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龙氏还未败。」祝映台轻声道,风将他身体送起,如同插上双翼一般,飘飘飞上思羽号最顶层。那里有一座不起眼的圆台,那里是思羽号的祭天台,「因为吾即有龙氏。」
话落光起,祝映台身周乍然腾起一团清冽至极的光焰,隐隐有龙鸣声彻天宇,一条泛着琥珀色光芒的玉龙自他
身影之中显现,那玉龙通体黝黑便如墨玉所化,身周却燃烧着琥珀色的光焰,一对墨玉龙角,一双清澈明眸,如果不是七寸处钉着一枚坚钉,爪上还锁了铁链,看起来简直神圣无比。玉龙一经唤出便亲昵地蹭着祝映台的手掌,眼中既有留恋,更多的却是哀伤。哀伤于许久不见,哀伤于当年不再,哀伤于本为世间最洁净之物的自己而今却变成了这般模样。
「是我对你不住。」祝映台轻轻叹息道,「你也是运气不好,居然跟了我这样一个主人,然而今日此事仍需托付于你。」玉龙摇头摆尾,欣然允诺。祝映台高举常安,灵力顺剑势而出,「去吧!」随着他一语既出,那条玉龙便去势汹汹,如同一名征战沙场许久的名将,杀向敌阵。
这条玉龙的体型比之刚才有龙氏的云龙小了不少,昭却显然感觉到了危机,不知多少奇形怪状的地界生物在此时涌出,不要命地拦在它的跟前。只不过它们的不要命并不是自愿的,而是被昭的力量所逼迫,无数黑色的云团如同赶鸭子一般将那些狰狞凶恶的怪物全部赶在了一处,硬是在昭的前方竖起了厚厚一层屛障。祝映台的玉龙一触到那些怪物,并不贸然前进,反而巧妙地变换起路线来,弄得那些怪物左支右绌,不一会便被它找到空档,趁势杀入。
梁杉柏却知道那并非祝映台故意戏耍对方,而是他的……能力不逮。如果今时今日的祝映台还是当年的有龙氏大巫,甚至只要还是当年的燃阴,他的能力便绝不止乎于此,然而现在的他是祝映台,是比六年前更不如的祝映台,是梁杉柏数千乃至万年前定下的计划筹谋下一世一世、一点一点慢慢打磨出来的祝映台。一念至此,粱杉柏的心便疼痛不已,比承担的绝心咒更痛。
「还愣着干什么,开路去归山!」祝映台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在梁杉柏的耳边,梁杉柏猛然回过神来。思羽号已经扬起船头开拔海上,船头司南发出亮光,再度照出一条光路,然而与他们从光阴海中驶出之时毕竟有了不同。祝映台此时全力与昭等追兵抗衡,分身无术,苏芷本非海客一族,固然由范青山授了操控思羽号的方法,又有两镜相助,恐怕还是无法发挥出思羽号真正的威力,而况此时海上也已尽是地界的追兵。
梁杉柏跳上船头,往下望去。思羽号周围的海水里密密匝匝全是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生物,梁杉柏甚而在其中看到了海王爷,但是那曾经呼风唤雨的东西此时却是发着「吱吱」的慌乱声音,像一只被猫儿戏弄的老鼠一般慌乱不安。这怪物也能感觉到自己此时处境不妙,因为周围皆是它无法抵御的强敌,来一只已是十分可怕,更何况是如此之多。再抬头望天,梁杉柏看到许多的追兵密密排列在空中,他们居然打着不同的旗帜,显然来自不同人的麾下,但是此时全数把他当成了目标。再看另一边,祝映台的玉龙已经对上了昭在人界的阴影,无数的眼睛聚合起来,闭上再睁开,成了一只纵贯天宇的竖瞳,睁开的眼中,只有眼黑并无眼白。与这巨眼相比,祝映台的玉龙显得如此娇小和不堪一击,但它仍在战斗。
祝映台立于高处,金色的光芒如同倒悬瀑布一般顺着他手足的动作,向着玉龙灌输而去。他在舞蹈,就像当初的巫缄那样,但与巫缄那般充满荒莽山林气息的舞蹈不同,祝映台的舞蹈充满了圣洁的意味,一举手一投足皆充满无穷美感,那是天人之舞。然而,在梁杉柏的眼中看来,这圣洁的舞姿却充满了不祥的意味。因为他曾经看过真正的天人之舞,知道真正的天人之舞不该是这样的,他好几次都看到了祝映台颤抖的手指和微晃的身体,他知道,那是他身上的恶咒正在肆虐。
停下来!快停下来!他想这么大声吼叫,他想阻止祝映台,但是到最后他所能做的唯一的事情只是越出船身,替思羽号开路。
杀!杀!杀!
