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烈震荡过后,周遭的飓风停止呼啸。
冷冽的气流, 洗涤三人全身经脉,激出阵阵绵密的痛。
黎纤甚至以为, 他又回到了潜在折吾水里的日子。
水波湛蓝, 海底幽邃, 有数丈深,纵使九□□曦也穿不透。
周遭无声无芒, 只有他细弱的吐纳声, 他动弹不了, 记忆是空白的, 脑子里也昏沉浑噩。
那个时候, 偶尔有支离的画面闪过,但最后都会被定格在一张模糊的脸上。
男人衣袍沾血,手持重剑,他立在雪山之巅,俯瞰天地万物。
他像夜空上的月,散发着皎皎光华。
而自己, 也沧海一粟般挤在众生灵中间,被男人收进眼底。
黎纤摇头晃脑,琢磨半晌, 准备爬上山顶,去瞧一瞧这月亮的具体模样。
而且,他也想要留下来, 陪在在月亮旁边做一颗小星子。
雪山很高,路很滑, 又有寒松霜柏拦路,但小妖怪皮厚得,摸爬滚打上了山顶。
他拨开烟雾,窜到那人背后,偷摸地伸手,准备把人扒拉过来瞅瞅。
可每到这个时候,梦境总是会戛然而止。
再重新地轮回。
十次,百次,千万次,他自始至终都没得逞过。
被水流包裹的熟悉感觉,促使黎纤又做了这个梦。
他魇在雪域里,本能地向山顶狂奔,飞累了跑,跑累了飞,几乎不知疲倦。
因为,这一次,在山脚的时候,他隐约看到了‘月亮’的长相。
“白白!”
黎纤一边使劲地蹬腿,一边用力朝山顶喊。
“我在。”
醇和的声音钻进他耳朵里,眼皮阖动,黎纤睁眼后,就对上江逾白关切的眸光。
“醒了?”江逾白凑近他,摊掌在他面前晃了晃。
见黎纤依旧是一副眼神怔愣,唇齿阖动,却讷讷地说不出话的模样。
江逾白有些担心,生怕是两股灵流相撞,把他的神魂挤进了界外地,亦或是将他拖入可怖梦魇。
“黎纤,回神!”
他手下用劲,捏住黎纤的脸蛋,拧了半圈,少顷,浅淡的红印浮于面皮。
“唔!”
我痛,黎纤蹭地回神。
在见到眼前人完好无恙后,他卸去全部气力,支棱起脑袋,把前额抵在江逾白手心里,
软趴趴的样子,像块刚出锅的糕 。
“白白,我刚才梦到你了。”黎纤哑着嗓子开口。
——梦到我了?
江逾白心底愉悦,就想再具体问问。
江少主压下上扬的嘴角,边检查黎纤的伤口,边问道,“是梦到我带你去吃酥饼,还是带你摘果子?”
“都不是。”黎纤扬着脑袋,任江逾白摆弄,“我梦到白白站在很高的山顶,我在山脚……”
说到此处,他倏地哽住,蹙起眉,手指相绞,纠结的要命。
——那座山高耸,陡峭,寒冷,有狂风暴雪,而‘白白’独自站在上面..
黎纤深吁口气,突然就觉得还好只是个梦。
他紧抿唇角,不愿继续往下讲。
江逾白便没再追问,揉乱他发旋,告诉他:“梦境都是假的。”
黎纤重重点头,而后转了转眼珠,环视一周。
发现他们正身处一片树林,枝叶茂密,花疏郁盛,七尺外有道清澈溪流,迂回蜿蜒至林深处。
“我们还在百里长林?没进入幻阵?”
“不,既在百里长林又在惑心幻阵。”江逾白微扬下巴,点了点黎纤身后。
黎纤顺着他示意方向看过去,就见层峦叠翠后,耸峙一座庙宇,庙宇上有四个飞檐角,上面各站立一排貔貅石雕。
约摸几个时辰前,他还蹲在檐顶,摩挲过小貔貅。
大傻鱼歪头,“是城隍庙?”
“几十年前的城隍庙。”
江逾白解释道,“煞气与灵流爆破时,产生的力量,不仅伤害了我们,也波及到了丘棠,碰巧当时她那时在捏诀摆阵。”
“布设惑心幻阵需要强大的神识相佐...”
