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她迈大步子走去远处的垃圾桶,秦颂继续盯黎初的背影,那冷淡的态度看不出情绪。
黎初如同在秦臻葬礼上一样,塌腰重重磕头,再踉跄起身去敬香,颤抖的双手拿得不太稳,费尽半天才歪歪扭扭插进炉里。
秦颂记得那次,黎初插香的动作没这样,还很稳妥,不像今日这般彷徨。
她替秦臻上了香磕了头,那么她也去替胡院长做些什么吧,秦颂走到黎初身边,伸手拿了三根香。
眼下戴着戒指的手拨开烧烬的余灰,把玫红色的香烛稳稳插进,黎初乍然被身后高大的身体挡住,呼吸间都沾染着身后人身上的潮意。
“坐。”秦颂指了指地上的矮凳,没有感情的眼眸一抬,厌厌睨她:“林知言在忙正事,你哭没有用。”
她太不懂表达了,一些话说得刻薄漠然。
黎初脾气再好也经不住最悲伤的时候被刺痛,忍不住反驳:“可上次呢?你不也很难过吗?”
“我没有哭。”秦颂无情地说:“也没有不吃饭。”
停顿片刻,然后打补丁般:“哭无济于事。”
她想解释什么,但明显弄砸了,黎初的眼窝里盈满晶莹剔透的泪:“你真的很冷血。”
她说完,又倔强地跪到软垫上一言不发。
换往常秦颂会拽走她,但眼下,还没动身,林知言阻止了事情发展:“诶,别这么说,人的情绪总会有缺口,有人需要靠哭泣,泪点不同而已。”
秦颂沉默地望黎初一眼,自己坐到了矮椅上。
一坐便坐到了凌晨,黎初苍白的脸色委实不大妥,眼睛肿成核桃,在昏暗中努力瞪大。
秦颂手长脚长,坐在高于地面一丁点的椅子上显得有些不协调,她伸直双腿,活动肩颈后才出声:“五点,去吃早餐。”
这句话含有命令成分,黎初听出来了。
恰好林知言来换班,黎初怕白天的诵经祈福会支撑不住,微微点了点头。
出灵堂时,走在前面的秦颂突然转身,很淡地笑了一下:“我以为你还会坚持。”
黎初确实很累,又饿又困,全凭意志力支撑,她听不懂秦颂的话:“……那我回去好了。”
说着作势回去,秦颂不动声色地皱起眉,伸手握住她的腕骨,就像亲密时那样。
她很烦躁,所以语气更不客气:“听不懂人话?别让我说太多。”
“那就不要说了。”黎初用手背抹掉溢出眼眶的泪:“我们的快乐和痛苦不对等,你说得对。”
两人僵持不下,此时呼啸的风声吹乱了黎初的发,今天有月光,如水般浣洗着少女无暇的脸。
竟然出奇的明艳,如同展示栏里上好的润玉。
秦颂眸色沉沉,眼底的情愫随着风吹碎的月色暗涌,她上前钳制住女生纤细的手臂,二话不说把人半扯半抱进车,一进门就上了锁。
黎初被安全带勒得脖子发疼,手脚并用地推秦颂:“你疯了吗?!”
秦颂一顿,撑在座椅的手用力下压,带着压迫感笑了:“我认为你应该早就知道了。”
黎初心惊胆颤地望着她。
“我是有病,正常人不会喜欢痛。”秦颂又提起嘴角:“前些年我不断换医生,但没有用。”
月光透过玻璃车窗抛近来,掉落在眼尾与发梢,将浅粉色头发照得如绣花的金丝线。
“你以为什么都可以改变,实际上是无用功。”秦颂很快松了唇线,神色又变得冷漠。
“人类很渺小,死亡是必须的,你我都一样。”
她死气沉沉地看着前方,这模样,黎初突然很担心她会将油门踩到底,然后撞向护栏或者是路灯。
但秦颂只是紧握方向盘,没有要踩油门的意思:“我曾经也想过一了百了。”
然后呢?黎初等她继续说,秦颂却垂下了手,摊开的掌心恰好承接着一束光。
黎初望着这束光,也望见了手心上的痣,以及手腕上一道道伤痕,她们做过许多过于亲密的事,现在却是黎初第一次清晰地直视疤痕。
郑乘风留下的痕迹都是大面积的,比如烟头连续烫出的圆洞,还有铁棍打到身上后的皮开肉绽,唯独手腕不一样,像刀割的,很细微。
如果不是密密麻麻整片布满,根本看不出来。
黎初很小心翼翼地移动眼珠,移到了秦颂脸上,说:“然后呢?为什么又不想了呢?”
