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黎纤一顿,眼底有茫然浮现,稍作思量后,伸手抽开丘寻越屁股下的凳子。
“你不想和我一起吃,就蹲着吃。”
“你...”丘寻越被甩到地上,差点扭断脚,他咬牙切齿地,“早知道,当初就不该犹豫,应该手起剑落,砍死你。”
他气急败坏,暴跳如雷,可黎纤压根不理睬他。
恶毒的话左耳听右耳出,大鱼闷头吃饭,找了跟竹管管戳进碗里,一边咕嘟咕嘟地喝芝麻糊,一边腾出手来剥松子,留给白白吃。
他此番云淡风轻的做派,与江逾白堪称一脉相承。
丘寻越心里更怒,“连江逾白身边的臭鱼烂虾都能……”
“我不是臭鱼烂虾。”
黎纤心里默默地想,我是大鱼,与寻常鱼虾不同,能将..你这敢凶白白的疯狗一口吞食了。
“那你是什么?不就是个随侍!”丘寻越破口道。
“他不是随侍。”身后突然有人打断他,音色里浑着清晨的霜露。
“白白!”
见江逾白提着豆乳回来,黎纤‘大方’地把果仁推到他面前。
也留了三两粒,扔自己进碗里。
江逾白落座,很给面子地吃了两粒松子仁,而后便把豆浆掉进手边的空碗里。
白沫浮在表层,乳香四溢,黎纤贴着碗沿抿了一口,“好喝,甜。”
“我要把糖饼和馍馍泡进去。”
“白白来一碗吗?”
“厄..我不饿,都归你吃。”江逾白委婉拒绝,下意识地用拇指抹掉他唇角挂着的白沫。
二人种种行为举动,均被丘寻越收进眼底。
他不蠢不傻的,自然看出点弯弯绕绕。
本以为的主仆关系,竟是郎情郎意。
愤懑被尴尬取代,丘寻越抽了抽嘴角,撑着腿坐回板凳上,背过身,不再说话。
黎纤的两腮被撑鼓,含混地夸哪块糕更香,哪块饼更酥。
这顿饭吃得痛快,直吃到晓雾初歇,摊子上的人陆续地离开,赶去上工。
摊主又蒸了锅豆沙包,掀开锅盖,率先端出一笼屉,撂到黎纤面前。
“嗯?”
见江逾白与黎纤不明所以,摊主解释道:“您几位给的生意...够我干小半月的,这屉豆沙包算我赠予小公子的!”
江逾白自是道谢,顺带打听下流月城近来有无大事发生。
摊主是个矮粗身材,憨厚热心的大哥,当即自来熟地坐下来,掰着手指头,跟几人侃侃而谈。
“这第一件大事啊,就是大上个月,我们这里过来个医修。年纪轻轻,医术奇佳,连丘小姐的巨蟒都敢治嘞!”
“那之后,常医师便和丘小姐走得近了,他们俩一个医修,一个灵修,翩翩公子俏佳人,甚是相配。”
“可你猜怎么着!这丘棠小姐没瞧上常寿医师,她竟看上了府中的下人。”
“听说是她上月外出寻猎时救回来的穷书生,长得一般,寡弱的很啊!”
“他们二人明日要成婚喽!真是可惜了常医师,他对丘小姐用情至深,听到婚讯后,日日借酒消愁。”
摊主兀自慨道,年轻人的风花雪月,总是有数不尽的遗憾。
听完后,江逾白有瞬息的讶然,一来觉得世事巧合,常寿竟爱慕丘棠;二来惊于他们只在林间走了一晚,而流月城已渡过月余。
略作思量,江逾白得出结论,此方时空皆由丘棠的意念而来,并且只由几个执念颇厚,记忆颇深的场景组成。
好歹与常寿算作半个忘年之交,江逾白问道,“不知常寿医师,如今身在何处?”
“哎。”
摊主长叹,“他啊,昨个半夜,在我的摊上喝得烂醉,吵嚷着跟我说,今日要去把丘棠抢回来!”
第93章 永安郡·十一
***
流月城城主属十方无相的旁支。
绕是多年前从北域分了出去, 本家听说城主闺女要成亲,也是从各城派了代表,封了大量的和璧隋珠做贺礼。
成箱的珠宝将本就富丽堂皇的大宅堆得跟九重天阙似的繁华。
大清早的, 府内忙得不像话,丫鬟们三三两两结着伴, 系红绸, 挂彩灯, 忙得应接不暇。
还额外支了台子,请了五六个戏班子, 轮流唱着, 说是得从今晨唱到明个深夜。
娇吟侬掉荡在大宅的各处, 顺着彩绘砖瓦的缝隙, 飘到小后门的窄巷子里。
窄巷子是城主府的腌臜处, 平日里都是倒夜香从此处出去,再不就是公子哥们召的娼妓自此处抬进去。
可此刻,这却站了位顶尊贵的人。
女子身姿娉婷,立在后门的石阶下,睨着眼看对侧的男人,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轮浅日跃出海面, 跨过千山重峦,冉冉升起。
明明是晨曦的暖光,带有千万缕的蓬勃朝气, 洒在年轻的医修的身上,却徒生了些许萧条哀戚。
常寿阴着脸,红着眼, 酒气从头延到尾,他哑着嗓子开口, “你...当真要成亲了?”
