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琢舟在后面看着,再三确认裴彻不会把小崽摔了才跟着进了电梯。
这么折腾了大半晚上,闵画已经是精疲力尽,终于进入一个安静又干燥的室内环境,小崽强撑着的精神随着电梯上行的“嘀嗒”声一点一点的散去,等到进了套房,已经完全睡着了。
闵琢舟安静把闵画从裴彻手上接了过来,小心将他放在床上安置好,然后卫生间取了一条还未拆封的毛巾,打开热水浸透又拧干,仔细给小孩擦了擦哭花的小脸和掌心。
裴彻将自己的大衣架起来,就靠在衣帽间和卧室相连的墙上无声看闵琢舟,窗前那盏昏黄的小灯将他拢在温暖的昏黄之中,光落在他的脸上,眼尾的红和唇边的裂口仿佛天生一对,都像是无暇瓷器上被人刻花了的痕。
闵琢舟把小崽收拾好后起身,转头时正好和裴彻的目光撞上。
客厅没开灯,他近乎隐在黑暗之中,脸上表情冷淡而模糊,眉宇间似乎有一种复杂的惆怅,怜悯与审视同在。
他们默然无声地凝视着彼此,直到闵琢舟率先错开了目光,起身进到卫生间里。
打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冲流而下,闵琢舟掬了一捧拍了拍自己的脸,抬眼看向镜中,才发现自己现在有多狼狈。
一巴掌扇肿的半张脸,开裂的唇角,隐隐约约的血迹,以及眼尾可悲可恨脆弱的红。
洗不干净似的。
闵琢舟重新绷紧下颌,做出一种近乎冷峻的神色,缓缓闭上眼睛,兀自抽离自己所有的心绪,然后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加以大肆的批驳与反省。
成熟不足又太过冲动……才会把把事情弄得一团糟。
下一刻,他睁开眼睛,呼吸却微微一顿。
卫生间的镜子里出现了另一个人,由小即近,直至走到他身边站定。
“裴先生。”
闵琢舟怔怔地看着来人,还挂着水珠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而裴彻也垂眸看他,良久,他像闵琢舟对待闵画那样用手蹭了蹭他发红的眼眶,指尖触感冰凉。
第29章 只有我可以碰他
“你没有想给我说的吗?”
裴彻的指尖很轻地落在闵琢舟的皮肤上,带着一点怜惜问他。
太狼狈了。
闵琢舟无声地想。他想像往常一样扯出一点什么也不在乎的笑意,但实在没有力气,脸上努力扬起的笑容苍白无力,像是平常笑容进化失败的狗尾续貂版本。
裴彻黑沉的瞳仁一眨不眨地盯着闵琢舟,又重复一边刚才的问题:“没有吗?”
“你想听什么?”闵琢舟声音极轻,带着不堪的疲惫,却又尽可能地柔和道,“我说给你听。”
裴彻听见这句很标准的带有“闵琢舟”风格的敷衍,眸光暗了一瞬,他手指捏着抬起闵琢舟的下巴,拇指压在那破损的唇角处,问:“谁动你的?”
闵琢舟侧头撇开他的动作,知道自己就算有心想瞒也瞒不住:“我父亲。”
“因为闵画?”裴彻想到刚刚他对孩子近乎应激的态度。
“不全是。”他只回了三个字。
裴彻很有耐心地等着下文,却看见闵琢舟倦得要命地靠在洗手台的大理石台面上,清晰隽永的眉眼间有一丝一丝复杂的惆怅,从头到尾、从身到心,都充满了“我不想谈”的消极抵抗。
裴彻于原地静默片刻,淡淡地移开视线:“不想说就算了。”
闵琢舟胸口仿佛堵满了石头,他有一瞬间想要开口倾诉些什么,但长期的不动声色让他下意识忍住了这样的冲动。
无论是裴家和闵家的婚约还是他和闵家原本就无法弥合的裂痕,在一夜之间尽数铺开在他的面前,他无话可说,只觉疲惫。
久等依旧是无言,裴彻转身欲走。
闵琢舟闻声掀起眼梢,他看着对方即将离开的背影,忽然很轻地叫了一声:“裴彻。”
裴彻脚步微顿,却只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谢谢”,再无留恋,他淡淡应了一声,抬脚离开。
闵琢舟的手搭在洗手台的台面上,无声握紧,坚硬的棱角就嵌进了他的手心,硌得他生疼。在卫生间相对封闭的空间下,他几乎喘不上来气。
“哗哗”的水声再次响起,闵琢舟再次打开了水龙头用力地搓着自己的脸,好像这样就能将一切狼狈都冲刷干净。然而就在这时,原本被带上的门又被突兀地打开,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身后的人一把拉住。
闵琢舟下意识去关水龙头,因为施力角度的问题反而将水管开得更大,如湍的水流在瓷台里卷出漂亮的螺旋,激起的水花溅了他一身。
衬衫一湿,体肤感觉到一阵冰凉的触感,闵琢舟一下子绷紧了身体,还没说话,就被去而复返的裴彻抵在了台面上,身体后仰,发梢几乎擦到了镜子。
裴彻面无表情,他抬手关住了只哇乱喷的水管,用一种沉甸甸的目光看着闵琢舟很久,忽然俯身压下去,以一种撕咬的力度拮取那温热的破损的嘴唇,做了自己这一路上、或者说从家宴开始就一直想做又忍着没做的事情。
