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炎定手里端了碗粥并两块饼子正在他帐篷外徘徊,见他出来,脸上倏忽闪过一抹尴尬和心虚,他嘴角朝上微扬,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可目光却只落在粥碗里,并不敢直视明景宸。
“起了?昨晚……睡得可好?”这边问得于心有愧。
而明景宸顶着两只布满血丝,眼下带着青黑的眸子答得心安理得,“睡得很好,劳你惦记。”
又是熟悉的阴阳怪气,这下高炎定总算憋不住抬眼将他仔细打量,一看之下,欲言又止。
明景宸心下烦躁,没耐心和他打机锋,便道:“你有事么?”若是无事,就不要杵在这儿让旁人看了笑话去。
虽然周遭看似无人明目张胆地往这边瞧,但他俩在帐篷前像木头人似的僵持了这么些时候,明景宸早就敏锐地捕捉到几十道鬼鬼祟祟的目光似有若无地在他俩身上来回飘荡。
他不喜欢这种被人当做热闹来瞧的感觉,仿佛他已经沦落到要以供人取乐为生的窘迫境地,这无异是在他的自尊上狠狠地插了一刀。
更遑论这些人还都是高炎定的将士属下,他更加丢不起这个人。
高炎定干咳一声,将手里的粥碗和饼子往他眼前送了送,“给你送早膳,进去吃?”一副不打算立马走人的架势。
明景宸并不想和他独处,于是坚决地摇了摇头,接过吃食,走到近旁冒着白烟的篝火残骸边坐了下来,就着米粥开始吃干巴巴的饼子。
他没什么胃口,与其说是在吃饭,不如说是在等高炎定自觉离开,可惜这人天生与自己不对付,总是在他心烦意乱的时候偏偏要在他面前碍眼,像是扎在自己眼里心头的一根利刺,总能觑准最绵软的皮肉,毫不留情地往里钻。
直到喝完一碗粥,明景宸手里还有一个半的饼子没吃完,他胃里撑得慌,一时对剩下的食物有些头疼为难。
高炎定伸过来一只手,“给我罢。”
明景宸以为他是要将干粮收起来,却没料到这人拿了饼子就对着自己咬过的地方直接啃了一口,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人塞了把沙子,堵得说不出一个字,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两三口将那半张饼子吃完,然后又开始吃完整的另一张。
也许是太饿了,明景宸心想,况且他俩都是男人,分吃一张饼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
此刻的明景宸已经自发地将高炎定是个断袖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两人都对昨晚的事闭口不谈。
等到出发时,明景宸刚把马缰解开,就听身后传来一阵威风凛凛的马嘶,他转身一看,高炎定端坐在骏马上,朝自己伸手,“今日我与你同乘一骑。”
“不……”剩余拒绝的话全部破碎在漫天飞舞的风沙中,明景宸只看到马上之人忽然一个探身,朝自己半俯下腰,然后就感到腰肢一紧,整个人就被高炎定这厮掳上了马背。
对方火热的胸膛紧紧贴在自己脊背上,中间隔着几层衣物都无法阻隔这股灼人的温度,身后坐着的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被烈日烤得滚烫异常又固若金汤的高城。
两条健壮的臂膀将他圈了起来,像是在占地为营,高炎定一手执马缰,一手帮明景宸戴上兜帽遮挡风沙,“累了就闭眼睡觉,有我在,必然不会叫你滚下去。”说着甩了甩马鞭,口中长喝一声,马儿就撒开四蹄朝前飞跑了起来。
明景宸不适地动了动,对方的大腿下意识贴了过来,随着马匹疾速奔驰,那蓄满力量的肌肉绷紧到了极致,与自己的腿根之间几乎严丝合缝,不留余地,然后反复摩擦。
这种情况下,明景宸哪还有睡意,只恨不能立刻从马背上跳下去好离这家伙远远的。
然而前后左右全是疾驰的将士,旌旗招展,沙尘漫天,声势之浩大将他要说的话全部吞没,耳边除了猎猎风声就是磅礴的马蹄声,整片戈壁都因为这些人全速前行的动静微微震荡。
仿佛这不是一支六百多人的队伍,而是百万雄师,气吞山岳。
一行人回到安宛的时候,重阳节已经过去了好几日,听雪堂廊下摆着好些傲然怒放的秋菊,香气盈天。
梅姑领着珠云及一干仆从已在门口静候多时,一直等到了日薄西山,才见到一辆低调的马车远远地朝这边驶来,刚在院落前停驻,驾车的潘吉就跳下了车,亲自为里头的人打起帘子。
高炎定抱着明景宸径自从车上下来,梅姑和珠云立马围了上去,只见怀里的人双目紧闭,发丝微乱,面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脸上尤带着餐风露宿后的憔悴狼狈。
梅姑心疼得不得了,连忙唤珠云去外头传大夫。
高炎定脚步顿了顿,道:“不用去叫大夫,进城前就让人快马去传了,先进去再说。”
他将人抱回寝居,让梅姑等人给明景宸擦洗换衣,自己则寸步不离地守在床头,不敢教对方离了自己视线片刻。
大夫来得很快,仍旧是先前的那位军医,他熟门熟路地把脉开药,一边斟酌方子上的几味药,一边对高炎定道:“王爷暂且宽心,景公子身子弱,受不住长途奔波之苦才会发热昏迷,等吃了药,先观察两个时辰再看看。”
“若是吃了药仍不退热又该如何?”高炎定没那么好糊弄,面孔一板堪比阎罗。
军医苦笑连连,小心试探着说道:“要不然,王爷您还是把薛神医请回来罢?”每次给景公子看诊,他都心惊肉跳的,就怕对方一旦有个三长两短,面前这位杀神就要把自己拖出去军法处置。
自己老胳膊老腿的可受不住那胳膊粗的军棍。
无奈之下只能祸水东引。
高炎定愤愤地一拳捶在床柱上,“我就说要把薛苍术寻回来!来人!”现下他已经没有多余的理智去管明景宸是否同意了,一叠声地将金鼓叫到跟前,十万火急地嘱咐他道:“命探子尽快去寻薛苍术的踪迹,不论她愿不愿意,绑也给我绑回王府来,快去!”