“那股力量扰乱了她的心智,自然也就干预了阵法。”
江逾白轻挑眉梢,继续道:“所以,我们进入的应是她自己的‘惑心阵’。”
循着他的话,黎纤完全从折吾河底的梦里脱离,逐渐回忆起方才的种种景象。
——害人的鬼魅逃跑了,还夺走了莺莺的身体,阿善在幻境外生死未卜,我和白白还掉进了幻阵里。
黎纤眼神一黯,沮丧道:“我半点事也没做成,可真没用,真差劲,我算什么大妖怪……”
听到这里,江逾白连忙抬手,捂住他的嘴,打断他的小祖宗鱼。
随即,他用口型示意道,此处还有别人的气息。
果不其然,三两瞬后,不远处的灌木从里,响起阵阵咳嗽声。
*******
丘浔越与他们俩站在一处,自然也被卷入阵中,不同的是,他因挣扎太过剧烈,被高速运转的湍流阴撞伤了肺腑。
他的脸色紫青,薄唇毫无颜色,上扬的凤目失去光彩。
胸口积有大团的淤血,喉咙中翻涌腥气,他又咳了起来,血水从五指缝隙流淌。
此刻临近日悬中天,几缕霞光刺向眼皮,惹得丘寻越昏昏欲睡。
周身的风太过温柔,足以融化北域的冰川。
他舔了舔干裂的唇角,突然觉得:要是死在这里也挺好,虽然不能有金丝楠木棺椁,却能有似锦繁华拥簇。
然,下一刹,便有一股水流淌进口中,甘甜清泷,混后松木香气,沉至腹部,润泽灼痛的肺腑。
黎纤蹲在偃松树荫里,正手捧荷叶给丘寻越灌水。
江逾白站在他旁边,取纳戒中翻腾物件,青瓷罐,白釉瓶,璞玉盒,寻摸了好半天,才找着几个有用的。
水见底后,黎纤眨眨眼,扬头道:“白白,我刚才看见他的手指动了。”
“嗯。”
江逾白屈指敲了下他的后脑,黎纤便听话地挪到一边去,安静地吃野果。
江逾白掂了掂手里的瓷瓶,眸色几闪,终于是拨掉瓶塞,半蹲下身,准备给地上的人喂药。
但好死不死,他正好遇见丘寻越睁眼睛。
第91章 永安郡·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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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寻越凤目圆瞪, 冷着嗓子开口,“废人!你要做什么?”
躺在脚下的男人,伤口斑驳, 满身污血,连吐息都十分微弱。
却依旧嚣张跋扈。
江逾白记着, 好像自与丘寻越首次见面起, 往后便都是这般鸡飞狗跳。
彼时, 莺时过半,临近槐序, 他与容舟受领师命:隐名匿姓, 出山游历, 自南徂北, 行千万里路。
一为鉴清幽云月, 赏山湖烟色。
二为品浑朴风俗,验浇漓世道。
以阔眼界,净思绪,正神识,稳固道心。
为此,两人收了灵剑, 骑乘快马,鞑鞑而行。
用徒手之力,翻峭山, 越邃谷,一路走走停停,曾嬉笑玩闹, 也曾救死扶伤,上至耄耋老妪, 下到三尺孩童。
至中原腹地,正逢姑洗节,长街熙攘繁华,好不热闹。
师兄弟两人浑入市井小铺,饮凉茶,喝浊酒,旁桌恰有三两贩夫走卒,酒足饭饱后,东倒西歪,插科打浑,侃侃而谈。
从其言语间,略作领会。便知方圆百里的小周山头,将有一场淬剑大会。
邀请众多舞勺少年,豆蔻少女聚集于山脚,比剑势,斗剑术。
获胜者即可独自前往小周山山巅,以悬空冷泉淬洗利剑。
兴许是酒肉穿肠过的缘故。容舟胸膛鼓胀,脑袋发热,张嘴高呼道:
“吾兄!与吾同去,吾必赢,天下扬名!”
江逾白原本抱臂而坐,闻言,只是疏眉轻挑,“说人话。”
“咱俩一起去,我要赢,要出名。”
破晓,抵达小周山脚,因崖壁铺设许多缚灵玉石,周遭环绕大片湖泊。
两人便各乘一叶扁舟,划水御船,停泊于湖面。
比斗时间设在日上三杆,灵湖已有稀疏几只船舟。
容舟打了几个哈欠过后,便转着眼球,四处瞧热闹。
江逾白本是低头假寐,松神纵思,却被接连的轰隆响声吵醒。
忽地,一艘画舫疾驰而驶,掠到窄小竹舟前,荡起串串水花,飞溅到杭绸袍摆。
循着水面船影,江逾白抬头,将画舫的具体模样收入视野。
船体为沉檀木所铸,表层镀有金银,镂刻彩绘,脊顶红绸纷扬,云铃随风震颤,鸣出清湛之音。
舫内有若干乐师舞伎,轻拨弦丝,婉转吟唱。
撑舵的仆从厉声赶人,他穿得虽是粗布麻衣,却有万丈的泼皮气焰,“我们家主准备在这面的水域休憩,你俩快滚!”
