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彻没有用问句,他仅仅是单纯而客观地阐述了一个“事实”。
闵琢舟眉宇间拧过一抹纠结,他认真想了想,这五年里他的确每天都在期待这一份协议的结束,这象征着自他17岁起就被闵行折断的羽翅有了再生的可能,他已经太久没有触碰过自由。
沉吟片刻,他启唇问:“你想听实话,还是别的?”
裴彻有一瞬间双腮绷得极紧,他的手无声握成拳又稳稳松开,再次浸入在一场令人窒息的沉默中。
闵琢舟直勾勾地看着裴彻,心知无论对他有怎样的感情,他都无法认可这个条约的再续。
“他们真的要等急了,”闵琢舟尝试去填满这粉饰着的太平,用一种十分温柔的目光提醒,“裴先生。”
不知在哪一个瞬间,那种惯常的、冷漠却精致的贵又气重新回到了裴彻的身上。
他独自将自己带血的手指藏入大衣兜儿里,走到闵琢舟的身边以十足的绅士礼节揽住了他的胳膊,这预示着两人将以家族联姻最完满的形式出现在大家的眼前——充满冷漠的和谐,并掺以勿近的虚张声势。
他们走到前厅的大门前,那扇华丽的实木雕花门后面是两个家族的长辈,作为主角,他们已经让这些人等待很久。
“闵琢舟,我会给你,你想要的。”
在推开大门的前面一刻,裴彻忽然俯身在闵琢舟的耳边说,他冷漠的眼神闪过一丝狠戾,但寒霜之下又壅积着一种说不清又道不明的感情:“只要你提出来,我会答应。”
闵琢舟气息微顿,他听见裴彻在他耳边又问了句,问他,你想要什么。
尚未来得及回应,“哗”的一声,酝酿多时的大雨倾盆落下。
第26章 情绪皆隐于血毛巾
秋后的暴雨气势滂沱,惊飞的鸟雀抖落潮湿的尾羽,仓促躲回巢间。闵宅主厅几米高的落地窗被洗成了一帘水瀑,玻璃相隔之内,却是一派暖意融融。
为了招待裴氏一家人,闵行在这顿晚宴上是下了大功夫的。会客的主餐厅里摆了满满当当的一桌子菜,味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食材却是实打实的馔玉炊珠龙肝凤髓,再加上开了瓶典藏级别的“双龙汇”,饶是见惯了世面的裴家,也觉得这顿饭吃得实在太铺张了些。
裴御东入了主座,看着那一桌子山珍海味直皱眉头:“老闵,你这是做什么啊?咱们就简简单单吃个便饭,怎么准备这么隆重?”
闵行将保姆递上来的热好的毛巾又递给裴御东,笑容正好卡在一个很体面的弧度上:“咱们两家一直都没好好吃过饭,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我不得用心招待一下?”
“你这人就是太认真了,”裴御东咋舌,“我在山里呆得久,这胃口都不习惯了。”
“裴总去山里是为了修炼心性,”闵行早有准备,立刻将一盏热气腾腾的松茸竹荪汤递到裴御东面前,“这是从滇南采得新鲜山货,用农家养的老母鸡吊的高汤,鲜得很,也养胃。”
裴御东和那盏清汤面面相觑,看了半晌,才无奈地叹了口气:“下次咱可不能搞这么大的排场了。”
闵行连连应声:“要我的意思,咱们两家就该多走动走动,凑在一起多热闹啊!”
“我看还是算了,要是老是按照这个排场来办,闵总可要肉疼哭咯。”
一个略带戏谑的女声忽然挤进谈话之间,闵行不动声色抬眸去看,正好和斜对面的魏雅对上眼睛。
魏雅人到中年却保养得当,穿一条熨得平整精致的真丝连衣裙,配着一套春带彩的首饰,典雅中带着明丽,丝毫看不出是五十出头的人。
周衿去世后,她作为裴御东弟媳、裴彻叔母一直操持家中内务,平常就看不上闵琢舟这个因为合约娶来的“男媳妇儿”,此时对闵家的轻视更是毫不掩藏。
“魏夫人哪里的话,”闵行仍是和颜悦色,但笑意不达眼底,“闵家虽不说家大业大,几顿饭还是招待得起的。”
魏雅垂眸摆弄着自己做的指甲,抿唇低笑不语。
裴御东略显无奈地看了自己的弟妹一眼,此行裴家的目的是和和气气地把快到期的婚约解了,她这语气这待人态度,实在是节外生枝。
魏雅没留意到裴御东的眼神,目光落在桌子对面的一对“主角”身上,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这种场合轮不到闵琢舟说话,他便干脆默不作声当透明背景板,用筷子抿开鲥鱼的白肉,仔细将其中的的刺挑拣出来,再把处理好的鱼肉放进闵画的盘子里,对他说出了所有家长都会说出的那句“吃鱼聪明”。
裴彻和他并肩坐着,眉间含雪,似乎比往常更冷淡一些。
魏雅视线停留在闵画那个粉雕玉砌的孩子身上,忽然叹了口气:“要说水嫩灵气的小娃娃,我见过的小孩子里面还真没有抵得上闵画的,闵家把孩子养得好啊。”
闵琢舟闻声,挑鱼刺的动作疏忽一止,脸上画上去的笑容淡了几分。
魏雅煞有介事地长吁短叹:“我们裴家门丁稀薄,裴彻现在算算年纪也不小了,老是和琢舟绑在一起,对两个孩子都是耽误。”
“啪”得一声,裴彻极轻地将筷子放在筷架上,他掀起眼皮看了一眼魏雅,没有说话。
魏雅仿佛完全没在意到裴彻的反应似的,一指身边自己整低头吃饭的裴晰:“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比阿彻小两岁,现在已经在和姑娘谈婚论嫁了,说不定过不了几年连小娃娃都抱上了。”
裴晰莫名被提溜出来,抬起头尴尬地叫了声:“妈,您乱说什么呢?”
