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景宸这下才敢表现出两分热忱,顺着他的话头问道:“后来呢?”
“后来?”高炎定冷笑,脸上带了三分鄙夷,“湄州牧是个什么德性,当初我们都是亲身感受过的,这人是个酒囊饭袋,只会坐享其成,干点邀功诿过的无耻勾当,这次无人相助,他竟然撇下全州上下百姓,自个儿临阵脱逃了。”
听到这儿,明景宸面色愈冷,不齿道:“真该死!”
“他确实万死难辞其咎,不过现下先不说他,只说湄州乱局。”高炎定吃够了石榴又灌下半盏热茶,舒出一口气,“信州的叛军如今已经攻入湄州,陆续占了几座城,可谓势如破竹。昨日,我收到荆南太守曲大人的信,他在信中说荆南现下情况危急,他几次向朝廷求援都石沉大海,无奈之下只好向我求救。”
荆南太守曲大人?
明景宸心头一跳,脑海中电光火石地闪现当初在湄州发生的种种。那时,高炎定替湄州平乱赈灾,却被当地官员一封折子弹劾到了皇帝跟前,结果被钦差斥责了一通,还什么好处都没捞着,可谓是吃力不讨好。
若不是那把百姓送的万民伞保存了颜面,实际上,当初他们一行人离开湄州的时候是极其狼狈、颓唐的。
但那时高炎定的表现却很有些宠辱不惊的豁达之态,像是丝毫不为天子对自己的态度感到难堪甚至于怀恨在心,与平常无异。
那个时候,明景宸就隐隐感到不对劲了,觉得高炎定这厮不像是那种甘心吃闷亏,将到手的功绩、实惠全部乖乖让给旁人的“大善人”。
要么他将所有负面情绪藏得太深,要么就是他留有后手。
到了今天,在听到方才高炎定说的那番话,明景宸才敢肯定当初的情况一定是后者了。
高炎定对荆南的一切能做到那般洒脱地说放手就放手,放任旁人来摘桃子,没有别的原因,一切不过是他和那位从帝京来的曲大人合唱的一出戏罢了,为的是掩人耳目,欺骗包括天授帝在内的所有人。
那位曲大人实际上是高炎定的人,他接手荆南的成果,与高炎定继续把持荆南没有分别,反而能很好地迷惑世人,掩盖高炎定将手伸向南地的事实。
只要遮掩得好,将来的某个时刻,荆南还能出其不意地成为高炎定南下的跳板,将天下人一军。
真是玩得一手好计谋!
真正是狼子野心!所图甚大!
明景宸极力保持冷静,费了好大的劲才将心底的惊涛骇浪暂时平息下去,他撩起眼皮,眸子黑白分明,有着洞若观火的睿智和透彻,可他仍明知故问:“所以你是去湄州?”
高炎定眉峰一挑,并未对他隐瞒,“没错。”
明景宸知道,对方这一去,就不会再重蹈之前的覆辙,等高炎定下次归来的时候,恐怕不仅是荆南,甚至整个湄州都已经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北地的这只猛虎终于将他尖利的爪牙伸向了大江对岸。
单单一州之地也根本无法填满这只猛虎的欲壑。
明景宸从未有一刻像今日这般深切地感受到高炎定对天下势在必得的野心。
脑海中嗡鸣不断,早在他出生的那一刻就被打上桓朝明氏烙印的灵魂震颤不止。
他要如何阻止高炎定的逆行?
五十年前,他能替兕奴除去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六王,换取一个江山永固的可能,那么五十年后,他还能为桓朝、为兕奴除去一个像高炎定这样的乱臣贼子吗?
明景宸瞧着自己的手,心中没有答案。
“景沉?”高炎定眼底藏着深深的担忧,他很清楚方才寥寥几句话,明景宸一定已经知晓了自己的打算,所以,对方会站在他这一边么?实际上他自己也没什么把握但又隐隐期待,所以才有了这次的试探。
明景宸忽然飞快地瞧了他一眼,像秋露从花叶上滚落,像柳絮随风飞舞,然后他拎起茶壶在高炎定的茶盏中蓄满水,微微一笑道:“预祝你捷报频传,奏凯而归。”***两日后,高炎定厉兵秣马,离开云州渡江而去。
他走后,明景宸除了读书、睡觉,终日无事可做。
金鼓这次仍旧被高炎定留了下来照看阖府上下,当然作为镇北王肚子里的蛔虫,金鼓明确地知道自己照看的重点之一就是听雪堂的那位。
和之前高炎定去帝京祝寿那次一样,他成日往这头跑,一天早晚各一次,明景宸每每看到他都觉得头疼无比,总觉得高炎定即便人离开了北地,但仍留了双眼睛无时无刻地不在盯梢自己,令他本就不怎么舒畅的心情愈发雪上加霜。
偏偏这金鼓还是个口齿伶俐,最会来事的,三不五时地捡着从军营那边听来的消息与明景宸吹嘘高炎定在战场上是如何的骁勇善战,无往不利。
在金鼓口中,高炎定简直不是人,那是天上战神下凡,浑身光芒万丈,有万夫不当之勇,光凭他一人就能在百万敌军中冲锋陷阵,杀得敌军丢盔弃甲,哭爹喊娘。
真是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旷世将才啊!才怪!
