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羡云心脏紧缩,心脏跳动的怦怦声犹如擂鼓一下下砸在鼓膜上,带来震耳欲聋的错觉。
没有半分停滞的剑意生生劈开了“谢陵游”的心口,汹涌的血从伤处不断涌出,染红了月牙白的衣裳。他像是不知疼痛般,挣扎着向前伸出手:“凌蘅,你真的要别的人来攻略我吗?”
“你不能……不能把我丢尽永无止尽的轮回中,面对着一模一样的皮囊重复一次又一次的痛苦!”
“我不想做台上供人观赏的牵丝木偶!”
“难道你真的忍心……让我成为一个个任务者手中的玩具吗?”
啊……
岑羡云眼中的寒意略有松动,他听着槐树模仿出惟妙惟肖的嗓音,陷入片刻的怔忪。
原来那个梦境里,谢陵游说的,就是这些啊。
细如尾指的枝桠匍匐与地面,见岑羡云无所动作,以为自己的把戏当真迷惑了对方,如受惊的蛇扎入泥地里飞快的逃走。
岑羡云微微抬眸,目光正正好落在逃走了树枝上,他没有动手,而是轻轻攥住小猫的尾巴根。
天,快要亮了。
黑夜裂开条条细缝,光线在凝结的水汽反射下有了形状,随着生生脆响越发强烈。
身后可怖的气息并没有追来,槐树真的以为自己能够逃出生天了。
然而庆幸不超过十息,灼热的温度迎面而来,黄符在眼前爆开,夹杂着木系灵力丹火一口将它吞下。
藤蔓发出痛苦而尖利的哀嚎,但不多时,丹火将槐树根须乃至惨叫声悉数炼化。
戚百风一挥手,跳跃的丹火回到了他的体内。他抬头,只见凌蘅抱着他那娇气的小徒弟慢步走来。
他脑子一抽:“哟,小媳妇蛮漂亮的哦?”
话刚出口,戚百风就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听听这都说的什么话,等会凌蘅要是恼怒了,一剑劈了他该如何是好?
他拉着还没完全夺回身体控制权的戚予忆后退两步,等会要是真的动手了,他也有能逃走的余地——虽然根本没可能逃掉就是了。
“他是妖。”岑羡云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霜寒之气还未从他的身上散去,本就色泽浅淡的瞳孔更加浅淡,冷漠的不似活人。
戚百风没能理解其中的意思,轻哼一声充作回应:“嗯?”
槐树的核心已死,生长在院内的树木也开始死去,枝桠接二连三的断裂,绿油油的树叶散落了满地,霎时间生机全无,成为散发着恶臭的腐败残枝。
庞大的树木完全枯死去,他们这才发觉,先前的黑暗是因为庞大到将整个淮骆镇都笼罩其中的槐树过分的茂密,遮住了所有的光辉。
树叶凋零殆尽,天光大亮。
戚百风的目光落在一袭红衣的谢陵游身上,一眼就瞧见了缠在凌蘅收完上的黑色尾巴。
“哦,这是……”戚百风盯着谢陵游的尾巴,语气中带着些许的不确定,“猫妖?”
在某些时候,沉默已经是一种回答。
戚百风了然地点头:“上界的老顽固对妖啊、魔啊都敏感的很,要是叫其他人晓得,你这小徒弟怕是要被逐出上界。”
“要我保密也不是不行,但是嘛……”戚百风只当凌蘅是让他替自己保守秘密,毕竟人言可畏,就算是仙山上的仙尊在某些时候也要遵守世俗的规矩。
他掏出折扇故作风雅的摇了摇,话锋一转:“我又有什么道理为他保守秘密呢?”
岑羡云抬眸,冷冷地注视着戚百风,倘若戚百风能够回头看一眼,便会发现他身后的半大的小孩看他的眼神同样阴冷。
可惜戚百风不曾回头,自然也错过了晓得自己“好大儿”心思的机会。他摇着扇子,似笑非笑:“不如仙尊同我结为道侣?这样他既是你的弟子,也是我的弟子,我自然不会害他,仙尊意下如何啊?”
