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吃力地转过身,背对着陆观道,撂下一句:“别死在我的心识里,我处理不了。”
此时的斐守岁并未信任陆观道,也就说去两句,各走各路。
手掌抓一把黏糊的黄土。
土腥味窜入斐守岁的鼻腔,让他无比清醒。
爬吧。
每动一下,锁链就发出钻心的痛,痛感穿透斐守岁的骨骼。
斐守岁冒出虚汗,眼睛发白。
他咬着牙挣扎几下,最后很是狼狈地趴在泥地里,笑说一句:“补天石,你是来救我的,还是来害我的……”
雨声大了。
斐守岁的耳朵嗡嗡作响,除了稀里哗啦的雨,他只能听到心里求生的念头,在充斥,在阻隔。
他浑然没有注意到,那个在水里朝他跑来的人儿。
水。
涨到胸口了。
陆观道搅动着水,干脆抛弃了谨慎。
暴雨之中,看不清彼此。
水珠在下颌点滴。
斐守岁咽下一口雨水,堪堪用手划开贴在额前的长发。
这时,水抓住了他的脚踝。
因为锁链,斐守岁的脚踝无比敏.感,就算是轻轻触碰都能直击他的魂灵,更何况雨水的打击,水波的冲刷。
锁链不停地警告斐守岁,这里并不安全。
斐守岁苦笑着,啐了一口:“真该死啊。”
水波的幅度更大了,而斐守岁却没了力气,趴在槐树根上喘气。他大口地吸入凉爽夏雨,好似他的心肺终于打通,不再堵塞。
急喘。
依旧急喘。
斐守岁每动一下,雨水就顺着气,流入他的嘴巴。
好不讲道理的术法。
斐守岁无法反抗。
就像陆观道已经浑身湿透地跑到他身后,这样的不讲规矩。
但是雨声太大了,斐守岁依旧听不清任何,他的耳朵里只有自己的吸气与换气,其余的一切,灰蒙蒙,阴沉沉。
湿的。
冷的。
以及,一只滚烫的手。
斐守岁颤了一下,勉强转头去看,他看到雨帘之中同样湿漉漉的陆观道。
是垂头低眉的狗,又被大雨浇湿了皮囊。
陆观道喘着粗气,没费多少力气就将斐守岁横抱而起。
那千斤重量好似不复存在,斐守岁下意识揽住陆观道的脖颈,急促着:“我、我……”
“大人,忍一忍,你的病马上就会根治。”
“你!你……”
靠得近了,斐守岁才摸到稍微能取暖的东西,他冰冷的手臂贴在陆观道身上。
因术法,斐守岁没法说出一整串连续的话,勉强着:“你、你居心……居心何在……”
陆观道将人抱得紧,走向古槐不会被水淹没之处。
“大人,我没有居心。”
“不,”斐守岁听着陆观道的心跳,“你撒谎,我、我分明听到……听到……”
“大人难受就别说话了。”
“你!”
斐守岁要伸手去打陆观道,却因不舍,放弃这个想法。
谁料那个人儿说:“等走到高处,水涨不到的地方,我给大人换下玉镯,可好?”
第210章 逃避
“怎么个换法?”
“解开锁链就能换。”
“荒唐!”斐守岁涨红了脸,“那锁链已与我的皮肉,生在一起……”
“那就撕开它。”
沉默。
斐守岁没有回话。
陆观道便又说:“我知道大人会很痛。”
“……”
斐守岁感受到身躯异样的情绪,大概……大概是委屈?
有什么东西哽在喉间,顺带堵塞了身躯与斐守岁的心跳。
身躯不自在地缩了缩,惨笑:“痛吗……那痛一辈子都忘不了。”
许是在疗伤,让身躯放松了警惕,他将一直隐藏在心里的故事,趁着大雨瓢泼,流下两行诉苦的泪水。
雨水挂眼睫,哭声汇心间。
陆观道听得一清二楚,是斐守岁哭了。哭的声音很轻,只要稍微不注意,哭声就会隐藏在雨水中消失不见。
那般的哭,没在水中,只哭给自己听去。
因为大雨,斐守岁身上的衣裳蓄起了水洼,他想掩盖面具下落魄的自己,就去扯遮不住伤疤的衣角。
动一下。
水落下去一点。
但很快,水就满了。
而这条去往高地的路,又怎么走都走不完。
斐守岁咽下千年前被众仙敌对的无奈,问道:“还要多久?”
