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该如何是好?
在天授帝打算从帝京派兵去镇压贼寇之前,他不是没想过要当地的军队对付这帮反贼,但赵堂占据的州县周边常年累月遭遇天灾人祸,军队长期吃不饱饭,哪有力气替皇帝打击贼寇?此次赵堂能一下聚集这么多人,还是因为当地的军营发生了哗变,许多兵卒合力杀了长官,开了军械库,将里头半旧不新的武器取了出来加入了赵堂反叛的队伍之中,才有了这样的声势规模。
而离得远的地方大多自扫门前雪,谁都不想自找麻烦,去干这这桩吃力不讨好的买卖。
如今帝京这边没有多余的兵可派,又无外援响应自己,天授帝怒不可遏,一天之内砸了三套杯碟器皿,也止不住这把心头火。
也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向他献了一策,要天授帝诱以重利,许诺谁能歼灭赵堂及其党羽,就把赵贼占据的地盘赐给他,还要封个王侯给他当当。
出将入相,封王拜侯,这是多少仕途之人的终极梦想。
要知道,如今天下有名号的正经王侯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当初高炎定被敕封为镇北王时的风光,谁人不眼馋?更别说如今姓高的小子已经几乎将北地当成了自己的一言堂,大有与天授帝划江而治的势头,这样的权势滔天早就让一帮人垂涎欲滴了。
谁都想成为第二个高炎定。
如今眼看皇帝在五十年前的“六王之乱”后二度破例要分封王爵,不管背地里究竟对这位荒唐的昏君抱有何种看法,表面上大家都表现得格外积极,一副恨不能立刻为天授帝效死命的大忠臣做派。
有性急的早就整顿好了兵马浩浩荡荡地开拔而去讨伐赵贼,有沉稳持重的则隔岸观火,岿然不动。
有趣的是,各地封疆大吏、兵马统帅都接到了从帝京传出的天授帝御令,却唯独有一人被轻轻地遗忘了。
那个人就是高炎定。
不知帝京那边究竟是何用意,是出于对镇北王的忌惮,还是考虑到北地路遥,远水难救近火,所以没将高炎定放到外援的候选人名单中考量。
总之,当天下各方势力正在为是否要响应皇命去搏一搏前程愁眉不展的时候,单单高炎定一人被蒙在了鼓里。
若不是探子早一步将消息传回来,恐怕他都还不知道自己竟然被这般区别对待了。
自己愿不愿意去是一码事,但你天授帝告不告知与我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高炎定怒摔了新得的密报,险先把桌子也一同给砸了。
但气归气,他并不会因为这份刻意的针对就做出与自己原定计划相违背的事情来。
天授帝的圣旨到达各地不出半月,事态就发生了急转直下的变化。
第114章 千峰翠色
几方响应皇命积极去讨伐赵贼的势力半道上就起了争端,为着谁为主帅,谁从旁协助,谁殿后闹得不可开交,甚至大打出手。
这便给了赵堂可乘之机。
他派人在这几方势力驻扎的周边散布谣言,进一步激化矛盾,想要让这帮人继续内耗,自己从而能坐收渔翁之利。然而自起义后的顺风顺水也让他错误低估了敌人的实力,赵堂盲目自信地以为这次的联军也会如前一次的朝廷军队一样不堪一击。
谁知,就在他自以为时机成熟,可以将内斗得已经顾不上其他的联军一举攻克之时,他万万没想到这不过是敌军的故布疑阵和兵不厌诈。
赵堂不仅被联军一锅端了老窝,自己以及座下的几员所谓的大将也全部被枭首戮尸,尸身成排地悬挂在城门上示众以震慑世人。
原本这场镇压反贼的闹剧只等天授帝册封的圣旨一下就可以彻底落下帷幕,可惜天不遂人愿。
顾鼎春原是此次联军中实力最盛,资历最老的大将,他的家族是南地有名的望族,与皇室还有姻亲关系,这次要不是他凭借自己的威望将这群半道上凑一块儿的人马强行拧成一股绳,恐怕真的会因为内斗在赵堂身上吃大亏。
然而谁也没想到,在诛杀反贼后的庆功宴上,这位老爷子多饮了几杯酒便不顾下属阻拦外出跑马发散酒劲,被外头的冷风一刺激,突然头风发作,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好巧不巧折了脖子,当场死亡。
这个消息传到联军营地的时候,许多人还烂醉如泥,不知今夕何夕,乍一听闻此事,无不酒醒了大半,大惊失色。
顾鼎春的意外身亡确实令人惋惜,不管是出于真情还是假意,联军的各方统帅都来祭奠顾鼎春,然而也就是在如此众目睽睽的场合下,顾鼎春的几个儿子突然发难,说他们父亲酒量、马术了得,即便犯病也不至于摔马而亡,这其中定有隐情。
联军一片哗然。
巧的是,从帝京赶来册封的钦差恰逢其会,撞在了枪口上。
顾鼎春的儿子们认为即便他们的父亲死了,但他身前功劳最大,这王爵不论如何都该落在他们顾家头上。