明景宸岂能听不出金鼓话语里夸大其词的成分?若高炎定真如他说得那样是什么神仙,还征什么兵,囤什么粮!直接降道神雷劈在帝京上头不就完事了?
金鼓这小子不去酒楼茶馆说书或是去干保媒拉纤的营生真是白瞎了这副好口才。
虽然不怎么待见这个疑似有三姑六婆特质的小厮,但也多亏了金鼓的“多嘴多舌”,让明景宸对目前湄州的战事进度有了个大致了解。
也正因为如此,他更加愁肠百结了。
金鼓和梅姑等人见他总是郁郁寡欢,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原以为将前线的事说给景公子听,一来能宽他的心,让他不必为王爷的安危忧心,二来能让王爷英武善战的高大形象深入景公子的心,早日让他俩心意相通。
可怎么越说,对方看上去越不高兴呢?
珠云道:“想来是你们越不停地说,公子他呀越思念王爷了。就好比前几天你们提起了薛姐姐,我就想得晚上都睡不着了。”
似乎……有些道理。
这倒让金鼓有些左右为难了,因为就在他打算闭嘴以免助长了景公子对王爷的思念之情的时候,明景宸又主动问他关于前线的事。
所以,他究竟说还是不说呢?
梅姑难得取笑了他一回,“主子若是想知道,做奴才的自然要知无不言。”
金鼓撇撇嘴,“一旦说多了导致景公子忧思成疾,我的罪过可就大了。”他都能想象到要是等王爷回来知道了,自己恐怕会被军法伺候得一两个月下不来床。
梅姑笑道:“那我们先找机会给他排解排解。”
“怎么个排解法?”金鼓格外好奇。
梅姑道:“恰逢城南香屏山上的枫叶红了,前几日珠云听说后就吵着要去看,我瞧这几日天气不错,趁着下雪前,咱们带景公子去城外逛逛,全当散心解闷了。”
第116章 香山古刹
这日天高云淡,金秋送爽。
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从镇北王府内驶出后,沿着主干道一路向南而行,出了南城门又走了约莫半个多时辰,才到达此行的目的地——香屏山脚下。
香屏山在云州远近闻名,百姓们都说山中有二宝,一者枫红俏,二者观音像。
枫红俏就是每年入秋,漫山遍野的红枫盛景。而观音像则是指位于香屏山半山腰的昭灵寺内,供奉有三十三座姿态各异的观音造像,据说是囊括了佛经中曾提到过的所有观音法相化身,是桓朝所有寺庙中的独一份。
从山脚到昭灵寺的山道修得很是平整开阔,马车一路盘旋而上,在铺满红枫的山径上辘辘行进。
自从出了王府,珠云的眼睛就像长在了车窗外,一路上看得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梅姑指着外头的山路对明景宸道:“现在马车驶过的这条路还是前几年咱们王爷捐钱修的呢。在那之前,不论是来烧香拜佛的,还是登高赏景的,只能爬石阶上山。那小路又窄又陡,据说是前朝的某个父母官在任时修筑的,天长日久后,破损开裂得格外严重。天气好的时候走还容易崴脚摔跟头,更别说遇到雨雪天,又湿又滑,出事的人就更多了。那年正月里下了雪,虽然寺里的僧人在石阶上撒了盐,却不怎么管用,摔伤摔死了好多香客,王爷便自己出钱修了这条山道,如此我们今日才能一路坐着马车上山去。”
这便是梅姑比金鼓高明的地方,懂得见缝插针,旁敲侧击,既达到了目的,又不会太招人厌烦。
明景宸道:“凡是走这条山径上山的人都得承你家王爷的一份情,这比捐钱修庙宇、造佛像积的功德可大多了。”
梅姑笑着附和,心里觉得有些可惜,原本还想等游览昭灵寺的时候,把王爷捐善款修缮佛寺的事再当闲话说道一遍,可景公子都把话说死了,反倒让她不好再多提这事了。
车窗外枫红飒飒作响,明景宸忽而问道:“既然是来登高赏景,不如就在这里停下,我们一路走一路消遣。”
“景公子,这山道修得再好终归比不得城里的路,走多了累脚,今日虽不是初一十五,但路上来往的车辆可不算少,仔细冲撞了您。您有所不知,整座香屏山上最佳的观景点就在昭灵寺里。金鼓已经提前两日和寺里的主持打好了招呼,让他留了个僻静的院子给咱们歇脚。”
梅姑说得头头是道,明景宸只好依了她,不再提下车徒步的事。
等到了昭灵寺,早有知客僧在山门口候着了,见到挂着镇北王府标记的马车,立刻殷勤地迎了上来。
起先他们都以为来的是谭妃,等见到马车上下来的是个脸生的俊美公子,都不由地愣住了。
只因整个北地的人都知道,镇北王府中正经的主子统共就三位,镇北王本人以及他寡居的大嫂和小郡主母女俩。
