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才出口三字,斐守岁生生煞下,他见陆观道紧皱的眉,一双难言的眼。
“陆澹,”唤了声,又道,“可是术法出了问题?”
陆观道猛地回神:“不是!我……”
目光偏移。
斐守岁耐心言:“有事直说。”
“……好。”
陆观道看向浓雾中的一抹褐色,“我在想,谢义山的师祖奶奶是不是没走?”
“哦?”
陆观道凑到斐守岁身后,手一扬:“起初,我看到谢伯茶身上有个火星,并没有在意,但现在火星散了,成了个红衣女子。女子正低头和谢伯茶在说话。”
可惜了。
斐守岁只看得到隐约赤火,在他眼里并未有什么赤龙解君。
老妖怪闷笑一声:“然后?”
“我还看到赤火,包裹了谢……谢义山!”
声音突然没有收住,打鞭子似的划拉过斐守岁耳中。
两人靠得又近,斐守岁只好侧一侧身子,颇有些无奈:“怎的了?”
“你快看!”
倏地转了脸,鼻尖碰到了彼此。近在咫尺的眼睛,灰白大雾侵蚀浓绿荒原。
睫毛微颤,陆观道看到斐守岁的眼睛,淡淡的色调,他想起了塔中那一幕,也是灰白,但灌了眼泪。
滚烫的泪水,昏暗的光线,还有打在陆观道心里的喘.息。
陆观道的耳根红得比谁都快,声儿都结结巴巴、支支吾吾:“我看到、到那个谢伯茶……我……”
斐守岁看穿了陆观道,默默往左移了一小步,大雾后撤:“好好说。”
陆观道收了羞红,咽下不合时宜的情:“谢义山被赤火包住了,我现在看不到他。”
“赤火……”
斐守岁却只能看到谢义山呆呆站着,一动不动。
“你的眼睛……”话未了,陆观道便已伸出手,盖住了斐守岁的双目。
斐守岁笑道:“猜到了?”
“嗯……”
可还是很近,若不这般,便碰不到。
陆观道的手心,甚至触着了斐守岁的眼睫,颤抖着的不是斐守岁,是他。
“可以松手了。”
“好……”
睁开眼,斐守岁的眸子成了浓绿,他扫一眼幻术。
只见在滚滚浑白里,有一束升腾而起的大火。大火直冲云霄,将他与陆观道的幻术逼退一丈之远。
斐守岁藏去一瞬的叹息,说:“你觉着,谢义山现在是死是活?”
“是……”
赤火了了,一只手臂从火里伸出,那本该伤痕累累,没了皮肉的手臂,眼下完好如初,不见过去。
陆观道看罢:“吉人有天相。”
笑了声。
斐守岁一闭眼,把眼睛还给了陆观道。
“继续吧。”
说是用大雾,困住那脚下可憎的毒咒。
但陆观道心绪不宁,有些不知所措,他知斐守岁的幻术必须平心静气,可他总忍不住偷看。
看一眼,就是心安。
斐守岁注意到陆观道的不对劲:“你?”
陆观道移过眼神:“燕斋花过不去。”
“……嗯。”斐守岁若有所思。
脚下的燕斋花果真如陆观道所言,被雾所困,无法前行。
而前头的谢义山在赤火中,尚不见踪影。
平安锁的捶摆,毒咒的低语,铺天盖地的浓雾,一切都僵在了原地。
燕斋花冷哼:“贾公子还有什么阴招快快使出来吧。”
斐守岁不回话。
燕斋花又道:“别等我破了大雾,提了谢义山的头颅你才后悔。”
“后悔?”斐守岁掐诀一句,“忘川不渡魂!”
咒语一滞,亓官家的率先,带着一群墨水人儿挡住了燕斋花。
墨水儿做的新娘,晃了晃珠钗。
燕斋花不屑道:“幻术。”
“是幻术没错,难不成你我不身处虚无缥缈之中?”
言毕。
斐守岁看向谢义山。
看到赤火之中又探出了另一只手,一只皮肉上长着赤红刺青的手,好似……一条赤龙。
不猜便知的事实。
斐守岁知道,还需一点时间,他只要再争取片刻,那“死是木炭灰”的卦象就会成真。
老妖怪微微颔首,亓官家的得了命令,刹住了路。
在墨水人儿身后是一柱通天的火,火光渐渐点亮了昏暗幻境,扑面的热,灼烧魂灵。
燕斋花不耐烦地啧一声:“早知不会简单,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呸一口唾沫,平安锁相互碰撞,银器冒出一阵难以察觉的黑烟。
燕斋花伸手捋了下长发,麻花辫在她手上散开,散成她身后望也望不到头的毒咒。
她言:“有许多年没动真格了。”
真格?