这根本就不是一个吻,裴彻带着刻意的惩罚以为反复舔舐和撕咬那块破损的唇角,将它折磨得可怜兮兮,浓烈的血腥去而复返,在他们缠绕在一起的呼吸中反复蔓延。
闵琢舟的手抵在他的身上,先是用力推阻,在反复尝试无效后只好自暴自弃地承受,随即在紊乱的气息中彻底地变得放纵。
承受负荷的灵魂选择缄默不言,只好以身体接触作为掩护,殷勤而迫切。
闵琢舟干脆坐在湿淋淋的洗手池台面上,双手紧紧环上裴彻的脖子,嘴唇处传来的疼痛在扭曲的神经作用下产生了欢愉的错觉,他像个孩子追着糖果的香气一般,在腥甜的血气中越发兴奋。
裴彻纵着他,浓密的眼睫下是近乎偏执的光,他力气越来越大,几乎想要把人揉进骨血里——
“咣当”一声,原本在台面上安放的玻璃香薰在混乱中被闵琢舟的手挥倒,在台面上负隅顽抗地轱辘了好几圈,还是没有躲过粉身碎骨的命运,从台面上滚下,“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沉溺在一个无由而起却翻滚纠缠的吻中的两人被迫回神,鼻尖是掀涌而起的沉木香气,失控的理智逐渐回笼。
闵琢舟坐在池台之上,衣衫不整地盯着那死无全尸的香薰瓶子看了半响,率先回过神来,从台子上下来,弯腰去收拾那一地狼藉。
裴彻却并不放过准备放过他,他气息比平常急促一些:“如果你不愿意说,那听我猜猜怎么样?”
闵琢舟刚刚捡起一块玻璃的手一顿,他看向裴彻,眼中疯狂而刺激的情绪尚未平息,乍一抬眸,竟有种爱恨杂糅的深情脉脉。
裴彻声音极哑,却很有条理:“我想起不久前来这楼下闹事、自称你‘妹妹’的女人,情绪很不稳定、责任心浅薄、并且对亲人缺乏基本的共情,显而易见,这样的人并不能胜任‘母亲’这一角色,但她就是闵画的亲生母亲,对吧?”
闵琢舟的瞳孔微微一缩。
如果说闵家好赖还算是裴氏的联姻世家,那么他母亲那方面的人际关系和裴家完全没有任何联系,他从未告诉过裴彻任何事,他却凭借一些零碎的脉络拼凑起来。
裴彻:“你不放心她去照顾孩子,把闵画带回了闵家,但是闵老大概没有那么慷慨的容人之量,可以接受一个和闵家关系稀薄的小孩……所以作为交换,你答应了他什么?”
闵琢舟张了张嘴唇,却没有说话。
“结婚。”裴彻冷淡地吐出两个字。
他微微眯起眼睛,接着说:“正如今天孩子问你的那样,因为他,你选择接受闵老的安排,但我有点好奇,当年你为什么不能亲自抚养他,我不认为你缺少那点情怀与爱心。”
“……”闵琢舟沉默一会,才艰难地透露出一点真相,“5年前,闵行对我的控制力很强,我在意的人或物全部都在他的掌心之中,我不听话,所有人都会难过。”
当年宁城的第一玫瑰花,生长在闵行进行打造的荆棘牢笼之中,然后被束之高阁接受所有人的审视——这样的过去是裴彻这向来不关心圈内龃龉的“另类”所不知道的。
“那么按照这逻辑向下推,今天你的某些言行违逆了闵老的意愿,以至于让他产生了‘你失控了’的认知,所以他准备旧计重施,以闵画作为要挟你的筹码,是么?”
裴彻看着闵琢舟微变的表情,无声深吸一口气,他很想问闵琢舟为什么连一个字也不愿意向他透露,一边又自嘲地想起他自己对于闵琢舟来说,也仅仅是个协议即将到期的结婚对象,闵琢舟不想说,理所应当。
他无权过问他鲜花着锦下溃烂的血肉,不够资格。
这个认知就像一根滚烫的钢针猛然戳进裴彻的神经,烧得他的理智生疼,而当他看见闵琢舟此时眼角绯红的破碎样子时,这根无形的针又弯曲变换起来,一种只有我可以碰他的扭曲声音伴随着一声声心跳越发强烈,甚嚣尘上。
好一会儿,裴彻忽然踏入那满是玻璃碎片的地方,他高高在上地注视着闵琢舟,以一种轻描淡写的姿态淡声说:“你可以留下闵画。”
闵琢舟恍然抬眸,但对上裴彻充满施舍的眼睛时,忽然意识到这是另一个编织精美的笼子,看似无私的馈赠,实际只是另一场是冰冷的交换。
紧接着,裴彻伸手捧起他的脸,像是描摹一件展品一般将他唇角的血擦去:“我不喜欢孩子,但可以试着和他相处,你不用担心来自闵家的压力,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
这几乎是闵琢舟现在迫切所需要的,但当裴彻真正说出来的时候,他却没有一丝放松,他本能地厌恶这种“交易”式的关系,思绪千回百转,最后只牵出一抹苍白的笑。
“裴先生想要什么?”这样类似的话裴彻也问过闵琢舟,当时裴彻只得了一句言不由衷的敷衍,此时却连敷衍也没有,只有一瞬模糊不清的对视。
“留在我身边,到我……”裴彻声音原本不紧不慢,到这里却极不自然地卡了个壳,翻来覆去,仍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表达。
“到你腻味为止,”闵琢舟自发补全了他言语中的逻辑,“是这个意思吗?”
