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霁和符苏走近坐下,居高望远,从这里向下能看见整个县城。
旁边有人在系祈福带,两个人偏头看了一会儿,待丝带系好,又同时收回视线。
四目相对,符苏先开口:“你眼睛还有些红。”
汪霁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眼角,故作凶狠道:“别看,转头。”
符苏轻声笑,笑完还真的转过身,双腿搭在廊外,闭起眼吹风。
汪霁也闭上眼,风拂过面颊,他问符苏:“你信佛?”
刚才在大殿,他听见符苏跟着师父们在诵经。
“不知道算不算,”符苏沉默一会儿才说,“一开始是因为生病,那时候心理太脆弱,遇见一点坎坷就慌了手脚,想要向外寻求一些寄托。”
有了当下穷尽所有办法都不能达成的执念,便只能寄希望于获得神佛的一丝垂怜。
“那现在呢?”汪霁睁开眼。
“现在?”
“现在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要心怀慈悲,做个好人。”
两个人都笑。
额发被风吹乱,符苏转过头,远处是连绵青山,头顶是廊下风铃,风吹铃动,他说:“现在已经接受了。”
先接受,再放下,然后才有可能改变,世间一切,都是如此。
中午寺里有素斋。
汪霁和符苏随着人群走到食堂排队,有义工大姐在打饭打菜,一人领一个粗瓷碗,菜扣在米饭上。
食堂里坐不下,汪霁和符苏端着碗到外面吃。
雨依旧静悄悄地在下,浸润青石板和屋檐佛塔。
外面也有人,汪霁和符苏同大家一样找来板凳坐下,中午的斋饭是炒豇豆,拌莴笋和炖豆腐,因为是清明,还一人分得一只清明粑粑。
清明粑粑团子形状,颜色是很深的青,油绿光滑如碧玉,散发着一股清润的香。
“这是什么?”符苏问汪霁。
汪霁说:“清明粑粑,里面有糯米,趁热吃最好吃。”
符苏于是夹起,糯米皮实在柔软,筷子微微用力就留下黏糊的痕迹。
粑粑中间没有馅,咬下一口,口感糯而韧,咀嚼间尝出点甜,不腻,反而很清爽。
“青团吗?”口齿被软糯外皮粘住,符苏发音含糊。
汪霁也咬了一口,声音同样含糊:“差不多吧,青团是用艾草,我们这儿的清明粑粑是用毛茸茸的鼠曲草。”
符苏点头,又咬一口:“好好吃。”因为口腔被黏住发音不清,听起来像在说叠字。
汪霁道:“你喜欢这个?后山上鼠曲草多的是,改天可以给你做。”他从小吃到大,每年清明都吃,自己动手做起来也不难。
他们这儿的清明粑粑有甜咸两种,甜的里面裹黑芝麻馅,黑芝麻里掺一点花生和猪油,吃起来香甜非常。
咸口里面常裹腊肉丁,豆腐干和红薯粉条的馅,咸香微辣,咬一口直冒油。
寺庙里不食腊肉和猪油,所以这个清明粑粑里没裹馅,只在搅面时加了一点糖,更能吃出清明草独有的清香。
吃过饭回家,回程的路是汪霁在开。
县城里热闹非常,节假日一到街上全是人,汪霁边开车边给符苏做导游。
县政府,文化馆,体育馆,自己的母校……
“这是新文化馆,之前老文化馆拆掉建房子了,那时候文化馆院子里有颗枇杷树,到了春末一簇簇果子橙黄橙黄的,保安大爷爬梯子上去摘,我们就在下面扶着梯子等,撑得回家饭都吃不下……”
“前面是我的高中,红顶的那栋楼是学校专门为高三建的,叫摘星楼,天气好的时候爬到楼顶真的可以看清星星……”
“那家卖炒面的店,我念书时是一个老婆婆在炒,那时候我每天早上帮前后左右的住宿同学带早饭,一买就是五六碗,婆婆总给我们的面里多加肠和蛋……”
“诶,看见没?那家烧饼店,他家的萝卜丝饼和雪菜饼特别好吃,几十年老字号,这附近哪里能停车么?我下去买一点……”
汪霁一路絮絮叨叨,符苏听得很入神,仿佛在他的只言片语中窥见了一点他从小到大鲜活又明亮的人生。
一路驶出县城,车内车外都渐渐安静下来。
对着山水云雾,耳边和心中的喧哗都走远,只剩平静。
回到云岭,车迎着野花青草向上开,经过汪姨家门口时,汪姨正在院子里拌鸡食,看见车上的汪霁停下动作:“小霁啊?”
停下车,汪霁摇下车窗和她打招呼。
汪姨又看见副驾上的符苏,符苏对她微微一笑,汪姨放下鸡食盆走到车边。
“你俩这是去哪儿啦,怎么还开车?”