“是!”金鼓不敢耽搁,连忙飞奔出去传令。
等汤药熬好了端上来,高炎定亲自把药一点点喂下去后,才疲惫地捏了捏眉心,舒出一口浊气来。
梅姑道:“王爷,您赶紧回去休息罢,这儿就交给奴婢。”
高炎定瞧了眼天色,见外头都黑透了,他站起身,取过一旁的披风系在身上,“今夜是歇不成了,我还得去军营一趟,夜里你们几个辛苦些,若有事立刻遣人来知会我。”
“奴婢晓得。”
送走了高炎定,梅姑和珠云一刻不离地守在床边,中途军医又来看了一回,嘱咐她俩用烈酒给明景宸擦了一回身后,温度总算慢慢降了稍许,到了天明,人倒是醒了,只是精神气仍旧恹恹的,憔悴支离得像是纸做的美人灯笼。
梅姑亲自熬了一碗鱼糜粥,里头掺了胡萝卜和绿叶菜,一丝腥气也无,吃一口满嘴的嫩滑鲜甜。
明景宸吃了小半碗,经不住对方的苦苦劝食,又勉力吃了剩下的半碗,梅姑方才眉开眼笑。
像这般一日三餐被人端到床头,吃完再灌下一碗苦涩药汁的日子,明景宸已经在这短短一年的时光里经历了无数次。
好像自从来到这个荒谬的时空,遇到了高炎定这个人,大半的光景,自己都是这般虚弱不堪地躺在床榻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多走两步路,多说一句话就会晕眩阵阵,力有不逮。
明景宸摩挲着枕下的小瓷瓶。
当初薛苍术离开前留下三颗“鬼见愁”。
他去戎黎的路上担心以自己羸弱的身体坚持不到王庭,便吃了一颗。等见到了高炎定,看他浑身上下血淋淋的,新伤旧伤数不胜数,没有一块好皮肉,便给他服了一颗。
如今瓶子里只剩一颗救命药丸了。
明景宸想,若将来的七八年里都是这副半死不活的状态,恐怕自己很难挨到真正康复的那一天。
也许死了反而干净……
既然都是死,便不要再去浪费这样的好药了……
【作者有话说】
丧里丧气的景宸~~~
第113章 封王拜侯
高炎定一回安宛就脚不沾地地忙了好几日,安抚人心、敲打各处、整顿军务,以及祁州牧的人事安排全部要他拍板定夺。
这些还没忙完,他又想起当初答应老妪关于重开互市的事情来,只好又将手底下那帮被自己折腾得团团转的官员并门客谋士们重新叫了过来,商量具体事宜。
他一连几日没有回王府,这期间,明景宸都已经大安了。
这日午后,见外头日头好,风也不大,梅姑便给大病初愈的明景宸披上新制的绣有青竹纹样的披风,将他一头匹练也是的长发束起用簪子固定住,然后扶着他坐在花廊下晒太阳。
红泥小炉煮着一壶菊花茶,清香扑鼻,珠云端着托盘将几叠点心放在临时支起来的桌子上。
明景宸见其中有一盘月饼,便忍不住道:“中秋已过去许久,怎么还有月饼?”