丘棠抱臂站在他面前,雪白的颈依旧昂着,语气倒难得地注入星点温柔,“对,明日入夜后,记得来喝喜酒。”
“喝喜酒?”常寿被触到痛处,“你与他方才相识月余,尚还未了解他脾气秉性,竟要这般草率而为吗?”
他明明是委屈不甘的,可说出的话就跟学堂里,先生教训学子般的生硬严肃。
丘棠闻言面色略沉,自知道常寿心思后,她便有意疏之远之。
今日更不愿再出门与其纠缠,可奈何这轴脾气竟从昨个半夜直直站到东方泛白。
“这是我的事,无需由你多言。”丘棠的声音冷了下来。
冷得常寿心中颤,像是被灌进了几大桶的冰水。
他咬咬牙,心一横,猛地上前,攥住丘棠的手腕子,任柔夷被捏得发红,也不放手。
“丘棠!”
“你不能同他在一起,他一介凡者,身体孱弱,寿命不过五六十年,还本就长你八九岁,能与你过几年日子?而且他穷苦出身,和你在一起哪有什么共同语言!”
“我虽与他只见过寥寥数面,交谈也不过三五次,但私下跟踪打探过数次,我认为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你难道不怕他对你始乱终弃!”
常寿每说一句话,丘棠的脸色便怒上两分,待听他说到此处,更是气极。
她抽出手掌,高高挥起,毫不客气地打在常寿脸上,尚是年轻的面皮登时就出现了鲜红巴掌印。
不知喝酒的缘故,还是破罐子破摔了,常寿酒劲和疯劲都提了上来,他豁出去了,把声音拔高好几个调,“陈文非你良配,是小肚鸡肠,酸腐之人……”
“你该属于我的!”
他们两人在这厢拉扯打骂,俱是怒极愤极,浑然没有察觉到,隐匿在窄巷角落里的气息。
炊烟散尽,晨雾稀薄,天边云叠风飒,呼啦地吹了两阵,卷落大片槐花柳絮,它们打着圈,落在两颗毛茸的脑袋上。
黎纤扒着泥墙,耳朵尖动了又动,将三丈外的所有声音都听了去,也跟着难过了几分。
江逾白贴在他身后,七分的注意力用来盯着丘棠常寿,剩下三分不自住地便黏着黎纤露出的瓷白后颈。
他的炽热呼吸喷出来,灼得黎纤发痒,先是伸手抓脖子,后侧头道,“白白,我很痒。”
——我很痒,你给我挠挠。
他楞兮兮的,说出的话也发糯,真像极了撒娇。
江逾白心头颤颤,扫落他头顶碎花细絮,道,“那我往后退一点。”
谁料,这半只脚没伸出去,那边就起了阵大动静。
丘棠见常寿如此的冥顽不灵,狠狠地踹了他一脚,将他踢在地上,扬起漫天尘土。
随后,‘砰’地一声带上门,任常寿怎样叫嚷也不为所动。
趁此时机,江逾白连忙上前将其拦下,虽在此地失掉九成真元,但拽住常寿倒是不成问题的。
“你做什么?”常寿死命挣扎,恨不得一口咬断江逾白的腕,“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阻碍我?”