他几轮咒骂,彻底赶走容舟的瞌睡,容小爷的暴脾气说来就来,“你从哪寻来的厚脸皮,能说上这般不要脸的话。”
“若论先来后到的理,也应是你们滚!”
几个仆从应是没想到,会被毛孩子骂得狗血淋头,愣上半晌又道,“小杂毛,知不知道船内坐的是谁,说出来能吓得你们俩立刻尿裤子...”
容舟嘴快,速速将其打断,“就算是天王老子,小爷也不让。”
他瞥了江逾白洇湿的袍角,气又不打一处来,“你们是不是得赔我们件袍子!”
音落,未待仆从作答,便闻舫内传来一记衣衫摩挲的窸窣声响。
容舟眯着眼,往内里瞅,等着被赔新衣裳。
江逾白却眸色一沉,冷声道,“容舟,后退。”
“什么?”容舟诧异,“退后做什么,你我怕他们不成?”
江逾白来不及多言,抬脚踢向他的竹筏,随后又迅速跳上去,与他共乘。
这脚力气足,连人带船当即被踹出两丈开外。
“你他娘...”
怎么这么白莲!
容舟有苦难言,却见江逾白眉峰略蹙。
下一瞬,两人原先所在的水面砰地炸开,江逾白留下的扁舟被炸得稀巴烂,一时,水花蹦射,烟尘弥漫。
“竹筏炸裂前,有股元气穿透船板,延伸到湖水里,团绕在我们脚下。”江逾白道。
容舟咬牙,愤愤道:“卑鄙。”
半盏茶后,雾霾消散,乌金船头的仆从小厮分别站在两边,低眉顺眼,神色恭敬。
他们的中间,立着位少年公子,身量削瘦,眉眼狭长,着殷红底阔袖圆领直裰,艳若春华秋实。
他脖颈微昂,斜睨江逾白,“这是哪来的阿猫阿狗,连件袍子也要乞讨?”
“真是欺人太甚!”
容舟脸色铁青,握紧拳头,招来佩剑,催发剑势,欲与船头上的人一较高下,一决雌雄。
江逾白不动声色地按住剑柄,用神识探向画舫。
随后提醒容舟道:“舫内有位高境修者,吐纳徐缓沉稳,真元磅礴浩瀚,约摸已近大乘境。”
见他两人嘁嘁喳喳,侍从们只以为他们害怕,便又来了劲。
“我们少主,天赋英才,资质奇佳,不过束发年岁,便已有结丹迹象,你们俩还是赶紧撇下剑,跪地求饶得好!”
容舟被气笑,“不妨比比。”
“当然可以。”那少年轻蔑道:“不过,我不同你比。”
他保持着昂首的姿势,把脸转向江逾白,“本公子要同你比。”
“......”
容舟关注点稀奇,道:“憨批,你睡落枕了?这样说话不累吗?”
**
比斗开始,薄剑率先出鞘,就地取势于满湖春水,可谓是占尽先机。
在灵力的摧动下,湖面升起滴滴水珠,黄豆般大小,横亘在本空中,倒给人一番空谷苍茫,春雨淅沥的朦胧感。
奔雪剑体在疾疾旋转,须臾间,就有万千剑影而生。
华服公子敛眉做笑,“在你战败之前,倒要先告诉你,我的名字。以免日后你不知去何处寻仇。
“丘寻越,十方无相,丘寻越。”
音落,剑影裹挟雨珠,直射敌方!
两岸观赏群众,连同容舟在内,都暗地里为江逾白捏了把汗。
原因无他,江逾白这厮的行为举止实在太诡异了。
无论丘寻越拔剑,取剑势,凝剑气。
他都动也不动地杵在原地,保持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看不出门道的,觉得他吓傻了,很有可能真失禁了,尿了裤子...
看得出门道的,则以为他认为在扮猪吃虎,先是装得弱小无助,然后再一鸣惊人...
但,江逾白想的其实很简单。
他在考虑,应拿捏几许真元应战。
那时,他进阶的速度快到似箭如梭,长辈繁忙,师弟们更是不敢与其实战。
致使连他自己也不知此时战力如何。
虽说比斗中,刀剑无眼,生死自负。
但对于‘平白背上一条无辜性命,在剑道上孑立前行’这种事,他不愿意做。
他想让他的‘道’干干净净,不染尘埃。
估量得差不多后,在剑影距离周身半寸时,江逾白突然抽出无妄,横于胸前。
为应春景,江少主下山前,殷无涯特意给他置办了件墨绿劲装,犹如桥下松波。
陡然间,松波中迸现灼煌的光。
是江逾白出剑了!利刃直直斩去。
仅在须臾,剑气便喷涌而出,似断闸的洪水,冲散奔雪的千万剑影。
看着被击落在脚边的剑,丘寻越有一闪而过的慌乱,“你...是谁?”
“江逾白,归元剑派,江逾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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