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每周都要写周记,老师让交的,可我不知道最后还要返还给家长……居然都在她这里,她竟然都给我收好了……”
岑深默默看着薛擎苍白的脸颊,没再说话,只垂手又握紧了薛擎僵硬的手掌,任他发泄似的喃喃自语。
“我从小学开始的成绩单,每学期的,每学期都有,一直到高二,到高二我爸妈开始管我了,不再需要她了,她就再也没插手我的事了……”
“这个是我小时候收集的贴纸,我喜欢的球星,明星,我贴了一个本子,她这儿都有,我自己都忘了,她却都给我收得好好的。”
“还有我的奖状,奖品,都是运动会的。她以前还说,怎么我就拿不到一个跟学习有关的,说我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这么笨,以后肯定娶不到媳妇儿的……”
“她没结婚,没有孩子,她把我当她的孩子,可我不需要她了,她就再也不打扰我了。”
“小岑,我对不起她……我知道她疼我,可从来不知道……她到底是有多爱我……我对不起她,你明白吗?我真的……真的好想她……我对不起她,我好想跟她说说话……”
薛擎每个字都说得很慢,一字一句,伴着一行行的眼泪淌下来。岑深感到自己抱着他的手臂在发抖,可他不知道那是他的颤抖还是自己的,他只感觉五脏六腑都被那人嘶哑的呢喃声冲击得翻江倒海,他说不出一句话,一双眼却不由自主地跟着涌出泪来。薛擎哭的模样让他受不了,那神情明明白白让人看得清他有多疼,有多难过,可他却笨得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好,只能傻傻地陪着他一起哭,陪他一起疼。
“我原来……原来还想,有天你要是同意我了,要是肯接受我了,我一定第一时间告诉她,把你带给她看,她……她肯定会特别高兴,她就一直担心我,每年都催我赶紧找个人,什么人都好,赶紧定下来……可是……可是再也不可能了,她再也催不了我了,我再也不能带你去看她了……”
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岑深哽咽了很长时间,才终于吐出一句傻话来,“我……我陪你去看她,明天就陪你去看她,好不好?”
薛擎终于抬起头来,岑深擦拭着那双猩红的眼睛,在他颤动的目光里温柔地哄,“明天我就陪你一起去,她一定能看见的,她会很开心的。我陪你一起去看她,好吗?”
薛擎哭得更厉害了,整个身子都在他怀里发抖,岑深一下下拍着他的脊背,直到怀里人再次垂下头,死死抱住了他的腰身,他才稍微停住动作,用力收紧了怀抱。
不知道这么哄了多久,薛擎终于哭累了,被他轻声细语地搂在怀里,竟慢慢睡着了。岑深看着他眼下浓重的黑眼圈,又看了看周围落了一地的烟头,安静了好一会儿,然后像是受不住什么了,长长呼了口气。
他一动不动的,就这么努力保持着拥抱的姿势让薛擎安睡,可心思却混乱茫然,怎么都平静不下来——怀里这个人崩溃的、痛哭的模样,竟会惹得他如此心痛,心痛到方寸大乱,连话都说不出的地步。
为什么呢?为什么另一个人的痛楚,会扰得他也痛彻心扉,会不由自主地流泪,会心慌意乱地想拼命抱紧那个人?
为什么……可这个为什么,答案简单得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玩笑。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到底是什么时候,我居然……居然真的对他……
居然真的对他……
岑深不敢想下去,可脑子里再怎么狂风暴雨,拥抱这个人的动作却不敢有半分的松懈。他意识到这份小心翼翼的时候心中更是悲凉,他想不明白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更不明白自己明知道这个拥抱代表什么,却怎么都不忍心放开的可笑心情。
——我不该来的,我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明明知道,明明清醒,可就算心里的声音再怎么嘈杂,他却仍是轻轻抱着,许久后又闭上眼睛,将额头贴在了薛擎冰凉的肩膀上。
再睁眼的时候,薛擎还在昏睡,估计是这七八天里根本就没有睡好,倒是在他怀里彻底睡死了过去。岑深有点担心,怕他这么睡着凉了,便稍微动了动胳膊,柔声叫他,“薛擎,去床上睡吧。”
男人稍微动了一下,但没睁眼,只无意识地嗯了一声。岑深看他一张脸都哭花了,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也不忍心再叫醒他,便小声说,“我抱你去床上了啊?”