秦颂睨了她一眼,身体重重往后靠,粉色的头发压折在背脊之下:“因为我有病,情绪不受控制,”
所以她的神经总在分裂,一边痛苦地隐忍,一边撕裂地渴求疼痛。
每天如此,反反复复。
第32章032
黎初明白秦颂的病情严重性,不是因为知道病痛缠身,而是真真切切体会到了对方的起伏变化。
秦颂的痛苦在于她并不想变成疯癫的人,可怎么能控制住?埋藏在海岸线下沉默的火山终究会爆发。
像此刻,秦颂点了烟,冉冉上升的雾气缭绕至车顶,黎初心想,她应该在隐忍,在克制,在压下一切无从冒出来没有规矩的东西。
秦颂举起夹着烟的手,于是光影在手背上交错了一下:“我的世界像一团混乱糟糕的线,努力顺清它,但也只能听天意。”
“所有事情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如果你觉得死亡不真切,想想我父亲。”
她打开空调,烟味淡了些。
从前秦颂反感抗拒述说过去的事情,将自己藏进坚硬的躯壳里,今天是例外,她莫名被黎初的眼泪煽动了情绪,很想说些什么。
尽管说的生硬无情,但黎初听懂了。
“你在安慰我吗?”黎初问。
秦颂沉默不语,许久才抬睫,凝视着远方:“再痛苦,命运的齿轮何曾停止转动过。”
她从未说过这样多的话,黎初笃定:“你真的在安慰我呀。”
“我在安慰我自己。”目光从乌云遮挡月亮的片刻之后收回,秦颂侧目而视身旁:“身体本能比精神更想要活下来,怎么办呢……”
“没有办法。”她喃喃低语。
黎初的悲伤就像月亮被乌云遮住了,情绪的琴弦随着眼前人牵动,更多的是可怜……和心疼。
胡院长非常爱她,当亲女儿对待,从小到大黎初不曾受过什么委屈,先是被安排在律师事务所管辖的区域学画画,出来工作后,地理位置环境都是胡院长派人看了又看,查了又查才同意决定的。
可以说,她的成长轻松又幸运,工作至今没被刁难过,画室的同学也都很好人。
但秦颂不同,年幼父母离异,被判给母亲却遭到继父的暴行,哥哥两耳不闻窗外事去了国外,这样一个商圈大小姐的身份无疑是沉重的。
如今唯一疼爱她的秦臻去世,剩下的人于这世间不过是一点点血缘关系罢了。
黎初搜肠刮肚寻找安慰的话,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你别消极啊,总会有出路的,你看你现在不也挺好的吗?要好好活着啊。”
秦颂启动车,唇线扬了一下:“你觉得我现在好吗,我自己都不这么觉得。”
车一启动,黎初慌忙系好安全带:“总比以前好不是吗?你逃出来了,可以对抗那些恶意了。”
四周静得能听见呼吸声,直到上高速,秦颂才在黑暗中说话:“还不是时候。”
黎初听不懂这句台词的背后含义,正斟酌着怎么接话,一转头窗外漫天星河。
下大雨之后有许多星星悬挂,黎初打开窗,凉风倒灌进来,吹得她眯起眼睛:“我们要去哪里啊?”
很快她就不吱声了,因为海岸线在眼前越拉越近,甚至能瞧见海浪拍打在礁石上激起的水花。
黎初没在晚上来过海边,与日光倾城时不同,夜晚的海是深沉的,带着压迫感,浪花飞溅的潮气随风穿过两人的指缝间。
秦颂蹲在一块圆润的礁石上抽烟,外套下摆沾满了沙子和海水也不在意。
银河与海平面相连,是一望无际的平缓。
黎初踩了会水,见礁石上的影子一动不动,微妙地起了小心思,弯腰捧起海水便朝那方向扔去。
咸涩味道扑鼻而来,刚抽两口的烟被浇灭,余味绵长悠远,盖住了秦颂的眉眼。
她很平静,睫毛上的水珠接连落下。
就这么淡然地望着面前的始作俑者,像在欣赏一副精致的油画,眸中倒影的星空与海色搭配美丽。
黎初被盯得心虚:“……我去车上给你拿纸巾。”
她逃得快,秦颂抓得更快,细长的女士卷烟滚到夹缝中,堪堪停在一颗小草旁。
从黎初的角度只能瞧见颤抖的叶片。
海边的礁石上布满青苔,她靠着它们,触感又潮又凉,一时间刮蹭出的疼痛与快/感收缩着胸膛里那颗弱小跳动的心脏。
这里没有人,黎初心知肚明,但仍然紧张地蜷缩起足尖,不得已仰头望挂满星星的天空。
不该招惹她的,明知道她非比寻常人。
秦颂的吻带着微咸,黎初清楚这绝对不是海水,就在刚刚她才感受完舌钉的热度。
怎么会到这般地步……?
