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儿。
封惟猛地抬眸,看向男生的瞳孔——其中清澈见底,眼尾甚至还带着笑意,神情似是随口一提、不甚在意。
可能在寻常人眼里,孤儿,只是遥远又陌生的词语罢了,只有他知道,这轻飘飘的两个字背后,究竟能有多么沉重,沉重到足以概括他幼时所有的苦难,那一瞬间,封惟与男生共情了,“抱歉,我不是有意的,我——”
声音戛然而止,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正是因为他亲身经历过同样的不幸,才会觉得,所有安慰的语句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没事,我不介意,我如果很介意的话,我也不会告诉你了,对吧?”
男生眨了眨眼睛,看来人类很避讳孤儿这个词语,这结论似曾相识,好像在两年前,他也有过类似的心得体会,记忆在这一刻陡然复苏,有残影从眼前闪过。
——“先生您好,请问您是孤儿吗?”
——“你是在咒我父母吗?我的父母健在,你TM才是孤儿!”
——“那个……先生,您怎么知道的,我确实是孤儿。”
——“你全家都是孤儿!”
“我想起来了……”男生忽然大声说道,“我终于想起来了!”
“你想起来你的名字了?”封惟问。
“啊,这倒没有。”
男生很激动,“谢谢你封惟!今天能遇见你,我真的太幸运了!”
说的封惟难得有些好奇,“你想起来什么了?”
“我就记得,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可我失忆之后,忘记了我具体要做什么,”男生解释道,“但是刚刚,你的话让我想起来了,原来我一直在找一个孤儿!”
“那你找到他了吗?”
“没有,”男生语气坚定,“但我不会放弃的,我相信,只要一直找下去,我肯定能找到他。”
还挺乐观的……封惟顿时联想到了各种寻人启事,很多父母终其一生,都在寻找他们走失的孩子,一找就是一辈子,他还想到了孤儿院里被大师接走的小猫,他和养父找了半年,也是一无所获。
默了片刻,说的却是,“我也相信,你会找到他的。”
有些实话实在难听,说出来也打击人,不如不说。
忽而,胃里一阵翻腾,封惟有些想吐,“我去躺卫生间。”
“你就在这里等我吧,我尽快赶回来。”他把纸箱放在地上,又把公文包交到男生手里,“麻烦你帮我看一下了,我拿着不方便。”
“好,没问题!”
他伏在水池边,只觉自己快要把五脏六腑都给呕了出来,才终于好受了些,洗好双手,争分夺秒地往回赶,因为他不想男生等他太久,走到半路,手机响了一下。
掏出来看,是一条微信消息,头像陌生,没有备注——封惟愣了两秒,想起来了,这是男生的微信,公交车上要的。
【实在不好意思,封淮,我突然遇到点急事,得先走了!药你要记得按时吃哦!还有,从此以后善待你的胃,下次不要再喝那么多酒啦!(来自雷锋)】
是不是用手写输入的……名字都错了,是“惟”,不是“淮”啊,封惟看着短信笑了下,人有急事正常,可以理解,于是他回复:没关系的。
想了想又补充道——
【不过,我不叫封淮,我叫封“惟”,惟是惟妙惟肖的惟】
回到医院门口,男生果然不在了,但是他的东西还在,公文包被放在纸箱上面,封惟蹲下来,正要搬起纸箱。
忽然,纸箱背后探出一只小猫脑袋。
纯白色的毛发。
蓝黄异瞳,宛若水天一色,日升月落。
小猫眨巴眨巴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第39章 “失而复得。”
手中的公文包掉落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封惟不可置信地,缓缓蹲了下来,双眸紧紧盯着小猫,尘封多年的记忆骤然苏醒,往年的残像与眼前的身影相重合。
简直太像了。
小猫很自来熟地黏上他的掌心,用舌头舔了舔,又用脑袋蹭了蹭,仿佛在撒娇。
“你……你的主人呢?”
“喵喵喵喵喵——”小猫摇了摇头。
好像能听懂他的话似的,封惟心想。
这些年里,封惟总是自费猫粮,主动投喂校园里面,或者小区附近的流浪猫。
所以关于流浪猫和宠物猫的区别,封惟心如明镜,眼前的小猫如果是流浪猫,不会这么干净。
他伸出双手,正准备将小猫抱起,忽而银铃轻响——
小猫的前爪上,缠绕着红绳与长命锁。
怎么会?!
封惟不由得睁大眼睛,眼前的长命锁,不仅和他送给孤儿院小猫的长命锁一模一样,也和他在男生手腕上见到的长命锁一模一样,所以这是……男生的猫吗?
可是男生不是说他从来没养过猫吗?
