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之所以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倒并非是因为他家刚正不阿的社长。将乱步不喜欢的森的原因做个简单的归纳:与谢野晶子。
仅此而已。
……毫无疑问,乱步有点像是那种不好伺候,但很护短的猫。
“就这么镇定自若地靠过来了呢,那个大叔。”
侦探他单睁着一只翠绿色的眼眸, 漫不经心地念着。
“之前可没发现他这么不畏惧生死啊。”
莲仪闻言, 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冷颤。
莲仪很喜欢乱步。喜欢的原因很多,其中之一便是他很享受这种被人一语窥破的奇异感受。
身为力量的化身,他绝大多数时间都能胡作非为。或许有如福泽一般的端庄正义之士会斥责他的星辉“终将导致自己迎来承受不了的结果”,但事实上, 没什么是他改变不了、掌握不了的。
但他终究还很年轻, 还是个孩子。他乐于接受这个世界有着许多远超自己的存在,他甚至很享受这种被人看破真身,却依旧包容溺爱的感觉。
所以他才如此喜欢乱步。和一看出他不稳定性便试图抽身而去的太宰不同,乱步几乎没有任何执念, 甚至就连对善恶的辨析都不分明。乱步与醉心于生命意义这等哲学问题,以致于看似散漫, 实则充满了个人主张的太宰不一样,侦探他悠闲地蹲在长辈的羽翼之下,不急不躁地探索着自己的前路,这点与莲仪十足相像。
他们真的很合拍。
即使莲仪必须很认真的思考才能勉强追上乱步的思路,可光在性格乃至人格层面,这两个半大孩子简直算是找到了知己。
除了乱步没人敢这么对莲仪说话:哎呀,你不是好不容易才下定了决心要杀死医生大叔的吗?怎么被他跑了?
什么嘛,果然还是小鬼头一个,既然也能轻松放过,就别下那么大的决心啊。
——只有乱步知道,莲仪曾在某个瞬间决心要杀死森。
即使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地位已然岌岌可危的森鸥外本人,都未曾真心认为莲仪会想亲自动手。毕竟他是如此的聪明,只要小人造人给个暗示,他便会毫不犹豫的远离□□的夜。
……只有乱步知道莲仪那单纯又残酷的逻辑是如何运行的。莲仪对森的杀意恰恰来源自他对森的尊重。他并不想如瞎折腾魏尔伦那样折腾森鸥外,面对可敬的绊脚石,莲仪通常都会十足敬畏的——直接碾过去。
给予对方有尊严的死。
所以各种意义上说,森鸥外离开的时机都堪称最佳。
而战栗过的莲仪也只需可怜巴巴地望乱步一眼,对方便也不再说了。乱步无聊的撇了撇嘴,观察起了远处的那帮青年人。而森也走到了这一家三口面前,他的笑容一如往昔,开口后的嗓音也依旧磁性十足:
“好久不见了,福泽先生、乱步君。”
他亲切的说道,仿佛与旧友重逢。不等福泽谕吉回应,森便微微垂下了眼眸。他石榴色的眸子仿佛闪烁了一下,嘴边的微笑也不自觉加深了几分。
“莲仪君。”森鸥外放低了声音,就像怕惊醒了什么。此前他也打了不少腹稿,可事到临头却只是凭本能说了一句:
“你长高了呢。”
两人都怔了一下,莲仪立即便笑了起来。这绝不是森第一次这样问候他,实际上以森的头脑本不该反复使用同一社交词令,可面对莲仪时他的确更容易进退失踞,说出一些本不该说的话。放在过去莲仪会觉得这很可爱,但也有一点令人心烦。可在两年后的重逢依旧保持着来自过去的习惯…又或者说,依旧保持着对他的恐惧,这样的森反而令莲仪升起了几分怀念。
“好久不见了,森先生——”方才那微妙的气氛荡然无存,莲仪在森身上比了比自己的身高,开朗的笑道。“的确长高了不少呢!而且我一定还会继续长高的——”
小人造人承诺似的保证道,而这微妙的激怒了乱步。有着一双翠眼的小个子侦探鼓起了脸颊,先是寻求帮助似的看了一眼自家社长,见福泽谕吉皱紧眉头却按兵不动,他轻轻的啧了一声,正要开口时,却被森打断了接下来的话。
“有两年未见了呢,莲仪君。我走的匆忙,甚至都没能与你告别,现在想想还真是失礼。”
森鸥外表现的相当自然,就仿佛这只是正常的工作变动,就好像他并非是为求活命,这才不得不耻辱的离开港口黑手党。
不过,考虑到森现如今依旧身处高位…他如今的这份从容也就不奇怪了。
“那么…福泽阁下,就如您所见的那样,我单独有些话想对莲仪君说。”森鸥外得体的笑着,拿腔拿调的对福泽说道。“如何?莲仪君,能请你稍稍空出一点时间给我吗?”