斐陆两人对视。
毫不犹豫,雾气再一次夹紧燕斋花。
燕斋花却满不在乎,双臂展开,头仰着天:“仙儿,不要急,我会给你报仇,只要你想要的,我都给你……”
仙儿?
莫不是荼蘼花妖。
斐守岁抿唇,谢义山尚且还在赤火之中,他必须拖住燕斋花才行。
燕斋花长身站立,一袭白衣囊括了雾与毒咒,好似能包揽了万物那般的慈悲。
毒咒在她身后,成了一双可怖的眼睛,窥探世人。
那北安春,那薛谭,滚动着与燕斋花一起念咒。
但只走了三步,墨水人儿就挡住了她们。
燕斋花眯眼笑着:“我说姑娘,你没看到他们两个的惨状吗?”
打头的亓官沉默。
“怎么?跟着贾公子的人儿都一个模子,不爱说话?”
斐守岁与亓官麓传音:“不要轻信她的蛊惑。”
亓官抬头,自将燕斋花语丢弃。
她道:“有我在,有公子在,你是不会得逞的!”
看是个硬茬,燕斋花勾了勾手指,薛谭的干尸脑袋就悬在了她手上。
薛谭飘忽忽地转,口吐白沫,囫囵眼球,老眼挂着没擦干的泪珠,嘴巴却帮衬燕斋花作恶。
燕斋花娇嗔一句:“小女子愚钝,不知姑娘有没有想过一事?想想贾公子的术法与我这咒念,没甚差别。都是困着凡人的魂魄,都是黑乎乎的、黏稠的肉身。姑娘的处境,有比他薛谭好吗?”
“还是说贾公子准予了你们,得道飞仙?”燕斋花捂着嘴巴,干笑几声,“都是妖怪,又不分什么高低贵贱,害人术法还有对错了?”
燕斋花一抬头,嘴角咧出一个巨大的弧:“贾公子,你天生聪慧,一生下来就在死人窟里见到了太多,我不信你从未生出过一丝一毫的恶念。难不成,你一个妖邪见到快要死的凡人,不是上去踩一脚,而去救人?出手救人,哈哈哈哈!若真如此,公子与她一样,与我的仙儿一样,都是痴人,都是蠢笨的痴人!”
燕斋花捧腹大笑,浑然不顾及浓浓大雾与赤火,她笑到咳嗽,笑到模糊了眼睛,挤出一地干涸的泪珠来,才止了声儿。
喃喃:“痴人呐,就是一个‘痴’字,我才爱她,我才会被师父笑话……”
斐守岁默然,注意着火势渐熄的一边。
“胡话说完了?”冷不丁一句,碎去燕斋花的自言自语。
燕斋花夸张地直起身子:“哎哟,公子不答奴家话,奴家还以为公子不想怜惜奴家~”
“……”又是疯癫。
燕斋花嘻嘻笑两声,她的视线越过困住她的墨水人儿,越过了赤火。
看到一只白花花的狐狸。
白蛾子嗔怒:“那只骚货是何人?我未曾见过。”
“骚???”
花越青恶狠狠地捏紧了拳。
燕斋花眨眨眼:“是呢,狐狸骚味,隔得这么远都闻到了,是什么……”
装疯卖傻,燕斋花转手捏住了薛谭干脆的鼻子,捏下两指的碎。
“这骚味就像欠着了人,不得不还清,可又见不到人,还了也没用,图个心安,图个面子,你说是不是啊,小狐狸~”
“你!”
花越青气不过,却只能瞪一眼燕斋花,嘴里碎碎地暗骂,“娘的,要不是真身在塔里,我会被一只蛾子欺负?不过学歪了咒语,还这么叫嚣,真不怕咒语反噬……”
因为大雾幻术,听到话的斐陆两人:“……”
白狐狸继续碎道:“那样干净的咒竟被歪曲成这样,倒是没恶心自己……”
“花越青,”斐守岁传音,“你刚刚说的是什么?”
声音爬过雾气。
花越青立马捂住嘴,俏皮道:“自是对公子的好事。”
“……是吗?”