但这些,对封惟来说好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纯白色小猫,蓝黄异瞳,红绳串起了真金长命锁,仿佛时光倒流至十几年前,他和小猫影形不离的日子,失而复得的喜悦将他的心脏填满。
那一刻,封惟产生了一个自私的念头,他要把小猫带回家,因为他是小猫最初的主人,只不过,他们失散了十几个春夏秋冬。
考虑到现在的小猫可能有所谓的主人,在走之前,封惟特意和医院门卫打了声招呼,说是捡到一只蓝黄异瞳的白色小猫,并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后续,如果有失主找上医院,可以打这个号码联系他。
他这么做是为了避免纠纷,并不是真心想把小猫还给失主,倘若真有失主找上门来,他会用尽一切办法协商,无论钱财还是其他。
房东是允许租客养猫的,这个夜晚,狭隘又陈旧的小屋终于热闹了一些。
封惟含笑,看着小猫在家里各种活蹦乱跳。
一直以来,封惟都痛恨孤独,只是他不愿意乞求别人不要离开他,而是选择将孤独变成习惯,正巧他被养父要求彻底断联,他又变回实质上的孤儿没多久,命运安排他与小猫久别重逢,像是命中注定。
命运如此奇妙。
当然,这事还有疑点,那就是男生手腕上的长命锁,和小猫一模一样,封惟打开了微信,视线长久地停留在与男生的对话框,男生还没有回他消息。
要不要主动询问男生,小猫和长命锁的事情?
这一刻,封惟的职业病又犯了,他复盘了几种可能性,其中之一就是,男生因为失忆,忘记了自己养过这只小猫,所以他有和小猫相同的长命锁,思及此,封惟按灭了手机屏幕,害怕只因他多问一句,导致节外生枝。
明明小猫就是他的,封惟却莫名有种负罪感,好像他偷了别人的猫似的,究其根本还是因为,他在孤儿院抛弃过一次,抛弃,等同于不要了,等同于当年他已经把小猫的所有权让了出去,现在却用了一种见不得光的方式抢了回来。
于是这个念头成为了这几天里,封惟的心魔。
他总是提心吊胆地,害怕猫主人打电话过来,他该怎么和对方谈判呢,是说——对,我当年确实抛弃过,但是离开孤儿院两年后,我后悔了,所以这只猫还是属于我——貌似有点太可笑了,他确实是不占理的。
不占理也没关系,他可以撒谎,可以隐瞒孤儿院不告而别的事实,一口咬死说这是他幼时走失的小猫,哪怕需要支付十倍、百倍金钱作为补偿,他的小猫,他必须要留下,封惟暗下决心。
现在的他,已经经济独立,不再受制于人,封惟不相信还有什么能将他和小猫分开,这一次重逢,他会永远陪在小猫身边,绝不抛弃。
-
说起来,这还是封惟第一次养猫——从严格意义上来说。
孤儿院的两年不算,因为那时,大多是老院长在照顾小猫,封惟到底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充当的更多是小猫玩伴的角色。
这几天,从律所回家之后,封惟便一门心思地,整理各种养猫攻略。
是的,主任虽然已经明说要开除他,但劳动合同要等到下个月才能解除,如此一来,封惟也有一段缓冲的时间,能提前找好下家,这么看来,竟然还有点“贴心”呢。
主任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压榨他,强度不减,忙到焦头烂额时,封惟恨不得直接撂摊子走人,当然,也只是在心里恨一恨罢了。
所以表面上,他西装革履,和客户谈笑风生,办事雷厉风行,在法庭上口若悬河,辩论时侃侃而谈,看似风光无比,别人见了,都要尊称他一句封律。
实际上呢,他连自己的工作都保不住了,下班回家身心俱疲。
不过,这又无趣又枯燥又乏味的生活,总还算有一点乐趣——
那就是他的小猫。
旧小区的门不是密码或指纹锁,而是最朴素的钥匙开锁,钥匙插入锁孔后旋转的声音,总是能引起小猫的注意,每当封惟将门打开,小猫就会奔向玄关处的红色软地毯,仰起脑袋,绕着他的脚踝转圈。
封惟只看一眼,心就化了。
可惜化不过三秒,又凝固了起来,因为——
家里一片狼藉。
被啃得面目全非的拖鞋,不该出现在猫窝里的数据线,如六月飘雪般四处乱飞的餐巾纸屑。
封惟有些哭笑不得。
他捞起毛绒绒的一团,无奈地叹息一声,开始一本正经和小猫讲道理,“撕纸巾可以,但是以后不能再咬我的拖鞋和数据线了。”
虽然这么说,但是封惟还是偷偷把纸巾藏到了柜子里,怕打扫是假的,有些心疼钱是真的,他即将失业,正是最需要省吃俭用的时候,怪浪费的。