若非环境不准许,森鸥外如今的身份又不同往日,福泽谕吉简直要拔刀了。森太清楚他的性格了,此举堪称雷点蹦迪。
“没关系啦。”乱步不得不小声嘟囔道。“莲仪是莲仪,与谢野是与谢野。”
总能洞察真相的侦探为银狼顺毛。莲仪面色讪讪,先是对森点了点头,然后又略带抱歉的看了福泽一眼。森鸥外低低的嗤笑一声,携着莲仪走出了正厅。
此时船只尚未起航,横滨的晚风微微吹散了两人的头发。一离开福泽谕吉,森便也没方才那般从容了。归根究底他也的确是这世上最了解莲仪危险性的数人之一,不伦森如何努力,他都没法只将莲仪视作一个可爱的少年……对于他这样以牧羊人自居的操心师来说,莲仪光是存在,便是最大的不确定因素。
好在,他的确能屈能伸。
如果森乐意当个讨人喜欢的大人,他那张嘴便总能说出可爱的话。他神色如常的问候中也、问候红叶,甚至提到了“无名小卒”织田作之助。热闹的寒暄过后,他口风一转,温和的问讯莲仪是否听说过“猎犬”。
非要说的话,莲仪是听说过这个组织的。
时至今日,兰波与纪德依旧活跃在横滨圈外的地下世界里,凭借着异能呼风唤雨。这两名法兰西叛国者名义上是雇佣兵,实则却立场鲜明的支持着港口黑手党把控横滨的黑夜。这是一股属于中原中也……又或者说,属于羽生莲仪的势力。而既然他们时常活跃在日本境内,那自然会与属于日本军警势力的猎犬产生交集。
兰波与纪德暴打…哦不是,二人与猎犬打过不少交道。
而酷爱写信的兰波自然也将这些令人愉快的日常以简练生动的文字汇报给了他的灵魂之主,羽生莲仪。
被这位超越者暴打过的势力不知凡几,之所以猎犬能被反复提及,主要还是因为神秘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福地樱痴。
必要时兰波的脑袋可以非常灵光,考虑到就魏尔伦也不过是被莲仪关了几个月的禁闭,福地樱痴却至今依旧下落不明,这位前情报人员敏锐的察觉到了什么,因此格外关注由福地樱痴领导着的猎犬。
按理说莲仪应当感谢他如此体贴,猎犬的确在他曾窥到的那个扭曲的未来里占据一席之地。
不过这个组织就如其他任何与军警二字相关的组织一样没法上下一心。福地樱痴的疯狂与野望与猎犬的众人并无多大关系,真正能理解他…又或想利用他的,唯有陀思妥耶夫斯基一人。因此莲仪很快便将猎犬抛之脑后,并未关注过属于他们的未来。
毕竟,他根本就不认识他们呀?
“听倒是算听说过啦。”莲仪眨了眨眼。“但森先生为什么会提到…啊!”
人造人少年仿佛吃了一惊。他瞪圆了自己蜜棕色的眼眸,恍然大悟。
然后笑得十分开心。
“好厉害!不愧是您——”莲仪真诚的赞美道。“恭喜恭喜,现在是不是反而要种田长官向您低头了呢?”