“听说常医修妙手回春,可使枯骨生肉,我慕名而来,是为求医问药。”
江逾白嘴上随便胡诌,手头却用劲拽他,将他往长寿医馆的方向拖拉。
江少主万万没想到,稀里糊涂只爱钱财的老医修,在年轻时竟是如此的执拗,深挚,甚至有玉石同烬的疯狂。
他好言相劝地耗费一上午时光,直到乌金上三竿,常寿体力衰竭时,方才把他弄出巷子。
江逾白猜测,在阵外的真实过去里,常寿必定闹腾了几天几宿,将满腔的真心砸成屑末,才肯罢休。
*****
丘寻越被缚在一间小药铺的门口,身后是风雨飘摇的门,头顶是布满霉斑的幡。
身前是流月的主街之一,有川流不息的人群,熙熙攘攘。
他相貌与衣饰皆甚华丽,但凡哪个过路人见了他都得停下来,瞧上一瞧,品上一品。
——我堂堂宗门少主,竟要把贩夫走卒,老妪小童当成猴子鹦鸟般观赏。
丘寻越气得牙根发痒,指骨捏得咯吱作响,忽见江逾白领着黎纤回来,登时站起身来,凤目倒竖,眉鬓飞横,“我还以为你这废人被人弄死了。”
江逾白不理他,抽开门杵,把长寿安置进屋。
前堂,后院,小厨,海棠树,种种摆置皆与几十年后如出一辙,可见老医修的后半辈子,多会糊弄地过日子。
江逾白随便抓了些陈皮生姜,一股脑扔进陶瓷药罐里,加水加糖加蜂蜜。架在灶上,熬了又熬。
黎纤边摇着蒲扇生火,边巴巴地瞅着,眼珠亮晶晶,梨涡也若隐若现,盼得能分来小半口尝尝。
瞧把孩子馋成什么样,江逾白抑着笑意,照黎纤脑袋胡噜一把,“清汤寡水有什么可喝的,晚上抽了空,我带你吃肉串串。”
约摸三两盏茶的功夫,汤药煮开锅,咕嘟地冒了泡,江逾白撤掉瓷罐,将汤水倒在碗里,捏着常寿鼻子灌了进去。
常寿倒在榻上气喘吁吁,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汗水打湿了衣襟。
直到醒酒汤润了喉管,抵达内腹,方才安静下来。
黎纤贴心地给他递块帕子,见他如此模样,不由得愈发迷茫,黛眉频蹙,指尖抠进手心,不知在瞎捉摸什么。
江逾白从后面把黎纤提起来,叫他去藤椅上坐,免得常寿待会吐他满身。
常寿这会头脑清明些许,两股后悔交织混合。
一是道自己不该撕破脸皮,惹恼丘棠,日后人家彻底不理他,有了小病小痛也不来找他治,可如何是好。
二是道刚才若再努力几分,丘棠一感动,或许就跟自己走了。
他既怪自己强硬,又怪自己软弱。
一时间心底五味交杂,说话也不过脑子,开口便撵江逾白离开。
“我今日难受得紧,治不了病,你去别处医吧。”
江逾白倒也不恼,悠哉地坐到榻尾,一副要赖在药庐的模样。
近临大婚,惑心幻阵里的时光便不再飞速流转,甚至有凝滞的迹象,足可见丘棠对这桩婚事的执念。
江逾白心里盘算着,常寿对陈文颇有鄙夷不满,似是知晓诸多隐情,倒是不妨留下来问个清楚明白。
他拿出两签票贴,捏在指尖略略一晃,“我愿出两斗灵石,换得在贵舍住两日,如何?”
自殷无涯来悬星院看他一次后,他便富得流油,花钱也有了一丁点的‘纨绔做派’。
常寿抽走票贴,举在面前,迷眼瞧了瞧,突然,‘啪’地仍了出去。
他气道“脑子是个好东西,可惜你没有,就算作假蒙人,也得编的像一点,连归元惊雷峰峰主的名字都能写错。”
“!!!”
江逾白顿住,及时反应过来,算算日子,他师父现在还是个少年人,成日里不是欺负尤夫子,就是在和晏先生闹着别扭,哪来的本事做峰主。
他硬着头皮,尴尬地收回票贴,道,“你错过了发财的机会。”
见状,黎纤戳了戳他的后背,缓缓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蚌珠,“白白,用我的小珠子。”
江逾白回头,拒绝道:“这是你的,我...”
“也是白白的。”大傻鱼笑笑,“我的就是白白的。”
****
红日傍着山巅,晃晃荡荡,有沉坠颓态。
梨花海棠下,几人支起小矮桌。
江逾白摆了碳火盆,铺了铁丝网,把碎肉块和土豆条串在竹签上烤着吃。
丘寻越坐得远远的,生怕闻着丁点膻腥味。
黎纤蹲在江逾白身边,脸颊被炉火烤着,泛起浅淡的粉,软嘟嘟的,像是槐序时节的桃子。
大傻鱼捧着瓷盅,里面有蜂蜜梨子汁,表面嵌着碎冰碴,灼灼热光里,啜一口,能爽半天。
突地,他的瓷盅被猛地一击,发出尖锐的脆响。
“兄弟!干了!”
常寿抓着酒壶,与黎纤碰杯,“喝啊,兄弟,我们不醉不归。”
他虽上午那般偏激,却也难受得紧,准备再喝上几坛,醉个三天两宿,等着丘棠的亲事过去后,再醒过来。
黎纤怔愣了一会儿,在常寿浓烈的情绪带动下,也端起碗,狠狠地喝了一大口,然后就被冰得牙齿打颤。
“白白,他为什么那般不开心?”
大傻鱼憋了快一天终于问出最想问的。
他明白常寿喜欢丘棠,可丘棠明明平安快乐地活着,常寿为何还不开心?
江逾白嘴角抽了抽,答道,“因为他爱的人要和别人成亲了,不属于他了。”
“成亲?”黎纤被搞懵了,白白告诫过他,只能跟‘要与之成亲合籍的人’亲吻,也没教过别的。
他磕巴地问,“成亲...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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