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太静,闵琢舟垂着眼睫,手指摩挲裴彻没有几分血色的嘴唇,不自觉地将在他心中积压已久的问题问出了声。
而下一刻,一直合眸的裴彻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视线不太能聚焦,却仍然固执地停留在床边之人身上,沉墨似的眼瞳深处沉甸甸的,异常摄人心魄。
空气忽然变得凝固,闵琢舟指尖动作微微一顿。
“……你一直醒着吗?”他的声音从喉咙中极细微地挤出来,担心惊扰了一个癔症般的浅梦。
虽然裴彻的氧气罩经过医生评估后已经摘下,但他仍然不太能流畅地说出话,他眼巴巴地盯着闵琢舟看了许久,眼中闪过一瞬明光。
他费力又执着地动了动嘴唇,半晌才憋出几个话音:“你……没事……”
你没事就好。
闵琢舟眼圈倏然红了,他别过头将眼底的热意强压下去,许久才挤出一句话:
“你以为……我现在站在这里就没事吗?”
裴彻眼睫微微颤动,似是理解也似是不解。
“别人察觉到爆炸的第一时间都是护住头卧倒,你直接展开双臂往前扑……明明察觉到了危险,第一目标却不是保护自己的生命。”
闵琢舟垂在一侧的手渐渐握紧了,声音嘶哑:
“爆炸产生的任何弹片、石子、杂物……这其中的任何东西击中你颅骨的关键位置,都能在顷刻之间要了命你知不知道?你想让我一辈子都活在一个‘裴彻因我而死’的阴影里,想让我今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活在亏欠与内疚中,想让我每次午夜梦回都要想起你的脸怅然若失心痛难忍……对吗?”
闵琢舟气息倏忽一顿,他的话音戛然而止,胸腔起伏得厉害,指甲几乎陷进肉里,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这种话,他本不该对任何人说,更不该跟现在这种情况的裴彻说。
说这些的时机太不对了,这可是重症监护室,病人的情况随时都可能出现新的变化,经受不了任何刺激。
裴彻躺在病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床边的人,某个瞬间他连呼吸都忘了,心脏跳得很快,有几分疼、又很酸楚。
闵琢舟在害怕,因为在乎他的安危而感到害怕,他说的每一个词每一个字眼,都是这些天深深压抑的恐惧与痛苦。
目光不知在他通红的眼眶上停留了多久,裴彻竟牵动唇角,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
他启唇,对着口型说:“不要哭,好不好。”
恰似被细小的针扎了一下心尖最柔软的地方,闵琢舟猝然闭上眼睛,眼泪反叛地顺着脸颊滑落,仓促地坠在地上,快得像一瞬流转的光。
三十分钟转瞬即逝,护士进来,公事公办地通知时间已经到了,这个点病人早就应该休息。
闵琢舟应声准备离开,他垂眸去看病床上的人,觉察到他的眼神光一瞬间暗淡下去,就像是好不容易得到糖果又要被家长没收的小孩。
你还会再来吗?裴彻很想这么问他。
但是他现在虽然身体一动也不能动,意识却随着时间的流动愈发清醒。
在爆炸的那一刻护住闵琢舟和闵画完全是出于本能,他从未想过用这个作为道德枷锁去向闵琢舟要求什么、索取什么。
来与不来,本该都是他的自由。
闵琢舟安静地盯着裴彻看了一会儿,倏然俯下身,嘴唇凑近他的耳边,声音若即若离,却温柔地像一声叹息:
“快点好起来吧,裴先生。新年快乐。”
话音落下,他再无留恋地转身离去。
医院窗外的塔楼中忽然响起阵阵钟声,声音携风穿过长夜。
……
裴彻毕竟年轻,无论是身体素质还是肌能状态都处于巅峰时期,强烈的求生意志就像是落入荒原的野草,一旦破土而出就会展叶疯长,把人从生死关头硬拽回来。
进入重症监护室的第十天,裴彻经过医生评估终于得以刑满释放,转到了一个随时允许探视的单人单间。
闵琢舟提着一个保温食盒去探望的时候,医生正在给裴彻背上换药。
窗外阳光极盛,有风拂过,淡色窗帘微微浮动,泛出海浪般扩散的涟漪。
出了重症病房后,院方对止痛针和镇定的使用都很克制,再加上麻药劲儿过去,受损的皮下神经也在逐渐恢复,延迟的痛觉就化作一把滚烫而锐利的刀,一下下地切割着裴彻的皮肉。