“不如何。”岑羡云淡声拒绝,他脸色平淡,抱着昏睡中的小猫从戚百风身边走过,“既然是妖,那就驱逐出上界。”
清冷的声音散在空气中,戚百风扭头看去,凌蘅步履平稳,从背影上瞧,竟然是半分迟疑犹豫都没有。
“等等,你玩真的啊?”戚百风维持不住脸上的调侃了,他收起折扇准备追上去一探究竟,只是才迈出步子,就被小小的力道拦住。
低头一看,五六岁的小童瞪着一双眼泪汪汪的眼睛盯着他,看起来像是随时都要哭了的模样。
“哎呦,小祖宗,办正事呢!”戚百风嘴里说着埋怨的话,人却是任劳任怨地俯下身抱起了小小的孩子,“不就是些小鬼头的怨念?怎么这么久也不见好的呀?”
也不知戚予忆是不是听懂了戚百风的嘟囔,他一低头,将脑袋埋入“父亲”的脖颈里,借此藏起了眼中的惊涛骇浪。
戚百风……还真是对凌蘅念念不忘。
这个认知让心情糟糕到了极点,尤其是他还没有身份与立场发表任何意见与不满。
戚百风自然不知道自己那沉闷的儿子在想什么,他抱着返“老”还童的儿子追了上去:“你当真啊?”
“就这么不想和我成为道侣?讲道理,我也没差在哪里吧?”戚百风跟在凌蘅的身后,目光却落在了藏在凌蘅怀抱中的谢陵游身上,“我虽然修为差了那么一点,但是我会炼丹呀!我敢说整个上界应当没有比人能比我炼丹技术更好的了吧?”
嘴里喋喋不休,却丝毫不妨碍他观察只露出小半张脸的谢陵游。
俊秀的少年脸上还挂着浅浅的泪痕,眼皮浮肿,一看便知方才必然是好好的大哭了一场。
只是不知道他哭是因为被发现了身份,要被赶走而哭,还是因为……
“嘶……”戚百风倒吸一口凉气,为自己可怕猜想感到羞愧,凌蘅仙尊是什么样的人?他这么能够用这种龌龊的心思去揣摩对方?
“我方才不过是随口的玩笑话,你我相识这么多年,我还能用这样下作的手段逼迫你不成?”出于某种补偿心理,他又道,“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加上这俩小孩,绝不会外传出去,以后小心些,也没什么大碍。”
岑羡云停下脚步,寒霜已经从他的眼中褪去,显露出瞳孔本来的色泽:“既然已经知道的事情,又如何能装作不知?”
“凌蘅?他可是你的弟子!况且他也不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如何就容不下了?”戚百风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语的荒谬感,他牢牢地盯着凌蘅,仿佛从未真正看清过面前的人,“难不成你也相信什么狗屁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第86章 离别
空气陷入无言的凝固,面对戚百风的指责,岑羡云没有半分动容,气定神闲地反问:“所以呢?”
他的语气实在是平淡的过了头,让戚百风满肚子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中。
耳边没了烦人的声音,岑羡云重新迈开步伐,然而没走两步就再次听到了戚百风的声音:“你有想过他能去哪儿吗?”
去哪儿?
岑羡云低头便能瞧见谢陵游的睡颜,这个问题不难回答。
谢陵游如今已至元婴,除了废除元婴,自然无法在下界久待,既然上界不能留,下界不能去,那么就只剩下魔界了。
古往今来,就没有能从魔界中活着出来的修士,是生是死都是天命。
但谢陵游和他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岑羡云心中有别的打算,自然不会因为这样的三言两语而动摇:“我门下的弟子如何,想来是与戚阁主无关了。淮骆镇的魔障尚在,戚阁主自行处理吧。”
话毕,他未曾做任何停留,径直朝着罗山八方结界最为薄弱之处而去。
……
临渊的结界边缘摆放着巨大的镇石,血淋淋的符文是无数人用血肉描绘出来的屏障,经过千百年的风吹雨打、魔气侵蚀仍旧挺立在原地,更古不变地守护着罗山八方。
此刻,镇石上的鲜红符文隐隐有了黯淡之色,从魔渊下方弥漫而上的魔气,自淮骆镇中传出的邪念都在不断消磨其中的灵力。长此以往,总有一日,镇石毁于一旦。
岑羡云将谢陵游放在镇石的背风处,静静凝视他片刻后起身,他划开掌心,抚上镇石。
粘稠的血与蓬勃的灵力一同注入,黯淡的血色逐渐恢复光鲜。岑羡云注视着上面繁复的纹路,鬼画符般的纹路在他眼中都是有迹可循的模样,他从中梳理出灵力运转的走势,碎虎缓缓闭上眼。
注入镇石的灵力在他的指引下穿针引线,逐一填补已经薄弱的地方。
这是他记忆中第一次做这种事,但却意外的顺利,不到半炷香时间便将残破的镇石修复完全。
或许即便记忆不在,但身体的本能仍有残存。
岑羡云睁开眼的瞬间便听见了低哑的呼喊:“师尊。”
天色已晚,靠近魔渊的地方夜色更加浓郁,昏黄的余晖落下来,将鲜红的衣袍照的更加绯红。
谢陵游双眼混沌,带着初醒不知状况的懵懂,尾巴比意识显性一步,翘起来想要蹭师尊垂落在身侧的手背。
黏人的小猫总喜欢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亲近与喜欢。
岑羡云没有动作,任由小猫的尾巴来回磨蹭着自己的手背,他看似仍旧盯着镇石,实际上余光中全是谢陵游傻乎乎的模样。
“我……”
声音刚出口,谢陵游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脸色惨白地盯着兀自表达欢喜的尾巴——他在师尊面前变成半人半妖的怪物了?!