眼前的年轻公子究竟是何方神圣,知客僧不得而知,这就导致他迟迟不敢开口,因为实在不知该如何称呼。
梅姑看出了知客僧的为难,笑着为他解围道:“慧空师父,这位是我们王爷的贵客景公子。景公子是头一次上香屏山,烦请您带他在寺里好好逛一逛。”
叫慧空的知客僧宣了声佛号,垂眉敛目地朝明景宸行了个佛礼,道:“景施主有礼了,昭灵寺虽比不得少林、峨眉这等大寺庙,但也有它别致的一两处风光。若您不嫌弃,就由贫僧带您在寺院周边走走,赏赏景罢。”
明景宸恭敬地回了一礼,“有劳大师了。”
慧空见他矜贵守礼,越发不敢怠慢,“景施主,请。”
慧空带着明景宸、梅姑、珠云三人朝寺里走,潘吉和另外两个亲卫在暗中保护他们,其余人则先跟着小沙弥去休息的院落将东西安置妥当。
虽然方才慧空嘴上谦辞说昭灵寺比不上少林这些天下闻名的大寺庙,但从走入昭灵寺开始,无论是从殿前巨大的香鼎中飘出的缕缕青烟,还是从曲径幽深处传来的阵阵佛音梵唱,无不昭显着此地的香火鼎盛。
据慧空所说,昭灵寺始建于四百多年前,那个时候连前朝的开国皇帝都还没有出生呢,所以这边各处殿宇的建造风格还保留着那时候的特色,显得与如今北地大多数寺庙建筑有很大的不同。
今日寺里香客仍旧不少,除了专程来上香的人家,还有许多上山来赏景的,路过昭灵寺也会顺道进来拜佛求个平安。
明景宸容貌昳丽打眼,他所经之处,无论男女老幼无不驻足,更有正掣签求姻缘的妙龄少女红着粉面目光一路相随,连签子掉在膝前都浑然未觉。
珠云撅着嘴巴道:“咱们像是成了庙会上的猴子,走到哪都会有人围观。”说完就察觉自己说错了话,这是一块儿把景公子囊括在了其中,骂他是猴子,连忙半是紧张半是小心翼翼地偷觑明景宸的反应。
然而对方正专注地看着庙宇上的飞檐,并未对她的话有任何反应。
这是没听见罢?还好还好!珠云心存侥幸,结果转头就看到梅姑正在瞪自己。
她小脸一红,淘气地吐了吐舌头,急忙脚底抹油地跑了出去,没多久又拿了顶帷帽回来,将功补过地为明景宸戴上,好替他将那些扰人的秋波、窥探全部挡了回去。
梅姑满意地朝她比了个拇指,心里却道,景公子对这小丫头真不是一般的纵容宠爱,方才若是换成自家王爷说了同样的话,把他比作杂耍的猴子,一顿白眼和冷嘲热讽是绝对跑不掉的。
结果从珠云嘴巴里说出来,人家只当没听见。
梅姑也不知道明景宸这种对人不对事的态度究竟是不和这小丫头一般见识呢,还是天生与自家王爷不对付?
因为事先知道会来昭灵寺,梅姑提前准备了一篮子的香烛,她与珠云一路走一路参拜过去,反倒是明景宸大多数时候只留在殿外,等她们参拜完后一起去往下一处。
梅姑估摸着他是不信这些,心里顿时有些尴尬,原本是为了陪他出来散心,这下倒成了景公子陪她和珠云出来上香的了。
于是她道:“不如现在让慧空师父带咱们去寺院后头看枫红。”
明景宸望了望远处掩映在花枝树影间的古刹一角,笑道:“拜佛讲究个有始有终,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这边景色极佳,我倒也乐在其中,不急着去看旁的。”
梅姑知道这是景公子疼惜自己和珠云,不忍心让她俩失望,心下不免动容万千。
珠云在前头蹦蹦跳跳,像只投林的小雀,看到什么都觉得新奇。
梅姑陪着明景宸在鹅卵石小径上慢慢朝前走,碰巧后头有个小沙弥跑过来叫走了慧空师父,她见周遭无闲杂人等,便悄悄问他:“您如果觉得无聊定要告诉奴婢知道。”
此时前方传来珠云的呼喊声,声音活泼清脆,像只黄鹂在唱歌。
明景宸和梅姑相视一笑,立马加快了步伐朝竹林深处走去。
【作者有话说】
咱们周五见~~
第117章 乌龙事件
穿过一小片竹林,视野一下开阔起来。
珠云正站在一座石桥上低头看底下淙淙的潭水,她边朝他俩招手边道:“你们瞧,这里多漂亮呀。”
明景宸走到桥上俯身去看,果不其然,秋天芙蕖已然凋零,但水中长着点点白苹,潭边岸上生着一簇簇深红色的蓼花,一淡一深,相映成趣。
那潭水幽蓝,被这山上微凉的秋风吹得涟漪渐起,水中倒映出的自己也跟着反复地破碎、合拢。
他对梅姑道:“‘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梅姑不必忧心,这趟出来我心里平静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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