他以俯卧位趴在床上,手指深深地陷进了床单里,疼出了一身冷汗。
闵琢舟轻声推门进来,正好赶上医生敷完药后用凡士林纱布包扎,整个过程已经进入了尾声。
处理好后,医生收拾东西推车离开,看见安静站在门口的他,友好地点头示意。
病房门被离开的医生带上,护工又去订餐了,裴彻以为整个房间里只剩自己一个,终于放松了自己咬紧的牙齿,疼得嘶嘶抽气。
闵琢舟听见那隐忍的吃痛声,眼瞳中微光一暗,失意在瞳孔深处化开,凝不成半分轮廓。
“啪嗒”一声,食盒被放在医用床边桌上。
那声音轻得很,本不至于惊扰谁,但由于裴彻刚刚以为房间内没别人,乍一听见声响,还是恍了下神。
循声去看,他因姿势原因视野受限,只能看见一只手垂在身侧的手,手背皮肤很白,匀称修长,带着恰到好处的骨感。
“琢舟。”他声音里有几分不可置信。
闵琢舟应了一声,看他上半身被包裹成木乃伊的样子,哪哪都碰不得,只好很克制地用指尖碰了碰他的掌心。
还没来得及说话,浑身上下没几个地方能动的裴彻就身残志坚地拽住他的手不放,却反压了一掌心的冷汗给他。
闵琢舟没问类似“疼吗”这样的废话,就那么安静地任裴彻握着。
视线从雪白的纱布上掠过,能隐隐看见自里向外透出的病态的红。
倒是俯卧在病床的裴彻先出了声。
他没由来地一笑,整个人的呼吸都比刚才平和:“有点奇怪。”
闵琢舟以为他说的是姿势奇怪,手上逆了点劲儿,自己虽有点别扭,但能让裴彻握得更舒服一些。
“你来了……我好像就不疼了。”
裴彻慢腾腾地补了后半句话。
“……”疼是客观存在的,“好像不疼”是主观胡诌的。
闵琢舟盯着病床上的男人看了一会,无声呼出口气,轻声问:“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傻乎乎的?”
“我说真的,”裴彻丝毫不顾及额前几乎要汗湿半个枕头的冷汗,很认真地喃喃着,“你好好站在这里,我就会觉得躺在这里,也很值得。”
“就你会说。”
闵琢舟声音听不出一点情绪,却是句句都有回应。
裴彻抓着闵琢舟的手微微紧了些,听着他的声音,满意地闭上眼睛。
从指尖透出的淡淡温度仿佛世间最好的灵药,他忍过一轮疼痛,精神不济,倦意缓缓袭来。
闵琢舟一语不发,目光沉静地落在裴彻缠身的绷带上,刻意地放轻了自己的呼吸声。
他耐心地看着裴彻身体的起伏变得平稳绵长,直至他坠入梦乡,才迟钝地感觉到自己被紧拽不放的指尖麻得厉害。
闵琢舟想抽开手指,然而只是略微挣动了一下,裴彻却在那瞬间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别走……闵琢舟,我疼。”
裴彻忽然用尽全力地攥紧了他的手,深邃的瞳孔中闪露出一种无助却冷硬的强势。
一种从梦魇中带来的紧张和焦虑破匣而出,习以为常地将他包裹成一个痛苦而辗转的蝉蛹,随后他陷入了短暂的怔忪之中,视线缓缓对焦,才逐渐的回过神来。
所有平和却苍白的伪装都在此时化为虚影,空气忽然变得特别稀薄。
裴彻才发觉自己刚刚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将自己刻意粉饰的太平尽数掀开,露出内心深处近乎偏执的占有意图。
每时每刻每分每秒,他都想要闵琢舟在他的身边。
如果不行,他不惜利用自己的痛苦。
可这样是不对的。
这只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拿闵琢舟的心软逼他。
游离的心绪被拉回肉身,裴彻苦涩地一扯唇角。
闵琢舟垂眸看他,忽然抬手抚平他略微上翘的乌黑发梢,很平静地问:“那你还要不要吃饭了?”
裴彻一愣,侧头看见对方把带过来的食盒打开,将每一个格都拿出来摆在桌面上。
食盒上层是清粥下层是水果,盛在光里色泽诱人。
闵琢舟:“我提前问过医生,说现在可以适当地吃一点流食和富含维生素的水果,有助于伤口的恢复……一直输营养液也是遭罪。”
他一边说一边抽过来一个陪护椅,用勺子把小碗里面的奇异果和香蕉碾成果泥,倒了一点温水和开,然后挖了一小口凑近裴彻的唇边,沾湿他的唇缝。
裴彻完全没想到自己还能有这种待遇,受宠若惊地愣成了一具僵尸,饭都喂到嘴边,还没想起来张口。
闵琢舟记得原先他什么水果都能吃一点,举着勺子问:“不合胃口?”