可圣旨上却只给顾家许了些可有可无的金银,别说王爵,就是伯爵、子爵也没捞到,感情这是他们顾家白跑了一趟,投入了最大的心血,连当家人都死了,结果只是为他人作了嫁衣。
这时突然不止一个人出来揭发,在顾鼎春外出跑马的时候,有看到冯栩的属下探头探脑、鬼鬼祟祟,似有不轨意图。
而冯栩是何许人也?他在联军中威望、实力只能算得上中游,此次出力也不是最多,却偏偏占了头一份功劳,被敕封为王。
圣旨一经宣读,没有一家是信服的。
外加有人当堂指控他极有可能与顾鼎春之死有关,可想而知,冯栩很快成了众矢之的。
“二桃杀三士,古已有之。”高炎定得到密报后,不无可惜地长叹了口气。
人活一世,汲汲营营,不过是为了那点子功名利禄。
他高炎定能看穿的事,难道联军里就无人洞悉么?也不尽然,可身在局中,单单能识破天授帝的诡计还远远不够,很多时候,事态和欲望会裹挟着人前进,即便知道前方是万丈深渊,是刀枪剑戟,也只能眼一闭朝前挺进,搏上一搏。
至于顾鼎春的死究竟是巧合还是人为,现下已经不重要了。
他作为导火线之一,让本就不怎么牢靠的盟友瞬间成了死仇,前一刻还同心协力镇压叛贼,下一刻就拔剑相向,你死我活。
联盟在顾鼎春的死、分封的不公正中土崩瓦解,各方势力为了天授帝空口许诺的蝇头小利杀红了眼,可笑的是,连宣旨的钦差都没能幸免,在混战中被乱刀砍死了。
到后来,事态已非包括天授帝在内的任何一方能够控制。几方混战逐渐演变成几地的混战,不论一开始是抱着何种目的,或被动或主动地陷入这股漩涡,一旦沾身,除非身死绝无脱身的可能。
这场混战发展到后来,竟然变成了各方势力的狂欢。
而这场狂欢给百姓带来的不过是火上浇油的灭顶之灾。
民间各地如赵堂这般出身卑贱又走投无路的人越来越多,在赵堂做了表率后,即便他自身下场凄惨,却无可否认他在所有人心里埋下了一颗火种。
既然举事造反是死,当缩头乌龟也是死,左右都是死,为何不死得轰轰烈烈,兴许还能在死前吃上一口饱饭,能挣条苟延残喘的活路。
很快,多地出现效仿赵堂揭竿而起的人。
天授帝无力镇压,只好再次求助于各地势力,然而此次这帮人都变聪明了,没有落实的好处,是绝不会像顾鼎春、冯栩那些人一样轻易耗费自己的一兵一卒。
天授帝无奈,到了这时,他才发现帝京原就对地方薄弱的控制已经彻底崩坏,这些自己派遣到地方的文臣武将竟然会不听命于自己的号令。
即便这次他真的许以爵位,也很少人会买账,更有甚者,也学那帮贱民自封为王,趁机寻事为自己牟利。
隔着一江天堑,如同两个尘世,南地烽火连天,北地依然如旧。
高炎定看着眼前恬淡饮茶的人,心里不无庆幸,幸亏自己治理之下的北地还是一片世外桃源般的净土,他能以此护住自己想要守护的人,不必让他遭受外头的那些纷争侵扰。
想到这儿,他不禁生出几分自豪来,觉得单论济世安民,天授帝就远远不及自己,心底也对那昏庸无道的天子越发厌恶鄙弃,觉得他德不配位,不堪为帝。
他想得入神,直到明景宸一连唤了他好几声才反应过来,然而方才对方说了什么他一概没听清,只能隐晦地将疑惑的目光投向始终静候在一旁的金鼓身上。
金鼓有些无语,明明是自家王爷上赶着要讨好景公子,怎么在关键时刻自己掉链子,还需要他这个小厮给提示?脸呢?
他暗地里大翻白眼,面上却滴水不漏,迅速对着明景宸手中的茶盏使了个眼色,将明示贯彻到底。
高炎定立马悟了,煞有介事地道:“景沉,觉得这套茶具如何?”
近日他刚得了一套五代时期的青瓷茶具,便马上跑来献宝,希望能博美人一笑。果不其然,虽然明景宸面上仍旧淡淡的,但从他亮盈盈的眸子和专注的神色中,不难瞧出,这玩意儿还真是送对了。
明景宸白釉般质地的手把玩着翠绿茶盏,如同新雪附上草色,美不胜收。
他口中赞道:“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果然名不虚传!”
高炎定被他脸上的笑意晃得心旌神摇,“你若喜欢便留着。”
不料明景宸却收敛了兴致,将手中的茶盏推得远远的,“无功不受禄,这么贵重的东西还是你自个儿留着罢。”
这下高炎定就不乐意了,在他看来不过是套制作得略微好看些的老物件儿,又不值几个钱,有何贵重可言?以他的家底就是再来百来套,也能轻易收入囊中,并不值得称道什么。
况且,他的景沉配得上这世间最好的东西,更遑论是一套茶具。
不过,高炎定和明景宸相处了这么些时候,知道这人在某些事上是有些左性的,想要他妥协,你非但不能和他对着干、大唱反调,还得顺着毛捋,道理就跟养狸奴一样。
“怎么会是无功不受禄?你不惜亲身涉险去戎黎救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一套茶具我还嫌礼备得太轻了。”高炎定将自己手边的茶牛饮而尽,嘴角勾着狡黠,故意道,“莫非你觉得堂堂镇北王的一条命还不如一套破杯子来得金贵?”