薛擎又嘟哝了一声,岑深便支起跪麻了的腿,小心把人靠放在了沙发边上。
可真的想把这个人抱起来,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腿无法支撑不说,曾断裂的左手腕也没有那么大的力气,他用尽全力试了两次还是抱不起来,只好勉强把人扶起来,放到沙发上躺平。就这么几下就扯得手腕有些疼,他站着发了会儿呆,觉得自己挺没用的,有些沮丧,但还是一瘸一拐地去了卧室,给薛擎拿了枕头被子,把昏睡的人伺候好了,才疲惫地坐在了一边。
薛擎看来是真的累了,被他这么一顿折腾也没有清醒,只偶尔迷糊着睁眼,看到是他在身边,反而又安心地合上眼睛,沉沉睡了过去。岑深歇了一会儿,又轻手轻脚地拉开窗帘,透出一点缝隙散开满屋子的烟味,又把乱七八糟的房间收拾好了,才又坐回薛擎身边,伸手理了理他杂乱的头发。
就这么静静看着他的睡脸,就觉得心头又慌又疼,却也有着怎么都无法忽视的安心感。
其实……是自己太迟钝了,这种想到这个人,听到这个人的名字就会涌起的安心,其实很早很早之前就有了。即使相隔两地,即使分别了整整一年,独自一人痛苦得无法承受的时候,这个人的名字总会莫名其妙地闯进脑子里,而自己在心里跟着喃喃念两声,所有的无助就会慢慢消弭下去,就有了一股奇怪的力量,让他不至于太过绝望。
从跌入绝境的第一天起,这个人就一直是他的支撑。
父母亲的疲惫心痛,蒋梦的绝情,断送的前途,许许多多都压得他喘不过来气,他习惯把所有的疼痛都压在心里,他不擅长诉苦,蒋梦总说他闷,说他没有情趣,他都懂,他就是这么一个不会表达自己的人,就算心里再高兴,再崩溃,心跳再失常,再怎么巨大的情绪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到嘴边的时候,也只能傻乎乎地憋出几个字来。
所以面对薛擎热烈的追求,无微不至的陪伴,他一直都说不出什么,可他心里知道,比起他能说出口的那些微薄言辞,他心里有多大的冲击,有多深刻的感动,有多么强烈的舍不得,他自己一直都很清楚。虽然,也只有他自己清楚而已。
这个人,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也曾为他挣扎过,心痛过,也……心动过。可是,这些只在他心里排山倒海的心绪,就这么一直藏匿在他心里,埋葬在他心里就好。在一切还没开始的时候就终止掉,永远维持着君子之交,这样就足够了。
这是对他,对薛擎,对任何人,都最安稳的人生。
在旁边闲着无聊,岑深便把那些纸箱子里的东西简单翻看了一会儿。那是有关这个男人,被一个有心人保留得完好无损的青春岁月,朝气蓬勃,又单纯傻气,就和现在一样,是他打心眼里羡慕,也真心喜欢的模样。薛擎的生活是他从来不敢奢求,却也一直向往的生活,纵情纵性,潇洒豪迈,带着一股江湖气似的,活得恣意而洒脱。就连他简单到霸道的个性也令他羡慕,这个男人就好像自己这谨小慎微的灵魂里最缺失的一部分,像是阳光一样笼罩着他,偶尔有些刺眼发烫,可总归多数时候都是温暖又美好的。
他是真心希望薛擎能一直这样,一直一直这样,活出他一辈子也无法触及的人生。
岑深把纸箱里的东西全部看完,再回头看那个沉睡着的人,忍不住笑了一笑。这家伙,小时候原来就是这样,整个一小魔王,又淘气又冲动还理直气壮,从小就会给人找麻烦。
不过……还真是可爱。
他又倚在沙发边上看了薛擎一会儿,给他理了理被子,又守了好半天,才回房歇息去了。可没想到睡过了头,再睁眼已经是第二天了。岑深刚要起身,却忽然发现哪里不对,等清醒了才看清自己又被某人四肢并用地裹住了,他也没怎么意外,只是如今发觉了自己的心思,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稍微往后退了退,小声叫他,“薛擎,醒醒。”
薛擎估计也睡够了,被叫了几声就醒了。岑深下意识看他的眼睛,发现没那么肿了,总算松了口气,便道,“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薛擎眨眨眼,长臂一伸,又把他捞过来按在怀里,在他肩头蹭了蹭。岑深被他蹭得尴尬,想推开又推不动,只好无奈道,“别蹭了,都几点了,你不饿吗?”
薛擎窝在他肩窝里嘟囔,“饿。”
“……饿了还不放开我?”
“不放。”
“……”岑深无语了,但也知道他心里闷,不忍心推开,便说,“你给家里打电话没有?我跟温哥联系过,说家里人都找你呢。”
薛擎嗯了一声,又蹭他一下,“打过了,也跟他们说了,这几天不回家。”
“哦,好吧。”岑深感觉他贴着自己的身子没那么冷了,可还是不放心,便提了被角给他掖在脖子边上,担心道,“你一会儿还是吃点药预防一下,脑门有点热,身子又凉,早点吃药好得快。”
“嗯。”
“一会儿给你做个蛋糕?不过你要是饿急了,先随便吃点别的,我好好做,明天吃着更好吃。”
“嗯。”
“你以后少抽点烟,我刚进门吓一跳,烟味那么重,你都不怕中毒吗?”