虽然有关同性婚姻的议案已经通过了很久,但魏雅始终觉得这件事情不可理喻,在她看来“男人喜欢男人”就是小年轻图新鲜走入的岔路口,随着年龄的增长总能掰回来——他们裴家儿郎哪个不是光风霁月,怎么能因一段阴差阳错的婚事被带偏了性向?
这五年耽误了也就罢了,等协议一到期,断不能再让裴彻和这全宁城都有名的闵琢舟搅和在一起。
“哎,阿雅,这件事情也不是咱们大人能做得了主的。”
裴御东在这方面看得开,不要求自己儿子非要喜欢什么性别的什么样的人,但他知道裴彻五年前答应结婚,是迫不得已妥协的无奈之举,对闵家那孩子也是没什么感情的……不过如果这五年里他们真的磨出了什么,他也不会加以制止。
“也对,这事还得问问孩子们的意见。”
魏雅红唇一抿,对这件事有一种胜券在握的拿捏感。且不说她这个侄子当年就是被迫低头,更何况她一直记着这孩子心里还盛着别人呢——18岁那年出车祸波及的伤者,后来出国的那个。
席间所有人的目光全然落在了裴彻和闵琢舟的身上,或者说几乎都投向了裴彻,顺带分了些余光给和他并肩坐着的闵琢舟,而裴彻神情平淡,他慢条斯理地用温水浸透的毛巾擦了擦手,转头问他身边的人:“你的意见呢?”
那聚集在裴彻身上的视线又如湍流改向一般朝闵琢舟涌来,闵行的视线几乎如同针扎刺在了他的身上。
闵琢舟垂眸盯着面前的餐盘,浓密的睫梢掩盖了他黑沉的眸中所有的情绪,大厅璀璨夺目的水晶灯光从头顶宣泄而下,将他裹在一团光里,只露出紧抿的嘴唇和一截白皙的颈。
不知为何,明明只是从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主角”口中说出来的微不足道的意见,明明无论“是或不是”都不会左右最终结果的答案,可众人安静地等着,竟然有种屏息凝神的紧张感。
“我想……”
在一段落针可闻的寂静中,闵琢舟倏然温文尔雅地一笑:“还是按协议上的来比较好。”
“按协议上的来”,意味着四个月后的终结。
闵行那张脸上再也维持不住笑意,干瘪的唇向下歪着,两条极深的法令纹赋予了他格外的凶相,而与之鲜明对比的就是喜形于色的魏雅,她看向闵琢舟的眼神中有狂喜也有有不可置信,眉眼稍处又有少许的洋洋得意。
裴彻坐在桌前,将身子挺得笔直,他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的外露,只有看向闵琢舟的时候,笑了。
极轻极浅的一抹笑,像是在嘲讽自己刚刚对闵琢舟放下身段的承诺——我会给你你想要的,只要你开口。
可他想要的只有离开。
在众人等待的静默中,裴彻淡淡落下一句话:“按照他说的来吧。”
一声下去,尘埃落定。闵琢舟微微闭上眼睛。
短暂的停顿后,裴御东插话,试图调节气氛:“既然孩子们都是这么想的,那咱们这些老东西也就别干预他们了,不管怎么说,裴家和闵家都是关系深厚的,咱们以后做不成亲家,也不能损伤了彼此的情谊。”
闵行虽然对闵琢舟的回答很不满意,但闻言也只能附和道:“是啊,还是裴总这话在理。”
裴御东和稀泥一般举起酒杯:“来来,老闵,咱们一起喝酒,喝酒!”
