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蒙蒙,临破晓不足两个时辰,江逾白熄灭炉火,洗净碗碟,领着黎纤,一同挤在医馆偏屋的小窄榻上。
两人呢喃低语几句后,大傻鱼便接连打了几个哈欠。
明日要去丘府破阵,今晚合该休憩一小会儿,可江逾白躺在榻间,辗转片刻,仍旧毫无睡意。
耳边渐渐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他侧过脸,便瞧见黎纤的睡颜。
“黎纤…”
江逾白伸指去戳黎纤的脸,戳出小小的浅坑。
他玩心大起,乐此不疲地戳了好几次。
大傻鱼睡得迷迷糊糊,不知梦见了什么事情,他展开蜷缩成团的身体,开始用力地摆臂蹬腿。
榻太窄,他来回扑腾着,江逾白差点被他那条小细腿踢到地上。
而且,他也在笑,眼眸弯弯,鸦睫轻颤,忽闪忽闪的。
再之后,江逾白看见,黎纤原本抿着唇瓣,略微张开,吐出...
吐出一个泡泡。
“!”
江逾白怔住,玉石般的手指顿在半空,甚至有一瞬,他还以为是自己把黎纤给戳破了。
结合方才种种,他反应过来:这鱼竟是在梦里游泳。
——应当是梦到了在折吾河里,肆意又欢快的日子了吧。
寂静长夜里,江少主虚压在黎纤身上,目光熠熠地盯着他的脸,和他吹起的泡泡。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累了,黎纤不再扑腾,复又蜷缩起来,沉沉睡去。
见次,江逾白勾了勾嘴角,披上外袍,轻手蹑脚地踱出门,准备去清净清净。
******
流月城比不得永安郡熙攘,更比不得黎阳城繁闹。宵禁后,更是无比的冷清。
唯有长街两旁颗颗槐树,散发馥郁的香气。氤氲在江逾白鼻腔,冲淡他心尖的躁动,逐渐地趋于平和。
他踩在青石板路上,逆着月光前行,步履沉稳而缓慢。
脑子里时而闪过陈老头跪拜在地求他救命的凄景,时而浮现丘棠七窍流血,皮肤焦黑的残相。
倘若真如丘棠所言,陈文害了她满门亲人命丧于火海,自己又该当如何。
他不知不觉地走到丘府门口,正逢夜风乍起,槐花簌簌落下,在肩头与袍角盘旋翻飞。
霎时,忽闻得墙内有窸窣异响,江逾白敏锐地闪身,隐匿在府门石狮后,欲静观其变,见机行事。
少顷,墙内一人飞身而出,身姿高大,头戴斗笠,外罩披风,通身的黑,与夜色浑然一体。
江逾白谨慎地探出灵识,探测对方的修为境界,可是,却在触碰到对方识海时,被火灼般地缩了回来,
与此同时,他刚才那翻的所做作为,也暴露了自己的存在。
黑衣人回头望去,如鹰隼般锐利的视线,投射在他脸上,让人格外地不舒服。
江逾白既无法探到对方识海,显然说明这人的境界较自己更高,修为较自己更深。
黑衣人以命令的口吻道:“小鬼,立刻忘记你今天所见的一切。”
其人音色格外暗哑,听起来却无比熟悉!
江逾白犹如被定在原地,他试探道:
“外...外公。”
“哈哈哈。”黑衣人豪爽一笑,“想不到这般俊郎的年轻人,竟是个二傻子。”
“我女儿尚是未出阁的小丫头,怎能生得了你?”
语毕,黑衣人足尖轻点,摧动踏云归,跃进无边的夜空,
踏云归一脉相承,身形能认错,身法总不会认错。
“外公。”江逾白定下心神,径直跟了上去。
掠过处处朱甍碧瓦,二人在城门口停下,黑衣人站在城门顶,俯视江逾白。
“踏云归此门绝学,我只传予过我二弟子一人,他修习许久,如今尚且磕磕绊绊,你却使得炉火纯青,登峰造极...”
“小子,你到底是谁?又是从哪处偷学来的功夫?”
“我...”
虽知晓此处是幻境,知晓眼前人是井中月,水中影。
江逾白仍旧有千言万语想说,可待薄唇阖动数次,最后却只干巴巴地问道:
“您夜行来此地是为何故?”
——您不好好地待在南境,来流月城做什么?
——您穿成这样,去丘府做什么?