“去了趟县城。”
汪霁转头从车后座拿一袋饼:“萝卜丝和雪菜的,还热着呢。”
汪姨和汪霁说话都是方言,符苏在一旁安静等他俩说完,这也是为什么他之前给汪姨留下寡言的印象,因为哪怕他听得清也听不懂。
说过几句话,汪姨拿着一袋子饼退后一步朝符苏挥挥手,符苏也抬起手臂挥了挥。
车子重新启动,汪霁给符苏翻译:“汪姨问我们从哪里来,我说从县城里,她又悄悄问我什么时候和你熟悉起来,我说已经背着她熟了很久……”
没走多远身后又响起声音,汪霁从后视镜看,是汪姨又从院子里追了出来。
他踩下刹车,汪姨家院子里那丛绣球花还未开花,叶子却已极具生命力地探出了墙,汪姨在一片茂盛中向这边挥手:“菜地里的韭菜长得好,你汪叔上乡里买了肉,我晚上包饺子吃,小霁你来啊,也喊符苏一起来啊——”
“汪姨说她今晚包饺子,韭菜肉的,她让我喊你一起,你吃不吃?”
汪霁转头看符苏。
此时雨过天青,符苏向后看着汪姨的身影,说:“想吃。”
汪霁于是笑,他把头探出窗外,笑容明朗,声音在带着青草香气的山风中回荡:“好——”
第11章 立夏饭
初夏,芳草已深,漫山的树木茂盛,天地间绿意更浓,比起春日的清润又是另一种蓬勃的美。
汪霁带着草帽,在菜地里为他种的爬藤瓜果搭架子。
丝瓜已经吐须抽蔓,黄瓜也已经长出四五十公分,四季豆和豇豆更是长势喜人,要赶紧搭上架子让他们爬藤开花。
搭架子用竹子,竹子是汪霁昨天上山砍的,镰刀刮去竹叶,剩下的杆子正好派上用场。
地里的茄子和辣椒都在默默地长,西红柿修剪侧枝后也挂上了果。
整理好菜地,汪霁拔了一把已经成熟的生菜和红苋菜,拿上多出来的两根竹子,提着竹篮和锄头走回家。
走在小路上远远望见自家院门开着,他习以为常,摘下草帽慢慢晃悠着走到院门口。
院子里那颗樱桃树到了丰收的时候,满树绿叶间坠着红彤彤的果实,一串一串的垂下来,鲜艳欲滴。
符苏就坐在樱桃树下面。
他身旁是张石桌,汪霁前段时间刚订回来,质朴又天然,放在树荫下,夏日光看着就觉得凉爽。
身下仰着张躺椅,老式的木质躺椅,脚尖一点就会在轻摇间发出吱呀的声响。
符苏仰头在看路过的鸟儿停在树上啄食果实,旁边石桌上还放着一盘,一树的红樱桃,人和鸟儿一起在吃。
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时光岁月都在此刻的鸟啼声中停住。
汪霁站在院门外不发一声地看了一会儿,直到符苏低头往嘴里送樱桃的时候与他对上视线。
手里的竹子没拿稳落在地上,惊得树上的鸟儿扑了扑翅膀。
符苏眉眼一弯,指尖向上点了点:“鸟飞走了。”
汪霁捡起竹子推开门,动作间裹进一阵风:“我在菜地里挥汗如雨种瓜种豆,你在我家院子里吃着我的樱桃仰着我的躺椅享受生活,我哪里是什么老板,简直像个奴仆。”
符苏依旧笑,从躺椅上起身走到石桌另一旁的木椅上坐下,他把倒扣在托盘里的一只玻璃水杯翻过来,拿起茶壶倒了杯茶:“正好凉了。”
汪霁把手里的竹子和菜篮放到墙角,不客气地在躺椅上躺下,接过符苏递来的茶。
茶是他们一起炒的新茶,放了这么久可以喝了,昨天才拿出来,新茶茶香醇厚,入口回甘。
汪霁一口喝下半杯,惬意非常,闭上眼长叹:“舒服。”
他额上全是汗,还被草帽边沿勒出一道红痕。
符苏站起来,院子里牵着一条晒衣服用的绳子,他从绳子上取下一条小毛巾,走到水池边浸透了水,微微拧干搭到汪霁额头上。
“擦擦。”
汪霁拿手扶住,又叹一声:“凉快。”
就着湿毛巾抹了把脸,他顺手递还给符苏,符苏拿着毛巾搓洗两下,又晾回绳子上。
转过身,他说:“怎么样,现在是不是感觉奴仆翻身做主人了?”
汪霁嘴里嚼着颗酸甜樱桃,闻言没忍住笑。
自己在汪霁家贪闲,让汪霁在菜地里受苦这事其实怪不得符苏,因为他哪哪儿都好,唯一在种地这件事上没点上技能。
热心帮忙汪霁施肥,肥紧挨着根撒下去,还没把握住量,使得好容易在绵绵春雨中长出来,正期待着沐浴夏日阳光的菜苗被烧死一小片。
为了两个人这个夏天能够吃到新鲜蔬菜,汪霁只能客气地禁止他再靠近自己珍贵的菜园。
山风吹拂,阳光透过树荫斑驳地落在墙上,两个人就这么坐着,方才被惊走的鸟儿又重新飞回来,把红果子啄出鲜嫩的汁。
到了午饭的点,汪霁问符苏:“想吃什么?”