“嗯。”
岑深有点哭笑不得,“什么都嗯嗯嗯,听进去没啊?”
“嗯,”薛擎又搂住他的腰,在他颈侧吸了口气,“深深,你好香。”
“……香什么呀,我昨天都没洗澡呢。”不过说归说,岑深还是揉了揉他的脑袋瓜,“有什么难过的就跟我说,别自己闷着。”
“嗯。”薛擎又乖乖点头,静了好一会儿才说,“一会儿……你陪我去看姑姑吧?”
岑深的手一顿,冲他笑了笑,“好。”
之后就各自洗澡简单收拾了下,一起出门。随便找了个餐厅解决了早饭,薛擎便载着他去了墓地。
路上薛擎难过地说,“我姑姑她没结婚,爷爷奶奶也不在了,所以骨灰当天就放墓地了。本来……我想拿回家放置一段时间的,我爸说不合适,就只能放在外面了。”
岑深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便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慰说,“和你没关系,本来各家就有各家的规矩,你心里有她,她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薛擎嗯了一声,忍不住反握住他的手,捏在手心里握紧了好一会儿,才不舍地放开了。
等到了墓地,祭拜过了,薛擎看着墓碑上那张明艳的脸,轻声说,“姑姑,他叫岑深,我一直都没敢跟你说,你能听见吗?”
岑深抿了抿唇,心里有些发涩。
“他……他是我朋友,不过……呃,我很喜欢他,真心喜欢的,没跟你说,就是因为他一直拒绝我,我也不想强迫他。没什么结果嘛,就没跟你说过。”
“不过啊,他人特别好的,你看,一直拒绝我来着,还是来陪我看你了。就是想让你看看他,特别好的人,你应该会喜欢的。”
“你也不用总担心我,虽然我眼光高,桃花运又特别差,但好歹遇到一个值得喜欢的人了,也已经很好了对不对?我啊,我就想守着他就行了,有个人能守着,也是很多人一辈子都遇不到的事儿嘛。”
“反正……就是想让你看看他。他叫岑深,山子头加个今天的今,那个岑,深就是水很深的那个深,他今年29啦,比我小两岁,杭州人,K大毕业的,现在要考C大的博士,是个学霸哦,可聪明了。你不是总说我笨,让我好好读书嘛,喏,你看我眼光好,找到一个书读得特别好的呢……”
薛擎絮絮叨叨地说完了,然后又静了好一会儿,弯下腰平视着照片里的笑颜,也跟着扯出一个浅浅的笑来,“姑,他叫岑深,你可记着点啊。”
回来的路上,薛擎没再说一句话,岑深被他那些胡话说得心情沉重,也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两人就都沉默了一路。
回到家也没什么特别的,就和过年前一样,岑深去书房学习,薛擎就在客厅里看电视,可岑深当晚怎么都学不进去,那些白纸黑字全都变成薛擎在他姑姑的墓前说的那些没头没脑的话。岑深就想,人死了是不是真的有灵魂这东西,这些话要是真的能被听见,他姑姑多半是更要心疼了。
毕竟,做一辈子混世魔王,也好过一辈子求而不得吧。
岑深一直恍惚到深夜,反正怎么都学不进去,干脆也就放弃了,郁闷地推门出来。可客厅里居然没人,他愣了愣,便到其他房间转了一圈,就看到薛擎站在阳台,就穿着薄薄的一层羊绒衫,指间夹着一根烟,脚边又是一地的烟头。
岑深又是心疼又是生气,走过去把人拽进屋,憋了半天才蹦出来一句,“你想什么呢!外面多冷啊,你就穿这么点,疯了吗?”
薛擎抬眼看他,没说话,可那眼神看得岑深一惊,立刻皱起眉来,“你是不是喝酒了?”
男人身上的冷气散尽,果然溢出一些酒气来,岑深啧了一声,立刻回头从沙发上拿过一个毯子裹在他身上,“你能不能别这么任性,大冷天穿成这样站在外面,又喝酒又抽烟,成心想弄死自己吗?你……你姑姑看到了,得心疼坏了知不知道?”
薛擎仍是不说话,一双血红眼睛死死盯着他,一直到被他拉扯进了卧室,跌坐在床上,才忽然开口,“那你心疼吗?”
“……什么?”
“我着凉了,酒精中毒了,抽烟抽死了,你心疼吗?”
“……”
薛擎忽然抬手,死死抓住岑深的肩膀,盯着他说,“你心疼,对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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