“啧啧,真他娘是个爱做管闲事的绸小子。”
黑衣人叹道:“看在你方才未见过我真容的份上,我绕你一命。”
“不过,你千万莫要再追过来,否则我定要将你掐死,把尸骨扔在脚下的护城河里。”
黑衣人说完,扬手仍出一道瞬移符。
符篆滋啦燃烧,火星迸溅,须臾之间,城门上的人就已消失不见,徒留阵阵的焦糊烟味。
拂晓,天色微明。
江逾白走回长寿医馆,面容发白,眼圈晕着青,周身萦绕着低沉和阴郁。
他甫一推开木板门,就见黎纤站在石槛处,脸色焦急,看起来正要开门出去。
“白白!”
黎纤扑进他怀里,抱了好一会,才委屈地扬起头,哽声道,“白白去哪了?为什么不带着我?”
“睡不着,出去走走。”江逾白晃了晃手里的纸袋,“给你带回来了春卷和小笼包。”
第96章 永安郡·完
***
黎纤坐在小板凳上, 边吃春卷,边偷摸去瞧江逾白。
晨间清新,小院安静, 唯有咯吱咯吱的细碎咀嚼声。
少顷,黎纤舔了舔沾了酥渣的唇角, 小心翼翼地凑过去, 糯糯问道, “白白,有心事?”
江逾白两盏凉茶入口, 一半润了肺腑, 一半净了心, 倒不似方才疲颓。
他不避讳道:“有, 我见着我外公了。”
以往, 遇到了事情,他总是云淡风轻,向来不与他人言语,像是深邃辽阔的江海,独自吞进所有烽火锐箭。
但今时不同往日,他的鱼那般在乎他, 连他一丝微小的表情都能察觉出来。
所以,他不想再隐瞒黎纤一星半点。
黎纤歪歪头,虎牙尖抵住下边唇瓣, 神色懵懂。
“外公?”
——外公是何物?
大傻鱼不知道什么是外公,也不太敢问。白白本来就不开心,他怕问了会雪上加霜, 再惹白白烦躁。
所以,只能不懂装懂, 努力地竖着耳朵听,希望江逾白把所有烦恼都倒给自己。
看出他心中所想,江逾白粲然一笑,解释道:“外公,就是娘亲的爹爹。”
“昨晚我在丘府围墙外见到他了,他的行为举止比较...可疑。”
黎纤反应须臾,道:“所以,白白有些怀疑他?”
江逾白微不可查地颔首。
“白白。”
黎纤上身前倾,伸出胳膊,摊开手覆在江逾白头上,轻轻揉搓。
与江逾白以往安慰他的方式如出一辙。
大傻鱼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江逾白,只能笨拙地照葫芦画瓢。
“我们还去不去城主府邸?”
刻薄的声音传来,丘寻越扬声打断他们俩。
他站在四方桌前,眼圈乌黑,面色阴郁,饱含戾气的目光上下地扫视二人。
恨不得在他俩身上剜出几个洞。
从昨晚到今晨,他快要被这二人腻死了!
他昨晚睡在二人隔壁,欲阖眸休憩之际,便听见床板震荡的声音,而且愈发凶猛激烈。
想不到江废人看着疏朗坦荡,有浩然正气,可搞起腌臜事来,倒半点不含糊。
惑心幻阵束缚自己九成真元,连个隔音诀也捏不成。
好不容易等到两人鸣金收兵,偃旗息鼓,正昏昏欲睡之时,又听到声声不歇的软糯呢喃。
小蠢货看着呆兮兮的,实际上嘴巴甜得很。
张口‘白白,我要与你成亲’,闭口‘我与白白永远不分离’。
...
...
丘寻越愈想愈怒,一屁股坐在石椅上,没好气道:
“丘氏家族庞大,等级森严,你们俩同我进府,得守规矩。若是因做了某些下流龌龊事被撵出来,可别怪我!”
他‘啪’地把纳戒拍在江逾白面前,用仅剩的灵力开启纳戒空间。
数道银光乍现,大片白雾氤氲。
待三两瞬息后,雾霾消弭,眼前的海棠树与梨木桌扭曲变形,三人置身于一屋舍。
室内宽敞堂皇,角落堆叠叮当环佩,玉石玛瑙。
中间有几排银架子,挂着件件崭新的袍裳,毫无例外地,均绣着象征十方无相家风的雪山松狮图。
江逾白面无表情,瞧傻子般瞧他,“这是做什么?”