时间彷彿又倒回到了多年前两人在祝府的相遇,他和他一起在恶鬼的包围之中左冲右突,要去太岳阁,把那段孽缘了结。只是那时候看来无比强大的恶鬼,如今在他们眼中不堪一击,而如今他们的眼前,又有太多太多远甚当日强大的敌人拦阻在前。
梁杉柏能力未复,陷身于敌阵之中,虽然自保尚可,但要为思羽号开路也是十分消耗心力。不知何时,他眼瞳变作幽深黑色,瞳仁周围一圈赤红,有若重瞳,而他脸颊皮肤之上也隐隐浮现出叫人心悸的纹路。无止尽的厮杀、绝心咒的折磨和对祝映台的担忧几乎令他失去理智,他下手越发狠辣,硬生生在一海怪物之中冲出一条血路!
苏芷正在船舱之内,比照范青山的教导操控思羽号。从旁边一方明镜如台的玉石中,她看到了外面的场景,看到了在失控边缘的梁杉柏,也看到了苦苦支撑的祝映台。不过短短片刻,祝映台的玉龙已然浑身浴血,原本清澈的眼眸之中也隐隐有了癫狂的意思。太危险了!必须得抓紧!
苏芷短暂犹豫了片刻,转头对思悠说:「跟我来。」
「咦?」思悠仰起脸来,他有些不明白。刚刚这个大姐姐说她一个人的力量没法操控这艘船,所以让他也帮着一起向那些操控船只的玉石台中灌输力量,此刻正是紧要关头,眼瞅着他们就要冲出重围,为什么她又要让自己离开?
苏芷弯下腰,伸手想去摸思悠的小脸蛋,小刺猬却下意识地躲开了。苏芷想,能得祝映台青眼的小妖精果然不是普通的妖物,只是可惜……她说:「现在的速度还不够。」
「还不够?」
「对,你师父已经快要支持不住了。」苏芷伸手一拂,给思悠看祝映台那边的情况。不知什么时候,祝映台的动作已经慢了下来,灵力还在顺着他的动作流淌,然而仔细看去便会发现此时的他额头布满冷汗,眼神也已经有些涣散,更要命的是,他的嘴唇上全是血——那是一个人只有在拚命忍耐痛苦的时候才会咬出来的痕迹。
「师父!」思悠惊叫一声就要往外冲,总算想起来自己还在操控思羽号,硬生生逼着自己又停下了脚步,「我能做什么?」小妖怪镇定下来后便飞快地问道,思路十分清晰。
苏正说:「我要你和我一起……献祭。」
「献祭……」思悠傻傻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似是有些不明白。苏芷也不催他,只是看着他,过了一会,思悠反应过来了,「能帮到师父吗?」他没有问自己如何,第一句话却是这个。虽然祝映台收他做徒弟是他硬缠着求来的,但是对思悠来说,跟在祝映台身边的日子是他有了智识以来最开心的日子。他的师父又温柔又强大,教了他很多道理还保护他、照顾他,给他买吃的,为他说故事。他本就是无父无母天生天养的一只小妖精,生死之事他不算太懂,但他肯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给他的师父,所以哪怕是生命也没有关系。
苏芷说:「应该能帮到一些。」她说,「不能说一定,但能帮到一部分。」
思悠又看了眼玉石台上映出的祝映台的脸,此时他师父已经弯下了膝盖,虽然依靠拄着常安仍然站立在船头,但是整个人都在打颤。天幕之上是一双巨大的手,那只手就像能够遮天I般盖下来,而他的师父仅靠一人苦苦支撑。思悠不再犹豫,他说:「好,怎么做。」
苏芷说:「跟我来。」大手牵起小手,慢慢地向着思羽号船舱底部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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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映台猛然一个踉跄,往前栽倒。这一次,没有常安来帮他了,因为常安已被他掷出,此时不知掉在了何方。他一路支撑到了现在,其实早已经远远超过了自己的极限。常安早在他手中变得火烧一般的烫,烧焦了他的皮肤,吸饱了他的血肉,而刚才,就在他孤注一掷,运起所有灵力冲破那加诸在他身上的重重禁制,以命相搏的最后一刻,他失败了。
真是可笑!制止他的其实并非什么别的东西,也不是为着保护他的理由,而是他后背的恶咒终于完全地发作了,一瞬间,他便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像是被一座大山迎头压下,他再也支撑不住,就此弯曲膝盖,重重跌倒在地。可恶!只差一点点,真是可恶!