陆观道的喉结滚了滚:“这是大人的心识。”
意思是他也不清楚。
斐守岁沉默。
又过了一会儿,当泪水不再参入雨水中时,斐守岁又说:“若水漫不到了,就停下吧。”
斐守岁在清醒的时候不习惯拥抱,哪怕是相熟之人。
陆观道却言:“大人怕痛吗?”
痛?
斐守岁恍惚了神色,脑内闪过一张张和气的笑脸。
是千年前,在刑罚台上,那些为他带上锁链的神明。
神明的面容成了火中摇曳的莲花,是哭,是笑,亦或者如月上君,如孟章那般带着怜悯又从不出手。
他们凝视着作为猎物的斐守岁。
斐守岁看不到神明眼底的深潭。
在一张张已经定格的记忆里,神明的不仁,成了千年来压在斐守岁肩膀上的负重。
而那些大慈大悲从火中取出枷锁,不经犹豫就把滚烫的刑具,点燃在斐守岁的肌肤。
然后,流血,结痂。
斐守岁被锁在镇妖塔最顶层的牢房里,每日都忍受着锁链里众妖的咒骂。哪怕顾扁舟常来探望,都被他一一否决。
昏暗的屋子四面无光,也不知过了多久,牢中无罪的妖伸出了手,将那又痒又痛的痂再揭开。
流脓。
愈合。
再。
推开监牢的门,四散的假光照透空中尘埃。
一棵老槐树在闭塞的石缝间抽芽冒花。
斐守岁闭上眼,不想再回忆那段反复折磨的日子。
“你不怕?”喘疾在缓缓离开,斐守岁知道这是陆观道的功劳,也就温和了语气,“我的病好多了。”
“那便好,只是……”
“只是?”
“可能还需大人吃痛些。”
看到陆观道略有些为难的表情,斐守岁伸出手。
手掌摸着陆观道的耳垂,雨水便从耳垂钻进本就湿透的衣袖。
斐守岁言:“没有别的法子?”
“别的法子……”
陆观道念了遍,耳根子倏地打红。
那一抹红色代替了鲜血,绽开在斐守岁眼里。
陆观道长得端正,五官大方,一双深绿凤眸配浓眉,就让羞赧无处可逃。还有无处不在的水珠,浸泡墨发,把眼睫的黑与长发的刺抚平。
好看。
周身正气的好看。
身躯心中笑叹,此石的存在倒是给他无聊的日子,添了一抹晚春之意。
便笑着打趣:“反正暂时是出不去了,不如与我细细相谈?”
“我……”
身躯的意识已经与斐守岁高度重合,眼下仿佛是斐守岁自己在触摸陆观道的侧脸。
冷的雨水将两人的距离碾碎。
衣料溶解,皮囊贴在一起,热意比语音更加直白。
斐守岁又说:“既然关乎我的存亡,我自然有必要知道,你说对否?”
手拉住陆观道的衣襟,本藏在暗处的内敛被挑拨,有心跳声悦耳。
一下复一下,加快。
陆观道言:“是……”
“是?”
突然。
陆观道低下头:“大人方才是清醒着,也该……也该听到才对。”
哦。
乃月上君的“两情相悦”。
斐守岁与身躯同时猜到,身躯皱了眉,心内怪道:这是哪门子的术法?
“所以这个法子,不成。”
说出此话,陆观道微微叹息。
斐守岁自然听到了,听的一清二楚。
如何心悦芥蒂。
身躯只好说:“或许将来,有那么一刻。”
“将来?”
