装的佩兰、辛夷和薄荷都已成了一团枯草。
傅徵一见那香囊,飞快伸手夺下,想要赶在谢悬进来前,塞进了自己的袖口里:“我的东西。”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谢悬一把拎住傅徵的手腕,将这香囊从他的袖笼里拽了出来:“什么东西这么见不得人?”
说着话,他纡尊降贵地打量起了这个做工不算精细、花纹也不算秀美的小香囊来。
“是我的东西。”傅徵小声道。
谢悬哼笑一声:“如果是你的东西,你就绝不会用这个口气跟我讲话。”
傅徵咬着牙瞪他。
谢悬觉得傅徵这副面孔有趣得很,他扬手一丢,那香囊立刻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掉进了江里。
“谢青极!”傅徵一把推开他,扑到窗边。
可是,小小一枚香囊,滔滔江水东去,哪里还能找到半分踪迹?
傅徵渐渐垂下双眼。
这时,谢悬幽幽开口了:“阿徵,那人若是真的在意你,又怎么会舍得丢下你,一个人跑走呢?”
是了,祁禛之若是真的在意他,又怎会带着白银消失不见呢?
江水泠泠,倒映着蒙蒙白雾中的两岸青山。
傅徵默默合上了窗,滑坐在地。
谢悬微微一笑,示意香喜和其余众人退下,自己则弯腰抱起傅徵,把人放在了小榻上。
“地上湿气重,别着凉了。”谢悬倒是贴心,还想要伸手替傅徵拢一拢外衣。
傅徵推开他,掩着嘴咳嗽了起来。
“叫你师娘进来给你瞧瞧吧。”谢悬说道。
“不用。”傅徵止住咳嗽,翻身躺下,背对着谢悬,“你离我远些就行。”
谢悬哂笑,他出奇地没有继续纠缠傅徵。而是为他拉上床幔,自己坐在了外面的方凳上。
“我给你寄的信,你都看了吗?”不知隔了多久,谢悬蓦地开口问道。
傅徵呼吸平稳,似乎已经睡着。
谢悬却接着说:“从前你在我身边时,我做了很多错事,当然,那些错事也不能全怪我,也得怪你不够听话,是不是?”
傅徵自然不会回答。
“等你走了,我才意识到,我有多离不开你。我一个人睡在飞霜殿里的每一天都在想你,睁着眼时在想你,闭着眼时也在想你,就连梦里都是你。
“阿徵啊,你可知我这一年半是怎么过来的吗?
“我时常我恨我自己,怎么就和你闹到了这步田地?当初我们在边塞、在四象营、在天奎时的日子多么要好,为什么偏偏在我做了皇帝后,你和我成了老死不肯相见的仇人了呢?是我不该做这皇帝吗?
“阿徵啊,我想了很多,都写在了信里,可你唯一给我的一封回信,又是在说四象营的事。”
哗啦!傅徵翻身坐起,拉开了床幔。
谢悬欣喜道:“阿徵,你终于肯和我说话了吗?”
傅徵看着他,面无表情道:“陛下讲话可真好听,当初逼我娶金城郡主时,可有想过这些话?为了争夺皇位,往贤德太子的手下里安插刺客来杀我时,可有想过这些话?默许敦王勾结南越使臣给我下毒药时,可有想过这些话?拿我大印驱使四象营去饮冰峡迎战时,可有想过这些话?把我关在深宫里日日折磨,连件衣服都不许我穿,让我在满朝文武面前丢人现眼时,可有想过这些话?如今陛下什么都有了,于是就开始反思起自己来。可惜,若是回头重过一遍,我猜陛下你还是要走同样的路。”
“阿徵……”
“在我告诉你寒衣指使子茂于我军中发展毕月乌一事后,你又做了什么?你把蛰伏在胡漠的封绛弄去给虎无双做狗头军师,由着他来攻打天奎城,就好顺理成章地让寒衣‘叛’去塞外。谢青极,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死心呢?你到底是有多魔怔,才会将那个预言信以为真?寒衣可是你的亲儿子,你却把他当成一把挑起乱世的杀人刀!”傅徵冷笑,“你说你悔不当初,你真是后悔自己做错了那些事吗?你只是后悔让我知道了你做的那些事!”
谢悬一把掐住了傅徵的脖子,咄咄逼人:“我那么做是为了什么,你难道不清楚吗?十多年前,你为了救那个小畜生,差点死在察拉尔盐湖,还为此折了已归服我的三个十三羽。这是他该还的孽债,是他应得的。如果不是为了拿下胡漠和高车,当年他出生时,我就会把他溺死在水塘里,又怎会等到今天?况且他走之前,我可是把太子之位许给了他的!”
傅徵的颈骨被谢悬捏得嘎吱作响,可他浑然不觉,还有余力回嘴:“为了谁?你们一个个,打着我的旗号,为着自己的野心。做了皇帝还不够,还要普天之下都臣服于你。你真以为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中吗?你真觉得寒衣会按照你设想的那样,带着高车挑衅胡漠、臣服大兴,让你坐收渔翁之利吗?谢寒衣他已经恨毒了你,也恨毒了大兴,一旦他得偿所愿,只会带着高车四十八部的兵南下踏平京梁!”