他其实知道,就算他刚刚那孤注一掷的攻击奏效,最后得到的也不过就是比之前那个以光芒与昭战斗的人好那么一点点的结果,但是在刚才那一刻,他是真的不想活了。以这样的无用的、被污染了的肮脏的样子活着,倒不如死了,倒不如把魂魄都散了,真的,为什么要救他回来呢?这世上本已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东西了?怪不得杜酆临死前要拚命对他道歉,那孩子做得太错了……然而,祝映台也没法怪他了,因为杜酆已经死了。
祝映台倒在了地上,失去了控制的玉龙在一瞬间变得动作迟滞起来,于是它被昭的魔爪擒获,伴随着一声悲伤的鸣叫,玉龙化作一片光点,消失在空中。祝映台猛然抽搐起来,而后喷出了一大口血。他要死了吗?他想,他死了的话,二十一世纪的人可怎么办啊?随后他又自己觉得好笑起来,以他现在这副样子,就算不死,又能做什么呢,毕竟他输得那么惨啊,他已经完完全全地输给了那个人,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来着……
「映台!」梁杉柏焦虑的声音传入了祝映台的耳中,但是祝映台只是微微掀动了一下眼皮,他此时的思绪完完全全是混乱的。恶咒已经完全发作,但是因为身体里已经一点抵抗的能力都没有,所以反而痛得麻木了,祝映台的眼前完全模糊,过去的影像又浮现出来,光影纷纷交错,一时是他在大学里与梁杉柏的初见,他无意之中施恩于他;一时是他们在上官家广场上与金刚夜叉明王战斗,他挡在他的身前而后倒下;一时又是他们在金英岛的旅馆里初尝禁果,翻云覆雨的做爱令他浑身颤栗;一时又是在上下归村间的山崖底部,梁杉柏醒来对他说话……祝映台的神智开始失去,眼角却流下了泪水,然而那些泪水还没有落下来,不是被蒸发殆尽,便是化为了薄霜覆在了他的脸上。
梁杉柏悲恸难抑地望向空中,层层的黑云在天空不知何时组成了 一张脸,一张男人的脸。那其实应该是一张很好看的脸,带着几分妖艳,几分圣洁,矛盾无比却又和谐无比,那是昭的脸孔。虽然与二十一世纪的有所区别,但已经可以看出那个雏形。明知道此时的自己并非这个昭的对手,但是梁杉柏无法忍耐下去,在这个时候什么归山灵盘二十一世纪的兄弟父母都已经被他抛下,他只知道祝映台被这个东西逼上了绝境,是可忍孰不可忍!
梁杉柏的嘴里发出野兽一般的嚎叫,身周腾起一股黑色的气浪,那股气浪如同澎湃的潮水,向着四面八方蔓延开去,直惊得原本围绕在思羽号四周的怪物纷纷逃窜。惊吓至极的怪物们甚至互相踩踏都顾不上,那只好不容易存活下来的海王爷原以为自己逃过了一劫,终于在这场疯狂的大撤退中被踩了个稀巴烂。
昭在空中的脸孔原本闭着眼睛,此时却睁开双目,直直对上了梁杉柏的方向,那双无机质一般的眼珠子里滚动着鲜活的情绪,是兴奋!它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敌人!