一顿家宴吃得有惊无险,到底都是宁城有头有脸的家族,无论哪方受利哪方受损,也不可能真夹枪带棒地吵起来。后来裴御东一直拉着闵行喝酒,而深觉此行目的达成的魏雅也放下身段和孟繁讨论人类幼崽的饲养方法,两位夫人聊得有来有回,席间的气氛比刚刚更其乐融融。
裴彻和闵琢舟仍并肩坐着,他们谁都没在看谁,中间仿佛隔着一道沟壑。
一场夜雨越下越大,到晚宴后半段窗外已然什么也看不清了,闵行顺势要裴家这一家人留下,在闵宅暂住一晚。
这种天气的确不适合回途,裴御东便没拒绝,两位家主在席上说了会儿话,就相伴去棋桌上了却残局,他们一走,其他人也就陆陆续续地离席,家里的保姆便上前收拾。
这些年虽然落魄,但闵行始终是个打肿脸充胖子的穷讲究,他常年雇佣着两位以上的住家保姆,其中之一叫付春霞,已经在闵家做了将近10年的活,算是半个“内人”。
付春霞正伏在桌子上收拾餐具,忽然听到旁边负责收毛巾的小丫头“呀”了一声,她一下抬起头,皱起眉问:“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另一位年轻很多的保姆下意识降低了音调,磕磕绊绊地说:“付、付姐,你看这个。”
付春霞走过去,看见女孩手里拿着一条毛巾——洁白绵软的布料上,是用手指按压出来的血痕,斑斑点点的暗红色像是不合时宜的梅花,开在秋夜淋漓的雨幕中。
“这好像是……”少女咬了下嘴唇,犹犹豫豫地用口型说,“小裴总的。”
付春霞一愣,倏忽想起席间那冷峻又英挺的男人。
小裴总……裴彻。
那面若寒霜毫无感情的年轻人,原来也在这暗潮汹涌的家宴之上思绪万千吗?
“付姐,那这个该怎么办呀,也没看见那位先生哪里受伤了……”女孩无措地揪着毛巾。
“处理掉吧。”
付春霞一言不发地把那毛巾拿过来,仔仔细细地叠好,确认将所有血迹都藏在里面,才重新递给女孩。
她看着女孩,轻声说:“处理掉吧,不该咱们知道的,咱们就当不知道。”
第27章 都在逼我
明前的碧螺春汤色尚好,蜷曲如螺的叶尖儿浸润在沸水之中,在白烟里亭亭醉展。
“啪哒”一声,青瓷的茶盏落在案几上,蒸腾的水雾后透出闵行如同鹰隼一般的眼睛。他审视着闵琢舟,半晌才启口:“长能耐了。”
“爸爸,”闵琢舟和他对坐,眼神却全然不再闵行身上,他慢条斯理地为自己斟了杯茶,淡声说:“餐后是您差人叫我来茶室,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闵行冷笑:“你还知道我是你爸爸?”
闵琢舟淡定品茶:“出生前就注定了的事情,我没得选。”
闵行被他一噎,原本就冷的眉目滑过一点近乎狰狞的神色。他微微抬高了声调:“既然是闵家的子孙,就要为闵家的未来考虑,谁给你的胆子拒绝裴家,你知不知道当年我为了撮合这门联姻耗费了多大的心思?”
“协议签了五年,闵家靠着这身份苟延残喘了五年,还有什么不够的吗?”闵琢舟看他一眼,轻哂,“您大概是年龄到了,忘了五年前怎么答应我的了。”
当初闵行的确答应闵琢舟5年之后“还他自由”的事情,他没忘,但仅仅把它当作赶鸭子上架的催促之举。
在闵行眼中,商业联姻是这个淌着闵家血脉的私生子的唯一价值,本来就是婊子生的小婊子,可惜他从前只看见了闵琢舟足够漂亮的皮囊,现在才察觉到他美得不够安分。
闵行眸色阴沉,在短暂的沉默中思绪风云变幻,他忽然拿起杯子喝了口茶,再开口时声音竟放缓了些:“我倒也不是非要绑着你,但裴家有什么不好吗?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闵琢舟:“裴家是不错,要不是当年裴彻接受公司根基不稳,也轮不到闵家捡这个漏。”
闵行气息沉了些:“话说得这么难听做什么?”
“卖妻鬻子得来的富贵要什么体面?”闵琢舟笑了下,“这些年和裴家联姻带来的好处无论是明面上还是暗面上的,怎么着也够‘悯术’活下去了,所以我也挺好奇……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现在经济形势这么低迷,企业生死如对弈下棋,稍有不慎满盘皆输,在这种时候没了裴家这层关系,你当‘悯术’能活多久?”闵行拿手指狠狠点了点桌子,教育道,“你还是太年轻,目光不够长远。”
“或许吧,”闵琢舟也不着急,颇为认真地歪头想了想,“不过闵家生还是死,关我什么事?”
“你!”闵行横眉竖目,仿佛下一秒就要好好管教一下自己这个不孝子,但考虑到目前自己的确有求于这个私生子,只好咬着牙挤出一句:“琢舟,你这么说,不怕伤了爸爸的心吗?”
饶是闵琢舟素质卓绝,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浑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叹道:“咱们说话就说话,您能别恶心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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