符苏不作犹豫:“立夏饭。”
汪霁看他:“你也知道是立夏饭,立夏都过去多久了怎么还吃?”
符苏说:“那吃豌豆糯米饭。”
汪霁无奈笑了笑。
他们这儿的立夏饭就是豌豆糯米饭。
立夏时候,豌豆丰收,手指捏着豆荚剥开,里面的豆子水灵灵的一小排,嫩绿的豌豆和糯米还有腊肉一起焖,豆香,肉香,米也香,焖熟后掀开锅盖,就是一锅热气腾腾的立夏饭。
符苏立夏那天在汪姨家第一次吃到,惊为天人,念念不忘,锅巴汤已经是他的旧爱,豌豆糯米饭已经成为他的新欢。
汪霁倒也不是不想做,焖糯米饭不麻烦,食材也都很简单,他说:“这段时间吃好几顿了,总吃糯米你肠胃受得了吗?”
符苏说:“我每次吃完都在跑步机上多跑一小时。”
“行吧,”汪霁还是心软,喝完杯子里最后一口茶,他站起来,“生火吧,来焖糯米饭。”
糯米放进水里泡,符苏生火,汪霁提着篮子去汪姨家摘豌豆。
汪姨就在菜地里,看他过来问:“又吃糯米饭啊?那玩意好吃是好吃,难消化。”
汪霁弯腰扒豆荚:“吃上瘾了。”
知道汪霁自己不太爱糯米,怕是符苏想吃,汪姨笑:“小符吃东西倒是不挑,什么都爱吃。”
摘回来的豌豆,两个人一起在院子里剥好,汪霁剥豆子的时候看见墙角他从地里带回来的那两根竹子,心里一动。
“今天的糯米饭,我准备弄个创意版。”
一粒豌豆从豆荚里掉到水泥地上,符苏珍惜地捡起:“什么创意?”质朴的初始版本就已经如此惊艳,他想不出还能如何创新。
汪霁不答,把剩下的豌豆交给符苏,自己拿着镰刀上了山。
搭架子的竹子都是细竹,他在后山转悠一会儿,砍了根电线杆旁边的粗竹子。
符苏看见他扛着竹子回来,上前搭手:“做竹筒糯米饭?”他反应过来。
汪霁看他:“心里知道就行了,谁让你说出来,惊喜懂不懂?”
符苏怔了两秒,把竹子从汪霁肩膀上扛下来,他道:“做饭就做饭,砍根竹子下来做什么,这么粗,碍事。”
一时沉默,两个人对视一会儿汪霁先破了功,乐得肩膀都在颤。
竹子砍成大小均匀的竹筒,符苏放到水池里拿盐水浸泡冲洗干净。
锅里放猪油,腊肉切成丁和豌豆一起下锅炒,糯米饭用猪油做才最好吃,汪霁刚才摘豌豆的时候特意问汪姨要了一小块猪油。
锅里加盐和一点生抽炒出颜色,汪霁把泡了快一小时的糯米倒进去一同翻炒,等到糯米结块,他喊符苏把竹筒拿进来。
竹筒里放一点水,把糯米饭舀进去塞满,然后放进大锅里蒸。灶膛里的柴火噼里啪啦的响,不停有热气从锅沿中钻出来,带着隐隐的香。等到锅盖掀起的那一刹那,热气扑面而来,糯米饭的香中混合着竹子的香,光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竹筒放到一边凉一凉,汪霁把上午从菜地里拔回来的苋菜和生菜洗干净,苋菜下锅清炒,生菜直接生吃,自己种的生菜很嫩,生吃起来清甜又水灵。
依旧是在院子里吃饭,院子里风景好,汪霁家的厨房餐桌浑像个摆设,基本没用上过。
糯米饭端上木桌,符苏没忘记汪霁刚才的抱怨,故作惊喜地挑眉:“原来你刚才砍竹子回来是想做竹筒饭,也太创意了,这谁能想得出来?”
他边说边忍笑,汪霁猝不及防,弯着眼睛差点掉了筷子。
符苏眼疾手快地接住,把筷子递还给他。
豆子糯,糯米甜,腊肉咸,竹筒香……扒一筷子糯米饭入口,鲜甜入味,在口齿间久久留香。
符苏几口就吃下一筒,汪霁对糯米饭没有符苏爱得这么热烈,吃了两筒就觉得腻了,捧着那篮生菜在嘴里咬得咔咔作响。
吃过饭洗好碗,汪霁说:“在院子里躺一会儿再走?”
他们今天下午要去一家桑葚园里摘桑葚。
云岭不知是不是因为地势高,山上不长桑葚,汪霁昨晚睡前在手机上看别人自酿桑葚酒的视频看得起了兴致,问到县城周边一家供人采摘的桑葚园,立即给符苏发了消息,一是为了蹭符苏的车,二是为了带符苏出去转一转玩一玩,总闷在山上也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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