就在这时,天宇之间突然响起了 一声清丽的鸣声,彷彿雏凤轻啼,一股新风迎面拂来,整艘思羽号忽然微微震动,跟着猛然之间,两股狂风袭来,从思羽号的侧舷居然伸出了两扇巨大的羽翼,将整艘思羽号带得飞了起来。上官烈当初给思羽号取名思羽的时候主要是因为思念朱羽君的缘故,然而冥冥之中似乎确有定数,他不知道,这艘船在很久以前其实是能飞的,他更不知道有龙氏的这艘船原本的名字便叫做龙羽!
龙能上九天,下九渊,若再能生出双羽,将会多么可怕!思羽号六桅六帆同时满蓬,整艘船蓄势待发,只差一缕东风。昭愤怒了,它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敌人又在眼前消失,那个可恶的家伙已经失踪了将近万年,它也因此被困了将近万年,怎么可以!
一念至此,天地之间飞沙走石。一双手从天上的乌云中冒了出来。这不是昭的影子所化的虚手,而是一双无比真实的手。这双手甚至可以说是极美的,因为它骨节分明,线条修长,甚至手的皮肤白皙幼嫩,好像是富户人家俊俏公子养尊处优的手,但是那双手还是令人感到恐怖,因为那双手太大了,大到人间的山峰也可被他握在掌中,而那双手从裂缝伸出,看似缓慢实则飞快地撕扯起那条裂缝。
天好像被撕开了,无数次死里逃生的人们已经麻木,他们呆滞地望着天空,不明白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些人甚至揉着眼睛,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没有睡醒,而另一些人则自欺欺人地闭上眼睛,躺进了废墟。是作梦,一定是的,等到再醒过来就好了,于是这些人就这么幕天席地地沉沉睡去。
梁杉柏看着那双手,眼中满是杀意,其实他早该出来的,但是他原本还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他知道昭一旦发现了自己,就一定会对人间施以毫不留情的打击,他本以为躲开昭的千眼,事情就还有转机,他觉得自己如今果然是变了。变了的不止是他的实力,变了的还有他的心,他有了牵挂,所以他看起来变弱了,但是正因为他有了牵挂,所以他会比以前更有韧性也更坚毅,因为他不能输,他要带祝映台回去。
天地之间迎来了短暂的寂静,跟着,两边都动了。梁杉柏身体下蹲,而后起跑、跳,将自己化作一道流光,向天宇冲去,而昭的手捏起拳头,向后退,然后挥出。两者相触的一剎那,没有声音,因为那撞击的频率和响度已经远远超过了人耳能够听到的范围,只是在霎时之间,整片大海中的水都彷彿冲上了天空,人间无数山脉碎裂,地动山摇,近海的所有东西都被夷平,比起海神军更恐怖的龙卷风瞬间产生,几乎要将所有东西呑没,而此时思羽号刚好蓄足了力量,如同一只轻盈的蜻蜓在暴雨即将来临的前一刻,将将脱身。
「咚!」梁杉柏如同一颗陨石一般重重从那暴风眼中弹出,砸到了思羽号上,一路穿透无数甲板,直到底层,而后,他便昏了过去。
第九章
再醒过来的时候,眼前出现的是一座似曾相识的熟悉的山峦。梁杉柏感到自己正在晃动,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只异兽的身上。
「吼!」感觉到梁杉柏醒来,那异兽怪叫一声,转过凶狠的头颅看了他一眼,把梁杉柏吓了 一跳,怎么是……穷奇?
「你醒了。」
梁杉柏转过头去,看到祝映台坐在他身旁另一只异兽的身上,两只异兽正在山间飞速地奔跑,而此时场间除了载着他俩的异兽以外还有别的几只异兽在奔跑。饕餮、穷奇、文豹……世间恐怕只有一个地方能够同时集齐如此多的奇珍异兽而它们还不互相打架,这里是……
「归山。」坐在文豹身上的男子回过头来,对梁杉柏道。这男子生得斯文白净,一望而令人心生亲切,梁杉柏看了他几眼,试探着道,「归山青蛊?」
「正是。」男人身边尚跟着其他几人,其中一人与他长相相似,气质却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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