“是,”斐守岁靠在陆观道胸前,“是在很远很远,不着思索的将来,但现在……”
现在。
陆观道知晓:“大人若是痛了,咬我便好。”
“哼。”
话落。
大雨滂沱,水却停在了两人身后,不再追赶。
陆观道抱着斐守岁,于抽春的槐树荫下,回转过身。
雨点剥玉盘,丝丝敲入骨。
大海开始有了雏形,蔓延的水在海底平稳,可是海面依旧波涛,斐守岁身上的锁链依旧沉重。
斐守岁注意到疯涨的水。
身躯开了口:“这是一时的术法,还是?”
还是永生永世无法磨灭的印迹。
陆观道好似有些歉意:“大人,我不知。”
“你不知?”笑了声,“你的手笔,你岂会……”
看到陆观道湿哒哒的眼神,身躯咽下后头的损话。
就这般相处下去,只怕身躯再也无法忽略陆观道,又或许总有一天,那视线会占据他的心跳。
擦不干净。
亦或者,已经……
“也罢,”身躯带着斐守岁的嘴巴,说,“治病要紧。”
“是。”
说完,陆观道将怀中人放下,动作很柔,没有让斐守岁感受到丝毫痛意。
靠在槐树根旁,斐守岁眨眨眼,笑看俯在他身边的陆观道。
“你想怎么换玉镯?”
陆观道伸向脚踝的手一滞:“会……”
“莫不是硬生生扯下锁链?”
“并非!”陆观道缩了手指,“先用术法麻痹大人您的双脚,然后……”
“还不是一样。”
“不一样。”陆观道。
“哦?”斐守岁歪歪脑袋,“我若先在你身上施法,而后用力给你一拳,等术法时效一过,那一拳之处可不光会痛,还有淤青。”
“……”
陆观道抿唇。
斐守岁叹息:“所以啊。”
“所以大人……”
陆观道下意识看向斐守岁,默默把自己另一只手递到斐守岁面前。
斐守岁挑了挑眉,推开手。
“你治了我的喘疾,我已经无法回报,锁链之事日后再议吧。”
“可我来此就是为了这个!”
斐守岁无所其谓的表情投入陆观道的眼中。
陆观道心有不甘,但语气缓和:“大人你也不想一辈子被锁链束缚吧,大人你觉着我说的对否?大人……”
斐守岁:怎么感觉这话不像陆观道的手笔。
陆观道又言:“大人,月上君先前授予我一个术法。”
看来是月老教的。
“那个术法能将己之病痛转移到他人身上,所以我想既然能转换……”
“不成。”
雨珠打痛了陆观道的眼帘,他的话再一次被斐守岁掐断。
斐守岁藏在雨幕之后。
而陆观道心里五味杂陈,奇怪的怒意涌上他的心尖,变成一句:“那大人爱我一下,好吗?”
陆观道知道自己早就输了,输得彻底。
于是他干脆没脸没皮,小狗摇尾。
“大人,你说这不成,那不成,”陆观道努力回忆月上君教的法子,抓牢斐守岁的衣袖,“那还能有什么办法,我想不到了。”
斐守岁与身躯:“……?”
陆观道的眼睫闪乎闪乎。
“是月上君教你的?”
“唔……”目移。
“你以为我没猜到?”
陆观道的手松开了些。
斐守岁笑了下,看到本在旋转的尾巴低低垂落,便打趣道:“那我要怎么爱你?”
“怎么……爱?”
陆观道的瞳孔微微放大,有一朵浅粉色的小花在他眼里含苞。
斐守岁:……
身躯言:“是啊,在你眼里怎么才算爱?”
挪了挪身子,身躯的手将将好托住陆观道的脸颊。
血管里永不停歇的心跳,在加快。
陆观道没有回话。
身躯又言:“你看看,你自己都不清楚,又要如何……”
故作停顿。
看那浅粉之花抖擞着,试图突破眼眶的束缚生长。
身躯笑说:“又要如何爱人。”
“我!”
陆观道的眼睛被花朵占据,他自己却不清楚,只是立马拉住斐守岁的手,着急着,着急说出糊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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