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把在上古期,洪荒境纳过魔息,饮过妖血的利器;足以弑神诛仙,镇山撼海,堪称精绝利绝的上古神兵,也被他沉浸在识海墟底。
四年来,江逾白也曾挥舞此剑,却均无法与之神魂共颤,他原以为是因自己修为浅薄,再配不上它。
可至今时今日,江逾白才明白:原来,天劫过后,不仅是他这个人废掉了,他的剑也废掉了。
“小子,你的本命剑不听使唤了。”笑声从正前方传来,恶劣绕在耳旁。
“枉你是个剑修,难道不知上古兵器应被魔息,妖血,或是千万人的魂淬炼,方能显现神兵之勇?”
“我知。”江逾白哑声开口,喉咙翻涌出咸腥气,“但我不愿。”
“啧啧。”丘棠道,“真是浪费好剑。”
“我这就杀了你,夺剑赠予他人。”
音落,江逾白脚边的蔓草与藤萝交织勾连,紧密地缠绕他的脚踝,将他牢牢定在此处。
俄而,飓风自四面八方袭来,席卷大片飞沙走石。
周遭灵流绕圈形成致密的网,洋洒的尘土迷糊了江逾白的视线。
他立在中心,脚下虚无,仿佛被人推进深渊,有数道烈火在灼烤他的身体。
青藤从脚底,顺着腿骨,越过腰际,胸膛,攀爬到脖颈处,围成发光的圈。
再,一点,一丝地缓慢收紧。
上次在流月城时,丘乙也如这般,用细剑刺进他的心口,任他血流涓涓,神识惘茫,活生生地受罪,也不愿给个痛快。
高境的修者难道都这般热衷于折磨蝼蚁吗?
通过看着一个朝气蓬勃的活人,失去五感六觉,生命一点一滴地逐渐流逝,走向死亡,来获得快.感吗?
江逾白自嘲一笑,青紫的脸色,平添几抹光。
*****
“呵,有趣。”
丘棠抱臂在灵网外围,打量着内里奋力挣扎的人。
丘寻越站在她身边,方才的飓风将他的斗篷掀开,露出高高扎起,被云釉玉冠束着的墨发。
他妖冶的眉眼,难得地渡上戚色。
多年来,被自己视为对手的人,就要这般地死了吗?
丘寻越道:“前辈准备让江逾白窒息而亡?”
“当然不是,他毁了我的幻阵,又伤了我的紫蟒,我怎能让他轻易地死。”
丘棠挑眉,“我已在灵网内布下惑心阵,迷惑他的神识心智,让他在慌张痛苦里死去。”
她正说着,忽觉有一阵尖锐抵着她的背,未待回头,利器穿透身体,来到她眼前。
她低头,在伤口冒出的团团黑气下,看见了一柄桃木小剑。
“快点,把他放出来!”
清灵音色里浸着冷意,藏在软绵壳子的妖性在汹涌叫嚣。
握剑的指骨咯吱作响,他的眼珠骤变湛蓝,眼尾挂上几杼霞绡。
黎纤做出最凶狠的模样,“谁也不能伤害他!快把他放出来!”
第89章 永安郡·七
****
丘棠仍不可思议地低着头, 她正在观察自己的腹部。黑雾溢散后,竟流出血流涓涓,原本煞白的皮肤顷刻间腐烂。
她在燎原火中丧生后, 怨气积聚,化作厉鬼, 还魂于被烧焦的尸首中。
仗着深厚的修为, 浓郁的怨念, 与府邸秘穴的天材地宝,历经多年炼化元神, 修补残尸, 方才恢复成如今的模样…
可却一朝被身后的小鬼毁成这般!
覆有纯湛真元的桃木小剑, 剐蹭着脏器。
丘棠默念咒诀, 将体内的灵压释放到极盛, 裹挟着阴煞气,冲荡在此方空间,林中温度骤然升腾。
眼前依旧是阴冥暗夜,明明没有火光,空气中却弥漫着焦糊的味道。
几人仿佛被浸入熊熊的烈火。任千万顷江泊都淋不灭,浇不息。
皮肉被热流炙烤, 黎纤痛得发懵,额角沁出薄汗,接连倒吸冷气, 双手却仍旧攥紧手中的剑。
他不能动,也不能松手,这是他和白白活命的机会, 他要带江逾白安然无恙地离开这里。
站在旁边的丘寻越更不比两人好受半点,黎纤与丘棠是厉鬼, 大妖。
唯独他与莺莺阿善是肉体凡胎,他弓着身子,剧烈的灵压快要挤烂他的肺腑,莺莺虽离得远,却也遭受波及,倒在地上疼得打滚。
丘寻越把莺莺的惨相收于眼底,深喘几口气,几近恳求,“前辈,消消气,收回魂力吧,我…我这就替您杀了黎纤。”
说着,他举起抽出鞘中灵剑,奔雪剑薄似枫叶,却有见血封喉力。
丘寻越难得仔细地看了一眼黎纤。
面前的人身量纤薄,脸庞稚嫩,发半扎半束,头顶梳着墨珠般的髻,约摸是个尚过舞勺的少年郎。
方才,黎纤已将全身灵流注入桃木短剑,加之根骨经络,修炼体系,存储真元位置的不相同。
所以,丘寻越感知不到黎纤体内的灵力涌动,只以为他是位普通凡者。
丘寻越自被认回十方无相宫后,明里暗里除掉无数的异己党,说是杀人不见血也不为过,可他从未...从未害过普通人。
他不愿,也不屑。
他盯着黎纤细瘦的脖颈,隐约可见,未被素衫覆盖的小片肌肤晕着白皙的芒。
见寻越犹豫不决,丘棠吼道,“还在等什么?快杀了他!”