“当然当然。”
花越青搓搓手,嘴里的客套话没有说完,那一身赤火快要烧尽,本该筋疲力尽的谢义山,横断了大雾。
挑枪而来。
第162章 半妖
目见。
厚如米粥的雾气被猛地断开,断口处燃起熊熊大火。大火绵延,那火儿有了魂,一下长满浓雾,霸道地填补雾的湿冷与阴沉。
而后头挑着红缨枪,一袭褐衣的谢义山,眉眼带殷红,眼瞳染金亮。
好一个恣意儿郎。
谢义山背枪于身后,执枪的那只手,自手背生出一赤红龙首,龙身蜿蜒到了脖颈,龙尾在耳根旁点缀了褐衣。
斐守岁见此,心中之巨石缓缓降落。
松了口气,至少入幻境前,那扬言要在阎罗殿里给他美言的谢义山,还活着。
半妖?
斐守岁细看,看不出来。
但谢义山打眼瞧见了他们,那一对龙的眼眸微微弯曲,传音:“斐兄、陆兄不必担心,我好得很!”
斐守岁颔首,浓雾不减,还困着燕斋花。
谢义山打完招呼立马转头,换了一副凶恶面貌,怒对毒咒:“燕斋花,那年大雨让你侥幸逃了,这回今非昔比,我看你有没有本事金蝉脱壳!”
随着声音响彻,长.枪一旋,乃是赤火撩拨了枪身。
谢义山脖颈处长起一层血红的龙鳞。
龙鳞夺目。
燕斋花悄无声息地用毒咒护住了自己,在里头嘴硬:“哼,要让老道士知晓你半人半妖,岂非气得胡子都要翘起。”
“你还有脸提师父!”
“是咯,我不光提他,还记得他慈悲面目,说是什么,什么‘天下苍生各有各的命,若能救便救吧’。这种糊涂话,也就你们修行之人不要脸皮地挂在嘴边。”
燕斋花瞥一眼后面垂头丧气的靛蓝,“要不是你师父作怪收留了我,哪还有那时的灭门惨案。”
“歪理。”陆观道在上开了口。
燕斋花嗤鼻:“石头妖,你与谢伯茶不分上下,都是外来的寄生虫,吸饱了人家的血,害得人家……”
话未了,大雾猛地飞旋起来,旋成厚重飓风。
燕斋花实打实吃了一口浓雾,怒骂:“你们就这般捂人口鼻,不让好人申冤?!”
“呸!”谢义山抬枪仰鼻,“这番话术说给你的信徒听去吧!”
“信徒?”
燕斋花站在毒咒里,虚幻浓密的字句围绕在她身边,她笑道,“我可没有追随之人,不过养了几条小狗。”
说罢,她伸出手掌,薛谭的脑袋就游到了上面。
“你看看,小狗而已。我养他的时候,他还不到我腰,现在长得人高马大,也算得上一桩幸事。”
“幸事?”
长.枪枪头点火,谢义山咬牙,“要是没有你,他……”
“怎么,小娃娃你不会在可怜他吧,可怜薛谭,还是可怜北安春?你若可怜了他们,谁去救那死在路上的、被他们买走的小孩呢~”
燕斋花转头一挥手,薛谭飘到她身旁,“就算没有我,他们也会去做这一行当。他们的命里啊,就有这样的罪孽,我不过添砖加瓦,复推波助澜。”
“没有我又会怎样,没有白狐狸,难道北家姑娘就不会嫁去了薛家?还是说那死于剪径的女子,疯疯癫癫的阿珍,最后困在薛宅永世不得超生的阮家姑娘,都是我的错?”
燕斋花一步走出毒咒,“一切因果皆非我也。”
然而,就算燕斋花再怎么说教,谢义山手上的长.枪依旧指着她。
手臂上的赤龙刺青,滴血似的红。
燕斋花见了,眯眼道:“不痛吗,孩子。”
一缕毒咒跟随燕斋花的话语,悄悄游走在雾气之中,试图靠近谢义山。
但此番动作,斐守岁在上看得一清二楚。
老妖怪挑了挑眉,掐指念诀,别在他腰间的纸扇倏地腾空打开,就朝谢义山那处挥。
薄凉之风卷卷,吹拂了谢义山额前碎发。
谢义山一个激灵,立马懂了这突然而来的扑面冷气,不屑一句:“反正没薛谭疼,比起他的骨成咒念,我不过多了手臂上的刺青。”
“哎哟哟,”
燕斋花见计谋不得逞,默默收回了毒咒,“刺青可不是什么好东西,都是家奴或牢狱之人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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