森的笑容变浓了些,莲仪的确一点就透,猜到了又或看见了他的言下之意。
没错,是他森鸥外接替了福地,于军警系统就职,成了如今猎犬的掌管者。考虑到福地战争英雄的美名,准超越者的实力,乃至于他竟被莲仪直接神隐的诡异事实…这本算不上是个好差事。
若非如此,这个馅饼也轮不到他这个外来者吃。
——但猎犬毕竟是只精英部队,能稳住甲分队的数人便已成功了大半。而森这辈子最擅长的事便是操纵人心,不到半年,他便已在猎犬牢牢扎根。就连年幼执拗,与他有仇的立原道造,都被他笼络蛊惑,准备为了国家大义放弃仇恨。
……以上种种,就没必要与莲仪细说了。
“好辛辣的一句话啊,怎么,种田长官是为难中也了吗?”森好脾气的笑着。“如果他真做了这么不识趣的事……我会为他祈祷的,你要手下留情啊,莲仪。”
莲仪吃吃笑了起来,像是听不懂他的暗示。森也没再深究,而是伸了伸手,像是想要抚摸莲仪的额发,但他最终还是迟疑了一下,只是将手搭上了莲仪的肩。
“说了这么多无趣的事,对不起呀。”
森温柔的微笑着。
“其实这只是在拖延时间,因为想要见你的另有其人。他是个精干的部下,我实在难以拒绝他的请求,这才擅作主张。”
森先生一边说一边抬头望向了船舱的深处,莲仪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也随之一起抬头。
“……说起来,他似乎也是不告而别的一员呢。请你别太生他的气,莲仪君。大人们总要面对他们控制不了的事态发展,身不由己、随波逐流。”
森鸥外吟诗一般意有所指,他朝着慢慢走出的那位青年点了点头,好似彼此真的很是亲密。
至于那位青年自己是如何想的,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啊!”
而在莲仪发出惊喜的欢呼时,森压低声音告诉他:
“说起来,他的真名不是真木,而是‘诸伏’。”
“看样子你还记得他啊……那太好了。”
第114章 樱花
许多人都很好奇森鸥外离开港口黑手党的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他身份特殊, 洗白身份后又身居高位,于是旁人再怎么好奇,便也只能咨询那日在场的另一人了。
而那个倒霉蛋便是公安派出的卧底, 处事温和且颇为能干的诸伏景光。
可即使是亲密好友的关心都没令青年吐露那晚的真相。在那间办公室内发生的一切变成了诸伏警官不愿提起的一段往事……是他过度天真、丝毫也没搞懂横滨的惨烈证明。
此时此刻, 在这艘气派的舰船之上, 已被理想与现实之差狠狠蹉跎了一番的诸伏景光看着眼前长大了不少的莲仪,不知为何反倒有了谈兴。
他们被森带着来到了一间僻静的茶厅, 森鸥外很有眼色的主动告别,留“背叛者”与被他“背叛”了的上司安静独处。
而莲仪在最初的惊喜过后又稍稍记起了当初的迷惑与委屈。他在座椅里扭来扭去,时不时地偷看景光一眼。
莲仪始终不是个能受委屈的人,小人造人很快就憋不住了,他别扭的以“啊我才没那么介意呢”的语气质问景光为何不告而别——就算你就是卧底,你也可以稍微骗我一下,让我给你打打掩护吧?什么都不是就突然消失,这、这…
这太过分了。
——就好像丝毫都没把他当一回事, 就好像真的一点都不在乎他……
而此事对莲仪来说相当重要。他可以接受利用, 也对欺骗报以宽容。但景光明明一直都是个会尊重小朋友个人意志的人,为何偏偏要在最后令自己伤心呢?
莲仪丝毫都没有掩饰自己的怨念,他牵肠挂肚的模样反倒令景光松了口气。再次意识到档案中的莲仪——超越者、恶魔、幕后黑手、许愿机——与真正的莲仪就是两模两样,孩子并未在自己没看到的角落突然学坏, 变成了另一个人。
于是景光相当诚恳的道了歉。并告知眼前这个按理说其实可以全知全能的孩子:他知错了。
景光没找任何借口。尽管他其实根本无能为力, 与其说是他绑走了森鸥外,不如说是森鸥外拐走了他。那夜的狼狈根本难以言说,森鸥外同时击垮了他的精神与肉|体,令他完全自顾不暇。
景光缓了几秒, 这才寻觅安全感似的搅了搅杯中的咖啡…接着首次主动提到了那个令一切都变得混沌的夜。
“非要说的话,其实倒也并不复杂。”
景光温和的微笑着, 他刮掉了那些碍事的胡子,因为他已不需依靠那些伪装来塑造人设。卧底港|黑的经历本身便已将他磨炼成了一柄出鞘的宝刀,这段经历本能令他改变些什么,即使不改变横滨,或许也能稍稍改变莲仪,又或莲仪身边的人们。
景光远比他表现出的要更优秀。
毕竟,他甚至令魏尔伦记住了他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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