珠云嘟着嘴道:“那会儿,王爷和公子都不在,王府内连点过节的气氛都没有,如今都回来了,咱们得补回来。”
明景宸虚点了点她的鼻尖,笑骂道:“我看是你馋虫出动了才对。”
梅姑跟着笑,“景公子这回可别怪这丫头犯了馋,当日她牵挂您的安危,吃饭都不香了,您仔细瞧瞧这小脸蛋,是不是比您走之前瘦了不少?”说着还上手捏了捏珠云嫩生生的脸颊肉。
明景宸左右看了看,点头道:“隐约是饿瘦了,真是苦了咱们的小珠云了。”
梅姑又道:“这是珠云在您不在家的这段时间里新学的点心,做得有模有样的。前几日您病着,她不好拿出来显摆,如今您要是不尝尝,咱们小珠云还不委屈死了。”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明景宸捏起一块月饼咬了一口,里头是豆沙馅,被研磨得细细的,吃上去绵软香甜,毫无颗粒感。
珠云在一旁搓着手绢眼巴巴地望着。
明景宸故意不去看她,只把一块大小适中的月饼细嚼慢咽地吃完,再暖暖地喝下半盏香茶,才慢悠悠地顶着对方哀怨、焦急的小眼神笑道:“确实不错。”
珠云小脸红彤彤的,顿时喜笑颜开,又捡了块桂花酥让他尝。
明景宸一向喜爱珠云娇憨无邪,也愿意顺着她心意多宠她几分,便将几叠点心都略微浅尝了几口。
梅姑知他最近胃口仍旧不佳,本也是为了能让他多吃点东西才与珠云这般一唱一和地哄着他,但也清楚刚用了膳,这会儿点心不能多吃,免得积了食,胃里又不舒坦起来。
她见好就收,又陪着说了会儿闲话,就搀着他回屋里午睡了。
高炎定觑着下午略有片刻闲暇特意赶回来看看人,谁知人家睡着了,他拍了拍脑袋,有些懊恼,却又不愿真搅了明景宸的午觉,便在床边略坐了坐,见时候差不多了,便打算离开外出继续奔波操劳。
走前见门口桌上搁着几盘未吃完的点心,下意识摸了摸肚子,感到腹中饥肠辘辘。外头事忙,一得暇他又急着跑回来,到现在午膳都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
高炎定拿了块月饼两口吞下,觉得味道不差,就对梅姑道:“剩下的点心给我包起来带走。”
梅姑一愣,很快反应过来依言照办,等把人送走,就见珠云兴高采烈地从另一边过来,手里拿着两碗桂花酥酪,腋下夹着一个硕大的石榴,跑得裙裾飞扬。
小丫头一进门就把酥酪和石榴果子一股脑放在桌上,下一刻就发现原先搁在桌子上的点心不翼而飞了。
要不是记得明景宸还在里头午睡,珠云定会尖叫一声把屋顶掀了不可,她一把揪住梅姑的袖子,摇啊摇,“我的点心呢?我的点心去哪了?”
梅姑忍笑忍得肚子疼,先朝内室瞧了眼,确定里头仍旧静悄悄的后,才拉了人走到屋外廊下,将事情始末告诉给她。
珠云小脸立马垮了,苦兮兮地道:“王爷竟然一块点心都不给我留,呜呜……”***高炎定好不容易将手头的大小事务安排妥当,以为能抽出几日陪明景宸去郊外游玩,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收到了探子送回的加急密信。
原以为是他们打探到了薛苍术的行踪,然而里头所写的却是关于南地的要事——有人揭竿而起,自立为王了。
高炎定快速将密信浏览了一遍,将信纸揉成一团扔进熏炉中,等确定全部烧成灰烬后,他才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望着南边的苍穹思绪万千。
没想到这般混乱糟糕的局势竟比自己原先预料的还要早上了两三年。
先前南边各地就已经流民、匪患不断,外加承平道作祟,乱局已定。后来湄洲之行,自己和明景宸两人合力杀了张匡,承平道的余孽又被北地大军杀了个七七八八,已经成不了气候。
可这并没有让南地的状况好上一些。
每日仍旧有无数的人失去家园成为流民,仍旧有无数的人因为吃不饱饭被活生生饿死,有的地方还出现了专门买卖“菜人”的集市,用人肉充作粮食以此来果腹,惨烈悲凉至极。
民众揭竿而起不过是迟早的事,但高炎定没想到竟然来得这般快,让他有些微的措手不及。
他将这些杂念一一从脑海中驱逐,将自己手头的一亩三分地仔细盘算了几遍后,决定先观望一番再做打算。
高炎定从未考虑过远在帝京的天授帝能收拾当下这个烂摊子,一个不知所谓的承平道都能让一州之地说丢就丢,更遑论眼前的乱局。
一旦有人起了这个头,如果帝京那边不以雷霆手段迅速将这个出头的椽子消灭,那么后头的麻烦可就大了。
果然,随着后头一封封密报被接二连三地送来,高炎定的猜测很快得到了证实。
还在揽仙台醉生梦死的天授帝得知竟有名不见经传的贱民公然要反了自己的江山,顿时震怒不已,遣了朝中两个武将领十万兵马去对付反贼及其党羽。
反贼叫赵堂,满打满算地将他手底下的青壮和老弱妇孺统统加进去,也就五万不到的人。
朝廷派去平叛的人数是他的两倍多,怎么看这次平叛都是胜券在握,可谁能想到,朝廷的军队竟然大败而归,十万人去,有命逃回去的还不到两万余人。
而赵堂趁着这次大捷,势力快速朝周边扩充壮大,可以说是一蹴而就,无人可挡。
天授帝惊怒交加,想要增兵驰援,可满朝文武却告诉他,剩余的兵还得用来拱卫京畿周边的要地和皇城的安危,实在遣不出多余的兵力去打赵贼叛军,而且也没有足够的银钱和粮草去供应前线将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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