明景宸语塞,想反驳又不知如何驳斥,他有些头疼,这压根不是谁比谁金贵的问题,是他自己不想平白无故收高炎定的礼物。
实际上,现在的他都有些迷惘,也对自己和高炎定两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看不懂了。如果是过去那段被高炎定关在听雪堂里,还派了亲卫严密监视的日子,那他无疑算得上是对方的半个囚徒。那现在呢?
好像有什么在自己无知无觉间悄然发生了转变,这种变化并非单纯的只是在人身自由上的限制与否,而是关乎方方面面,诸多细节的,但究竟是什么不一样了,明景宸又一时说不上来。
他扪心自问,现在他和高炎定算得上是朋友吗?算不上罢。
他反复思量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因为他知道高炎定的志向和野心,所以潜意识觉得他们两人绝不会真的成为朋友。
他与高炎定怎么会成为朋友呢?
每次想到这里,明景宸总能感到一丝隐痛,这种痛楚牵连着神魂,令他生出无穷无尽的消极来。
第115章 南地烽火
见明景宸被自己说得哑口无言,高炎定越发得意了,他又道:“你如果执意不接受,那我也不勉强。只不过这几日,我住的院落中不知从何处跑来一窝老鼠,将我房中博古架上设的古玩、玉器糟蹋了好几件不说,还差点把我的重要文书咬坏了。我已经叫人想法子将这窝老鼠一锅端了,不过中间还需耗费上几日才能彻底除尽。所以这茶具算我暂时寄放在你这边的,我也喜爱得紧,舍不得将它们扔在库房里吃灰,放在你这儿,我安心不说,还能天天见到,这岂不是两全其美?”
道理都被他一个人说尽了,明景宸无言以对,但他总觉得老鼠之说似乎没什么道理,即便确有其事,堂堂镇北王府,也不至于被几只老鼠闹得连正经主子都大动干戈罢。
这是老鼠还是魔星呢!
见明景宸半信半疑,信口胡诌的高炎定有点慌张,两根手指在茶案上虚虚点了几下,他赶忙将话题引至别处,免得自己漏了陷。
“过几日我会暂时离开北地一段时间。”
明景宸心底咯噔一下,杯中的茶水都跟着晃了晃,差点溅在了手背上,他立马借着品茶掩饰住异样,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平静地“嗯”了一声,再无后话,也不问对方是因为何事要去往何地。
可那一瞬间,他脑海中飞速闪过许多念头。
方才高炎定那句话说的是“离开北地”,而不是“离开安宛”或是“离开云州”,那么他还能去哪?他俩刚从戎黎回来,不可能再赶一趟戈壁大漠,至此答案只有一个——高炎定是要前往南地。
他去南地做什么?
就目前所知的情况,明景宸暂时还无法推测出具体缘由,但这个问题很快就不复存在了,因为高炎定自己将事情做了简单的交代。
他方才喝多了茶觉得嘴里干涩,便捡了半个剥开的石榴尝了尝,觉得味道不错就干脆将所有石榴籽一粒粒剥了出来,盛在茶盏中,他边剥边说:“有逆贼在信州作乱,当地官员无所作为,非但没能镇压住叛乱,反被当地豪强觑准了空子联合逆贼将官府干翻了,实在不成样子。”
他语速不紧不慢,像是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他手上速度很快,没多久就把几个空茶盏都装得满满当当,盏口被红玛瑙般晶莹剔透的石榴子铺成了一座座小山尖。
高炎定将其中一只推到明景宸面前,脸上笑盈盈,一点不像正在谈论正经事的模样,“尝尝看,可甜啦!”
实际上现在的明景宸哪还有心情吃什么石榴,但他又不能催促对方尽快把话说完,只能故作淡定地抓了几颗塞进嘴里。
石榴在唇齿间爆开,清甜微凉,汁水丰厚。
高炎定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满眼的期待,仿佛这是他亲手栽种的果子,“怎么样?”
明景宸只好点点头,赞道:“确实甘甜清爽。”
高炎定乐开了怀,将其余的茶盏都推到他面前,“那你尽管吃,不够我再给你剥。”
明景宸有些头疼,他可吃不了这么多石榴,而且能别再纠结石榴的问题了么?言归正传好不好?他心里急得直打鼓。
好在高炎定还知道见好就收,没真让他把所有石榴都吃完才肯罢休,他自己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将石榴当小零嘴吃着玩,然后继续说刚才提到的事,“这群人在信州作乱犹嫌不足,竟把主意打到了隔壁湄州地界上去。湄州,你知道的,咱们曾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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