“住嘴!”谢悬怒喝道。
“陛下还是离我远些吧,我见了你觉得恶心。你想要的,我永远都给不了你。”傅徵轻蔑一笑。
谢悬却掐着他的脖颈将人生生拽起:“傅徵,你别忘了,没有我,你也走不到今天。”
傅徵抬了抬嘴角:“陛下说得对,没您,我的确走不到今天。毕竟,我只是个杀猪的,比不上您,金枝玉叶,天潢贵胄,出身不凡……”
“啪”的一声,谢悬一巴掌抽在了傅徵的脸上。
傅徵被打得跌入被褥间,缓了半晌才能爬起身,可他却嗤嗤地笑了起来:“陛下,你看,你哪里有悔,你有的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谢悬眼神一暗,他居高临下,注视着傅徵擦去嘴角血迹。
“为什么一定要我回去呢?陛下放过我,也是放过你自己。”傅徵轻声说。
舱内昏暗,没人知道谢悬在里面和傅徵说了什么,只是这日之后,他再没进过傅徵的屋子,两人相安无事,一路直达京梁思云渡口。
渡口下,华盖金銮、仪仗长队已恭迎多时。
只听“当”的一声,宫船落锚,靠了岸。
傅徵坐在窗边,隔着朱红色的高高城墙,看到了远处那仿佛高耸于云端的栖凤楼。
楼顶立着一只镀了金身的凤凰,据说那是前朝大昭皇帝从蛮荒山里捕来的真神鸟,在用金箔镀其身后,又以梧桐木建造了一座宛如通天塔般的楼阁,将这凤凰拴在楼顶,永世不得回去故乡。
“这兴许就是大昭早亡的原因。”傅徵头一回见这栖凤楼时,骑着马跟在谢悬身后,啧啧叹道。
谢悬轻哼一声:“大昭皇帝都随云靳,脑子不好使,不是疯子就是傻子,就算不栓只凤凰在楼顶上蹲着,云家也长久不了。”
下船时,傅徵莫名想起了许多年前的这段对话,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栖凤楼,默默收回了目光。
“你身上是什么味道?”突然,许多天都不曾跟傅徵讲过话的谢悬皱着眉开了口。
傅徵也奇怪,他抬起袖子闻了闻:“丹霜的味道。”
“不对。”谢悬忽地凑上前,当着底下恭迎圣驾的一众内臣,俯身趴到了傅徵耳边,仔细嗅了嗅,“不是丹霜。”
傅徵浑身紧绷,他一动不动地站着,面不改色道:“兴许是在船上时,让香喜熏了熏衣服,我嫌水气太重。”
谢悬直起身,狐疑地看了一眼香喜。
香喜忙上前答:“回禀陛下,小奴用白芷、薄荷还有艾草为将军熏的衣服。”
谢悬依旧皱着眉,对香喜的话也不甚相信。
傅徵却突然走近一步,几乎要贴上谢悬:“怎么,陛下难道要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把我衣服扒开看看吗?”
谢悬面沉似水,听到这话,忽而绽开一个笑容,他摸了一把傅徵的下巴:“不急,我送你去行宫。”
思云行宫,就建在始固山上,临着西江下的思云市集,往日间旅人如织,水面上游船相映,能将那行宫的红墙金瓦照得流光琳琳。
在行宫内,等应付完谢悬,傅徵早已困得睁不开眼,他半躺在床上,等着那人离开。
谁知谢悬不走,靠在一旁拨弄傅徵散在枕上的头发。
“阿徵,我原谅你了。”过了一会,这人忽然说道。
傅徵斜了他一眼,转过身就要睡觉。
“那日的事,我不怪你了。”谢悬一副很大度的样子,“但你以后不许再说那种话,听到了没有?”
傅徵听而不闻。
“今晚我就得回宫了,若是让前朝那帮老臣知道我在外跑了这么久,用个宫伶当上朝的傀儡,他们怕是要用唾沫星子淹死我了。”谢悬亲了亲傅徵的脸颊,“你也不心疼我,每日要处理那么多政务。”
傅徵实在困得睁不开眼:“陛下自己要做皇帝,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是是,”自认为傅徵贴上自己是为道歉的谢悬心情大好,他摸了摸傅徵的头发,愉悦道,“我过几日再来看你,到时候可不要再带一身奇奇怪怪的味道了。”
说完,他唤来香喜为自己更衣。
等谢悬走了,昏昏欲睡的傅徵瞬间清醒。
他坐起身,往外看了一眼,就见香喜冲他轻轻摇头。
傅徵松了口气,倒头歪在床上,从袖口的小袋里翻出了一个精巧雅致的小盒。
打开小盒,一股幽幽清香传出,正是谢悬所说的那“奇奇怪怪的味道”。
傅徵将有着奇奇怪怪味道的小盒子放在窗边,又用一根银针扎破了手指。大约半刻钟后,一只通体粉红、翅尖有一点朱砂色的小鸟落在了傅徵的手边。
这小鸟啄来啄去,循着一丝微弱的血腥味,跳到了傅徵的掌心。
香喜已不知何时走到了傅徵的身后,他好奇地问道:“大司马,这就是那传说中的祁家小香鸟吗?居然是这样认主的。”
傅徵笑了一下:“我也是头回见呢。”
香喜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这小鸟的羽毛:“大司马是要给谁写信呢?祁大夫人吗?”
傅徵没答,他捧着小鸟跳下床榻,走到桌边,铺开张纸:“来,香喜,你来替我写。”
香喜笑道:“祁大姑娘认得大司马的字,我来写像什么样子?”
傅徵推他:“快写快写。”
香喜只好拿起笔:“写什么呢?”
傅徵支着头思考了一会,答道:“就写……小心封绛。”
祁禛之这日是被一只鸟啄醒的。
白银正蹲在门槛上搓衣裳,楼下乌孙姑好像准备剁肉馅,嘴里哼了首没人听得懂的胡漠小调,氛围欢快,全然不似个昨夜刚刚杀过人的黑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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