即便到了彼此都心知肚明的时候,大猫猫还是将自己的记忆锁的很牢固,谢陵游半点不记得在淮骆镇中发生的事情,因为眼前的变故而惶恐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人都是厌恶异类的。
他是不是也会被师尊厌弃?
“你早就知道了。”岑羡云的眼睛终于从镇石上移开,他看着紧绷的谢陵游,面若寒霜,“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
谢陵游咬紧唇,他首先想起的便是自己三番两次化作小猫模样钻进凌霄阁,偷偷与师尊同床共枕的事。
再往前……
他不敢回想,也不敢回答师尊的询问,咬紧唇保持缄默。
“不说也没关系。”岑羡云动了动手指,捏住了手侧的尾巴。明明主人已经如霜打的茄子似的蔫了吧唧的,尾巴却很是开怀,被抓住了也不安分,在手心中小弧度的扭动。
谢陵游盯着在师尊手中摇曳身姿的尾巴,又羞又惧,头顶的猫耳朵跟着折了折。
岑羡云不动声色地捏了捏尾巴,食指将蓬松的毛发压实,摁住了藏在皮毛里头的骨头。手上把玩着小猫的尾巴,眼神与语气中却带着训斥的意味:“上界对妖魔痛恨至极,你知道的吧?”
谢陵游当然知道!
他无声的抖了抖身子,被驱逐的恐惧如同乌云压在头顶,让他快要踹不上气来。谢陵游惶恐地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岑羡云,嘴唇无声开合数次,方才从喉咙中挤出慌张而又颤抖的声音:“我……师尊,我不是……”
岑羡云心中微紧。
他与大猫猫都知道这只是一场做戏,做给主神与天道看的戏,唯独他眼前的小猫,没有记忆,不晓缘由的谢陵游会因为身份暴露而惶恐,因为他冷漠态度而生出畏惧。
镇石将此处的结界已经修补完全,但凭借他出色的神识,还是能够轻易地捕捉到魔渊之下狂烈的风沙与凄惶的呜咽,一声一声,叫人听之生惧。
藏在另一边的手悄然收紧,岑羡云不说话,沉默地看着谢陵游。
夕阳的余晖彻底被黑暗吞噬,月上枝头,洒下一片泠泠的银色月光,温柔而宁静。
寂静的氛围恍若失手打翻瓷器后尖锐喧嚣落下帷幕之后的寂静,就连习习夜风也不愿眷顾这块土地。
岑羡云面对着谢陵游惶然的神色,一时忘记应当说些什么,只能干瘪地重复:“你早就知道。”
他像是卡壳的机器,大脑分明还在正常的运转,身体的机能却不听使唤。
谢陵游久久没有开口,他没有继续哭喊哀求,但那双传神的眼睛却慢慢地染上了湿意,像是被主人弃养的小猫,凄惶而哀伤。
小猫深知主人的软肋,踩住心软的弱点不放,用自己的可怜模样换取师尊的怜惜。
除此之外,他再找不到别的法子让师尊留下他。
岑羡云无声叹息,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的柔情消亡殆尽,成了刺骨的寒凉:“仙山,整个上界都容不下你。”
心被搞搞提起,又重重落下,谢陵游脑袋晕晕地,却敏锐地捕捉到其中的差距,容不下他的是仙山,是上界,而不是——
“那您呢?”他迫切地开口追问,想要问出一个答案来,“师尊是如何——”
63/78 首页 上一页 61 62 63 64 65 6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