饰品如冰糖般,融化在流淌中。
她沉沦的是夜晚海平面上的星空,还是被潮湿浸透了,精致纤细的指节呢?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二十分钟后的车内,秦颂扎起头发,不过扎得很随意,好几缕掉下来,湿漉漉地贴在颈间和锁骨,显得那块皮肤更是白得细腻刺目。
擦掉身上多余的海水,她又抽出两张纸巾,轻飘飘扔到黎初腿上。
黎初默默捡起来。
没想到涨潮这么快啊!一个浪打过来,劈头盖脸将两人都淋得发愣。
准确的说是黎初单方面无措,秦颂只不过冷淡地晃了晃脑袋,一言不发地转身回车里。
黎初把纸团抛出窗外,低着头抠指甲。
时不时瞄一眼搭在方向盘上的手。
这双手肯定能把她弄死,黎初想。
“失望吗。”秦颂突然凑近,半边脸被亮起的车灯照耀,眼睛一深一浅,有种看不懂的缱绻。
是错觉吗?黎初不自觉吞咽一下,随之而动的脖子展露出脆弱,无比……诱人。
诱人的何止是她,从黎初的角度看,秦颂穿孔的每一处碎钉都在发亮,引出纹身师的本能。
纹身师爱缺口的月亮,爱有缺陷的人,秦颂看起来很完美,实则漏洞恰好对上了黎初的天赋。
于是她用牙齿咬住对方镶嵌在皮肤下的饰品,舌尖抵着慢慢抽离出,一颗接一颗,从锁骨到耳朵。
秦颂的耐心与纵容永远会在这时候起作用,一动不动地任由对方发作。
“取下来干什么。”她好脾气轻哂。
黎初在耳畔含糊不清地说:“换新的。”
秦颂没说话,抬手把车灯关上。
“怎么黑了?”黎初手里捧着几颗圆润的银饰,很快被秦颂接过,全数倒入手心。
黎初不安起来,可退无可退。
再往后,也是汽车不算柔软的皮质座椅。
眼看着裙子一点点往上翻卷,海水的味道冲淡了车内的清冷香,昏昏沉沉的不真切。
银饰两头都被圆润饱满的水晶包裹了,没有尖锐的针头,不会刺伤皮肉。
黎初胸口剧烈起伏,受刺激般抓住车窗的扶手和座椅背后。
“数数。”秦颂借着月光往里推,语气淡得像杯白开水:“现在几个了。”
见对方抿着唇不吭声,秦颂扯出笑意,兀自数起来:“一,二……”
“我数,我数……”辛亏没有灯,否则黎初一定能通过玻璃反射的光看见自己爬满红/潮的身影。
她眼底荡漾着波纹,水光与涟漪随动作晃动,一圈又一圈,指甲也不由掐进座椅套里。
“五……五个了……”黎初连忙抓住那只苍白的手,红着眼央求:“已经五个了。”
“五个而已。”秦颂面无表情地抛了抛,手心里躺着剩下十几颗,金属的光泽闪得黎初闭上眼。
秦颂疯得离谱,折腾人的本领也离谱。
望着空空如也的掌,她陷下脊骨,带了潮湿气息的头发落在黎初的唇间:“现在帮你拿出来。”
圆润而冰凉的饰品早就被捂热,黎初呼吸阻滞,汗水细密渗透肌肤,与还未干的海水混到了一起。
……
回到灵堂,林知言快急疯了:“干什么去了?吃什么早餐吃这么久?”
她双手叉腰,胸口的山茶花别得歪歪扭扭:“电话也不接,吓死人!我以为你……”
话音到这截然而止,林知言瞟了眼停好车进门的秦颂,轻声说:“别再乱跑,我很快要走了。”
林知言找了份新工作,在隔壁市,等胡院长火化完下葬,她就得动身前往。
“知道了,知言姐姐。”黎初用手指抹掉眼睑下的泪水:“我去换衣服。”
她走得极不自在,林知言的身体跟着转了一圈,最后面对秦颂:“她怎么了……嗯?你的什么耳钉和锁骨上的那些呢?”
秦颂破天荒地望她一眼:“洗了。”
“洗……?这玩意用啥洗?要消毒吗?”
秦颂走了,跟进幕帘后的房间,与黎初一墙之隔换衣服,听着隔壁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屈起手,很不怀好意地敲了敲墙。
那边的声音立刻停止,好半天,才传来沙哑软糯的声音:“这里是灵堂,能不能尊重一下我?”
秦颂说:“动作快点。”
她没有想怎么样,海边和葬礼是划分线,再怎么无情无义自私冷漠,也不会在别人的葬礼上做什么。
只有郑乘风这样的人才会肆无忌惮去践踏别人的尊严和软肋,如果要说秦颂的性格上有什么优点,那便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主动招惹是非。
25/40 首页 上一页 23 24 25 26 27 2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