“如果你要这么认为的话。”
裴彻眉心缓缓蹙起,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想到闵琢舟有朝一日将会不属于他就无法接受,而发现这个人从来没有真正属于他时就会感到愤怒……但若谈沉沦,似乎又不太对。
闵琢舟目光落在裴彻的脸上,又淡淡移开,不再落在实处,而是看向满室冷暖间杂在一起的灯光。
在这漫长的、气氛近乎凝肃的沉默之中,他忽然感觉到喉咙格外得痒,一种对烟草近乎偏执的瘾从他心底渐渐升起,变成一种难以戒断的渴望。
或许本来就不该戒断的,当年闵行实现对他的控制,曾经刻意诱导并且纵容他抽过一种“自制烟”。这种现象在旧时代其实很常见,只要不售卖就不违法,一些老烟民为了节省买烟的钱,会自己卷烟自己抽。
这种未经过工业加工的原生烟草对人体的损伤很大,而闵行曾在给闵琢舟的卷烟成分上做过一些手脚,加大了烟草的成瘾性——‘悯术’堂堂悬壶济世的药企,一家之主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却像是炼蛊。
闵琢舟已经不记得自己当年为了对抗这种瘾作出了多大的努力,即使五年后的现在还要不时叼着一根烟用以闻嗅解瘾——可当他发现无论如何规避,一切的一切仍然循着一个相似的痕迹陷入循环的时候,闵琢舟忽然觉得可笑。
或许妄想企图已定的命运是狂妄的,那个虚无缥缈的规则对他终于忍无可忍,惩罚如水一般冲泻而下。
“有烟吗?”闵琢舟听见自己缓声问。
裴彻看他半晌,才转身去书房拿了一盒拍卖级别的雪茄,别人送的,还陪了一套雪茄剪和燃具。他不抽烟,所以只是单纯放着。
闵琢舟从裴彻手里接过来,拿起一根雪茄放在鼻尖,醇厚而芬芳的香气撩拨着他的神经,吸引他于暴雨晚夜的堕落。
很久之后,他还是放下了那根烟,抬眸望向裴彻时眼情绪尽褪,那些狼狈于困窘仿佛在一夕之间被收拾干净,脸上挂上了一点招牌式的模糊笑容:
“雪茄不过肺,算了。”
“还是请裴先生亲我一口吧,这样似乎更能解瘾一些。”
他凑近裴彻,以云淡风轻的姿态索吻,隐晦地承认了自己的妥协。
第30章 亲情的荆冠
一场暴雨止于凌晨,将空气中最后一点余温冲刷干净。
骤冷的天气外加连夜的惊惶,第二天闵画的身体状态来就不太好,用体温计测了一下,低烧。
“我不管你是怎么说服裴家同意让闵画和你住在一起的,闵琢舟,你觉得你自己这回办得是人事吗?”听筒那头是闵再铭带着怒火的指责,将宁静的清晨划出一道裂痕。
闵琢舟安静听着,趁他语气停顿的地方打断询问:“我记得这孩子没什么过敏的药,没记错吧?”
“一点医理不懂就别乱喂他,”闵再铭提高了一点音调,“小崽已经被你折腾病了,给我老老实实地去儿科医院挂号!”
闵琢舟好脾气地回了声“好”,准备收拾东西陪小崽去医院。
闵再铭不打算放过他,追问道:“一声不吭就把闵画抱走,就算不考虑我怎么想,你也得考虑一下孩子的感受吧?他那么小,怎么一下子适应环境的转换?”
闵琢舟沉默下来,抿紧的唇线透出一分沉冷。别提孩子,就算是大人,被这么突兀地放置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都不一定能经受得住,可是闵行那两句话实在是太狠了,简直是照着他的肺管子上戳。
“这次的确事出有因,”闵琢舟无奈抬手拧了拧眉心,“但我带着他离开闵家是迟早的事。”
闵再铭知道一定是闵行对闵琢舟说了什么,才会让向来很有分寸的男人做出这么冲动的事情。但他毕竟是闵家嫡出的独子,闵行再怎么样也不会对他做出太过分的事情,所以从潜意识里,闵再铭是不相信自己父亲会对一个小小的孩子真的做出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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