因为她的细微挣动,致使黎纤的剑又推入丹田半寸。
惹得她扬声嘶吼。
引来城隍庙顶寒鸦盘旋,它们使劲地扑腾着翅膀,乌亮的鸦羽纷扬飞舞,好似昭告死亡来临。
奔雪剑光皎皎如月,在污秽鬼气中极不协调,丘寻越握住长吟不止的灵剑,眸中迷惘尽现。
他陷了怪圈,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
——我,真的要用我的本命剑,去杀一个凡者吗?
丘棠与黎纤互相压制,丘寻越执剑深思,他们均保持着不动的姿势,像滑稽古怪的雕塑。
**********
江逾白虽处于幻阵阵心,被藤蔓缠缚,被罡风压制,寒眸却始终注视着幻阵之外,自是没错过丘寻越拔剑的动作。
看着悬在黎纤脖子上的奔雪剑,江逾白感觉自己的手有些抖。
脚边符文纵横错综,首尾勾连,高速流转。俄而,金光大作,正是幻阵将开启的征兆。
紫府真元外溢,眼皮沉得快要阖起,江逾白发狠地咬了咬舌尖,他不能睡。
不能睡,他的糍粑鱼为了他,还在外面遭着罪。
江逾白半跪下身,额头抵上无妄剑鞘。
将神识散做几缕,围绕无妄剑刃,与剑体共通,企图让其感受自己强烈的意愿。
他低喃出声,用平和的情绪,回忆自己短暂却陆离的剑修生涯。
从灿烂到黯淡。
从年少入道,剑术独绝,再到泯然于从。
火树银花终消弭,散于苍茫天地,被暗夜藏覆。
可是……
月亮就算掉进了深渊,终究也是月亮。
江逾白还没死,他手脚健全,心脏在胸膛搏动,他想种田,就能种田;想玩乐,就能玩乐。
若是想拿剑,当然也能拿。
他立于识海半空,俯仰天地,脚下有迢迢秋水,寥阔寒潭。
天雷劫后,他的金丹碎成齑粉,掉落于此处,彼时,千万医修摇头叹息,道其金丹不可复。
不可复?
今天,江逾白偏偏要复,他也不得不复。
他的神魂缥缈在水面,抬臂沉腕,并拢二指以做剑,松姿柏态,似游龙惊鸿,流风回雪。
从春水歌到寒江渡,从离火八歧,到云雷奔腾,一路纵意挥洒,炽盛的剑意掀起片片涟漪,蒙蒙烟雾。
仅有片刻,江少主在识海里,演练出了曾修习过的所有剑式。
而后,他停在识海边缘,唇齿开合,“无妄,何在?”
语毕,倏地,三尺长剑应召而来,这次,他没有断灵脉,伤根骨,只是轻轻一唤,无妄剑体便潜入神识,与他魂魄合一。
突然,水底有星点幽光乍现,是金色的屑末,仿佛许多蝶,展着羽翅,从水面升腾起来。
它们在江逾白眼前,无规则地漂浮,而后,又一点沾着另一点,有磁力般的互相吸引。
怎么可能不互相吸引?
它们明明本就是一体。
星屑终于聚合成团,它有数不尽的裂纹,丑陋却耀眼,它散着烁烁的光华,象征大乘境与圣人境的中界。
江逾白抹去头顶冷汗,勾唇浅笑,施施然地接纳金丹。
昔日,炼气到大乘,他历经六载春秋,如今,再遭一遍,竟只耗费须臾。
他再睁眼的时候,丘寻越仍将奔雪剑举在黎纤头顶,不过这次,江逾白的手不抖了。
‘轰隆!’
磅礴的剑意来袭,剑势逆风大作。
只听两声刺耳利响,重剑划破暗夜,符文陡然扭曲,原本错综的样式解开,成为泾渭分明的直线。
幻阵亦被击裂,他从内走出,正好对上黎纤眼里的震惊与欢喜。
“江逾白!你炼了什么邪功?”丘寻越将奔雪剑锋转了个弯,直直指向江逾白。
他亲眼所见,方才,无妄乍闪的剑芒,几近纯金。
那是最辉煌的颜色,象征什么意义不言而喻,他懂,可他不想承认...