丘寻越扔给他件披风,“换衣裳。”
**
三人一路徐徐而行,至流月城主府时,恰逢府门大开,一时宾客盈盈,车填马隘。
丘寻越穿的是本家家纹服,有通身的富贵相,一把鎏金折扇大开大合,幌得守门小厮睁不开眼,恭维了几句,也没要请帖,竟直接放了三人进去。
离晚间的流水宴尚有个把时辰,众人被各自安置,有去客房小憩的,有到戏台听曲的。
比如丘寻越,明明是个‘没出生’‘不该存在’的人,仍旧能板着脸,拿腔拿调,理所应当地坐到上首去。
也有游览于九曲回廊,莲池水榭的。
江逾白与黎纤便是其中之一。
后院彩绸飘荡,花熏馥郁,连假山顶缀着的吊兰都被系上了红绳。
黎纤缩在蓬松的斗篷里,趁着旁人不注意,悄咪咪地扯下一小截,缠在食指上转圈玩。
小妖怪一路摇头晃脑,眼珠莹亮,左右相看。
这是他第一次见人族成亲,对各处都很惊喜,还想要把每一个步骤都记下来。
脚步声哒哒的响在青石板路。黎纤突然勾住江逾白的手指,神秘道:“白白,我有东西送给你。”
江逾白顿住脚步,“什么?”
——你吃剩的春卷?还是给我留的包子馅?
手腕被套进圈红绳,其上有九个小巧的节,像是海棠的花苞。
黎纤道,“好看吗?”
“好看。”江逾白眉眼含笑,“我喜欢。”
欢喜跳上心尖,唇弯成月牙,小妖怪鱼有点得意。
他想,要是串了他的护心鳞会更好看。
只是他只剩一片,不能再拔了,要不然,会死的。
黎纤开心完,把正事提出来,“白白,我们去哪里?直接找陈文?”
“不。”
江逾白思量瞬息,挑眉道:“先去人多的地方。”
从前堂,中庭,他把众人的千姿百态,收于眼底。
首先令人瞠目的是,前门迎宾的皆是丘家的公子少爷,不见陈文出面,看样子仿佛是在娶新郎。
其次,守卫身强体壮,反应迅速;丫鬟虽娇软婀娜,五感六觉却也敏于常人。
区区一个陈文即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有本事放场火,也没本事烧死全府的人口。
更何况,他一介体弱凡者,总不可能和丘府上下都结过仇。
江逾白寻思这,该找个没什么心眼的打听下情况。
******
临近戏台,伺候着主子端茶递水的丫鬟多了起来,三两个聚着堆,叽喳笑闹。
凭借清隽俊朗的好皮相,江少主一路走停,衣摆翩翩然,沾满秋波和眉眼。
见状,黎纤竟扬手掀开兜帽,欲解斗篷。
兜帽落下,露出软嫩的脸,和白皙的颈。
此番举动,虽引起轩然大波,却也有片片涟漪。
这回不仅姑娘们往这边瞧,连男人们也不带好意地看过来。
江逾白按住他的爪,惊异道,“你做什么?”
黎纤闷声道,“我想用黑斗篷盖住白白。”
——不给他们看。
江逾白轻叹口气,暗自腹诽,真不想叫他的鱼给别人看了去。
他把黎纤往假山后扯,重新给他系斗篷。
这回系了个死结!
过会儿,他领着黎纤,在顶楼寻了偏僻的角落,扫量周遭,而后,叫住了烹茶的丫鬟,请人家落座。
丫鬟面色一红,款款大方地坐下,“不知公子为何事唤我?”
江逾白避开她的眼神,半真半假道:
“我有一挚友,衷心你家丘棠小姐已久,”
“听闻丘小姐即将结亲,一时无法接受,终日醉酒度日。我今日来便是替他向丘小姐道贺的。”
“您的好友真是痴情人。”
丫鬟夸赞道:“您也是好人。”
稍后,她大咧咧道,“公子还想知道什么当快些问,今日是我身契到期的日子。”
“给客人们奉完茶,晚间再辞别了管事,我要去渡口坐船奔亲戚的。”
江逾白也不含糊,直接道,“我想知道是怎样的男子,赢了我那仪表堂堂的友人,抱得美人归?”
语比,只见丫鬟咂咂嘴,不屑道,“穷酸的书生,先前被我们小姐领回来做下人,性子懦弱得很。”
“无论是一等随侍,还是三等小厮,任是哪个,都可以欺负他!”
“后来小姐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日日听他吟诗,看他作画,陪着他做各种木器,到最后竟是喜欢上他了。”
江逾白问道,“他也喜欢你家小姐?不是在乡下还有位青梅竹马?”
丫鬟撇嘴,“不仅青梅竹马,还定了娃娃亲,前两天,那女人还找上了门,哭哭啼啼的,后来被我们家大少爷给撵走了。”
江逾白敏锐地注意到,她讲后半句时,声调莫名的降低。
手指轻扣桌面,他缓缓道:“你们当真是这般解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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