有次,封惟误把整理好打印出来的证据复印件带了回来,回到家才发现,干脆收进了隐蔽的角落里,结果人去厨房里忙碌晚饭时,被小猫发现了,真是稍一个不留神,证据已经被蹂躏成了碎屑。
还好是复印件,不是原件,而且他也印了不止一份,封惟首先拎起小猫又做了一番思想教育,结果嘛,可想而知,小猫当然一句都没有听懂,然后他拿起笤帚边扫边想——虚假的证据偷袭是当庭交关键性证据,眼前的,才是真正的证据偷袭。
小猫太闹腾了,和孤儿院那会儿一样,仿佛有花不完的精力。
封惟希望它能稍微沉稳一些,于是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白默。
默是沉默的默,都说沉默是金。
妄想以名字来影响小猫的品性,当然没有什么用。
后来封惟就会白默、白默地叫它,叫得小猫兴高采烈地在家各种乱窜,尤其是夜里。
好嘛,根本默不起来一点,封惟想想,随它去吧,闹腾一点也挺好的。
从此,封大律师彻底沦为了猫奴。
在花钱方面,他是精打细算,但在他认为该花钱的领域,他从不吝啬。
那段时间,封惟的兴趣爱好是给小猫买各种生活用品和玩具,猫粮、猫窝什么的不说,还买了猫爬架,他甚至想过装一个猫门,可惜这不是他的家,而是房东的家。
在那个瞬间,封惟决定,等未来他有了自己的房子,他一定要在卧室挖个猫门,左右两边贴上迷你的红色对联,门上是“福”字倒了,他用手敲敲门,小猫就从门后探出两只耳朵,别提有多可爱,他光是想想,就忍不住低下头笑,现在万事俱备,只差——
一套房子。
想到这,像是一盆冷水浇了下来。
按照授薪律师的工资,以及涨薪情况,他想在桦沣市存下买房的首付,没个五六年,还挺够呛。
还是得努力工作啊。
-
有小猫陪伴的生活,不再度日如年,很快,封惟盼来了离开律所的那天。
他不需要再去律所做牛做马,开始他感受到了惬意,终于有时间陪着小猫享受生活了,毕竟在前律所,双休都很难得,但是渐渐地,焦虑拧成了一根细若游丝的线,时不时地,牵动着他的神经,没有收入就会让人失去安全感。
封惟一直都有在投简历。
他原本想,虽说他只有两年经验,一年实习律师,一年授薪律师,但好歹也是扎扎实实地办了两年案子,找一份满意的工作不至于很困难吧,事实证明,是他想的太天真了,经济下行时,行业底层最容易被替代,所以最先遭受毒打。
不止前律所,原来其他律所也在纷纷裁员。
有的律所倒是还招授薪律师,可给的工资实在是低,每个月的花销,仅仅够他和小猫正常生活,去了,他就是彻头彻尾的月光族。
有的律所看似高薪,实际上,工作内容是律师、司机、行政三位一体,工作时间过于离谱,仿佛律所想招的不是人,而是能够二十四小时连轴转的工作机器。
有的HR明明说了给offer,却临时毁约,更有甚者,直接问他,你能给律所带来多少创收?你工作的两年里,积攒了多少客户?
句句扎心。
前律所的案子,都是老板和几个合伙人在接,接完分给底下员工,案子输了,那是员工没能尽职尽责,案子赢了,那是老板水平在线、教导有方,客户全积攒给律所了,和封惟本人还真没有什么关系。
找工作屡屡受挫,封惟也开始反思了——他还要继续做律师吗?
学法不止律师这一条出路,但律师确实是法学生天花板最高的一条出路,成功的律师总是说,做律师好呀,工作时间灵活、地点自由,年入百万不是梦,失败的,早就夹着尾巴一声不吭地转行了,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幸存者偏差。
要不去公司做法务吧,该下班的时候下班,至少不会像律师那样,工作时间和休息时间的界限过于模糊。
或者去考公检法,至少不会被裁员。
封惟觉得自己正站在人生的岔路口,周围所有的声音都在告诉他,一定要慎重选择,三思而后行,但没有人告诉他,哪条路是最适合他的,当然,他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他无法把每一条路都走一遍。
其实选择不是比赛,无论对错,可是成败有对错,成功了,就选对了,失败了,就选错了,人们总会马后炮地说一句,当初如果坚持下去没转行,说不定,现在已经年薪百万了——听着怎么这么像老板给员工画的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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