寻常修士倾尽十生九世盼不来的事,凭什么江逾白就随便地...做到了?
他看着江逾白,目光阴鸷得骇人。
对比丘寻越,丘棠反而惊讶一瞬,便立刻平和下来,她的注意力集中江逾白、黎纤中间,企图出其不意地逃走。
果然,身后的小鬼在见到江逾白无事后,便放松下来,手中真元卸去不少。
丘棠趁机扭动胳膊,咔嚓一声,手臂翻折过去,打在黎纤肩头。
“黎纤!”
江逾白飞身上前,揽住黎纤向后倒退数步。
“白白!”
黎纤红着眼圈,攥紧他的袖口,生怕他又丢了。
丘棠仰天长笑数声,瞥了眼被戳烂的腹部,眸中有遗憾闪过。
——终究,是要不得这具身体了。
江逾白见她举止癫狂,便猜测她可能会选择自爆,与大家同归于尽,忙劝阻道:
“前辈!善恶终有报,害你的人该挫骨扬灰,可其后代无错,子孙无辜。”
“哼,”丘棠偏头去瞧江逾白,笑其愚蠢可笑,她轻蔑开口,“谁要和你们同归于尽?”
音落,皮肉暴裂的声音响起丘棠眼中的冷戾褪去,被疯狂所取代。怨气与怒火从腹部的裂口处喷薄而出。
激荡着周遭的碧波浅溪,草木花疏。
城隍庙顶端朱瓦被寸寸震碎,扑簌簌地落下来,扬了漫天尘土,毁掉月色潋滟,渡上浑浊的霾。
丘棠的身体极速衰败,恢复成一具焦尸,像是夜半盛开的昙花,在初阳来临前凋谢殆尽。
她内体全部的煞气,迅速聚拢做团,密度厚重,以迅雷之速袭来。
江逾白的金丹尚未复原,修为不稳定,但对付鬼魅的煞气,倒也不难。
高境者脉络宽广,金丹有拳头大,可汲取更广范围的灵气,也可驭草蔬灵气。
稍作思索,江逾白选择用最温和的草木灵,来化解阴煞气。
可绕是如此,中间过程,依旧使得地表震颤,在中间裂开数道缝隙。
枯枝败叶飘零,城隍庙直接坍塌。
阿善与莺莺被吓得直叫,江逾白准备带着黎纤跃身到二人那侧。
可却为时已晚。
在煞气消失的地方,地面攥有串串符文。
紧接着几人的脚下突现漩涡,像嵌满獠牙的口。
它旋转着,规模越来越大,直到足以吞并三两屋脊。
漩涡飞快地上升,眨眼间,将对面三人笼罩…
与此同时,透过雾气,江逾白看见,烧焦的驱壳里剥离出一道魂魄。
“小鬼们,真是蠢钝至极!只知道盯着天空,不知道注意脚下吗?”
丘棠扫过几人,“更何况,我大仇未报,心愿未了,岂会轻易寻死?”
最后,她的目光定格在丘寻越身上,“寻越,你若能突破此阵,我到时再替你治病不迟。”
若破不了,便同他们一起死了罢。
她边说,边走向昏倒在脚边的莺莺,弯腰捏起莺莺下巴,叹息道:“不算是多娇美的皮囊,不过如今...也只能借来使使了。”
“不!”
莺莺被惊吓得连哭声哽咽,抱着阿善欲起身逃跑,“走开!”
“把你的皮囊交给我,”丘棠循循善诱,“我带你去渡厄城,说不定还能见到你死去爹娘的魂魄。”
莺莺的眼神逐步发直,瞳孔涣散,“爹和娘?”
“我好想去见爹娘,想让他们疼我,护着我。”
“莺莺!你别信她,快走,快跑!”
丘寻越把拳头砸在漩涡的边缘,却连朵浪花也砸不出。
江逾白摧动无妄,重新凝聚剑势。
须臾,剑尖胜烈火滚烫,剑势大起,他握紧剑柄,直刺阵眼。
而,就在此时,漩涡闭合,惑心幻阵已成。
两股不同体系的强大力量,在众人眼前相遇,碰撞,互相吞噬,形成崭新的灵流,侵蚀几人的神魂。
意识即将消弭的时刻:
江逾白看见丘棠扼住莺莺的手脚,割开她的血管,内里血液喷涌而出。
上一刻会哭会笑的女人,下一刻就没了生息。
他看见,丘寻越先是发疯似得撞击漩涡,而后怔愣在原地,向来张扬的面孔一片木然。
最后的最后。
黎纤扑到他面前,把脑袋埋进他胸膛,悄声道:“白白不怕,我们不分开。”
第90章 永安郡·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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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棠钻进莺莺的驱壳里, 将原本已经干瘪的皮囊重新撑起来,几个闪身后消失在众人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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