哪里是不合胃口,这种情况下闵琢舟的食盒里就算装的是伏特加拌老干妈,他也能不眨眼睛全部咽下去。
闵琢舟一口清粥一点果泥混合着喂了裴彻一些,想着他十来天胃里都没装东西,一下子吃太多反而是负担,就把吃了一半的餐盒又全部收拾好,放在一边,准备临走的时候带回去。
一垂眸,看见裴彻望眼欲穿地看着他。
闵琢舟:“看也没有了。”
裴彻冲他轻轻地眨了下眼睛。
闵琢舟低头凝视裴彻那副眼巴巴的表情,思忖片刻,最终也没给他再吃东西,余光落在他唇下挂上的一点奇异果泥上,便从旁边抽出一张无菌湿巾,准备给他擦了。
湿巾刚落在裴彻的下巴上,床上这位和木乃伊没什么区别的重病号却忽然仰起脖子,用尽浑身力气凑过来,在闵琢舟的手背上亲了一口。
酥酥麻麻的温热触感从掌心一圈一圈蒸腾散开,闵琢舟有一瞬间的失神,他眼皮极轻地颤了一下,却忽然反应过来,原本平和的脸色立马黑了:
“裴彻你乱动什么,想让医生给你加束缚带吗!?”
裴彻的动作果不其然地牵动到创口,他疼得脸都白了,豆大的汗珠顺着前额划过,眼尾却微微弯着,盛着一点想笑又疼得笑不出来的满足。
不逼他……但不意味着自己不能主动吧。
闵琢舟看着裴彻好不容易被养出点血色的嘴唇顷刻间白得吓人,整个人都慌了,哪顾得上再追究这个不惜命的混蛋刚刚对自己做了什么,抬手按了床头铃。
不多时护士推开门进来,还以为裴彻是因为疼得受不了,才乱动地才牵扯了伤口:“我去给医生说明一下情况,看看能不能给病人再打一针止痛。”
虽然过程并不像护士所脑补的那样,但是闵琢舟担心裴彻一直忍着熬不过去,于是顺着她轻声说:“麻烦你了。”
送走护士,闵琢舟冷着脸,无视裴彻不依不饶的目光追随,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对不起琢舟,我错了。”
裴彻从生死线上走了一回,也不知道是被炸通了哪一窍,道歉道的是越发流畅,并且态度真挚诚恳,仿佛犯了一次就能长了教训,随时随地能够知错能改。
闵琢舟脚步一顿,转头:“你错哪儿了?”
裴彻见自己还有补救的可能,立刻承认错误:“我不该碰你。”
“……”
闵琢舟转头就走。
一开门,闵琢舟的动作在刹那间一顿,脸上的表情消失殆尽。
门外恰好也站着一个人,他拿了一大捧浓艳的玫瑰,红得灼目——竟是许久未见的季苏白。
临近年尾的时候,季苏白参加完魏长钧专门为裴彻准备的“生日宴”,转头便以魏家次子的身份飞到国外出了数星期的长差。
国外那边大概是个魏家不能耽搁的大项目,所以纵然裴彻伤到这个程度,季苏白也没提前飞回来。
可见所谓至深的情意执念,也无非是一场叶公好龙。
此时此刻病房门口,季苏白看见闵琢舟,眼底闪过一丝不出意外的戏谑,他微微歪头,神情无辜地问:
“闵老师是来探望病人?”
闵琢舟看他一眼,连表面上的和平都懒得维持,视线在那怒涛般汹涌的玫瑰花束上停留了一瞬,说:“裴彻他花粉过敏。季老师要是没地方放,我帮你带出去?”
季苏白脸上游刃有余的表情有些僵滞,捧着玫瑰的手微微一紧。
闵琢舟这话说得微妙,既像是给他留台阶又像是打他的脸。他自诩深情,以繁花锦簇耀武扬威,可他又对裴彻花粉过敏这件事一无所知,显得薄情而虚伪。
不情愿也得装出情愿,季苏白将那捧单价高昂的玫瑰花递给对面之人,笑容如同用工笔勾勒描画上去的,因为过于精雕细琢而显得虚假:
“那就麻烦闵老师了。”
闵琢舟接过来,语气极淡:“季老师要是嫌麻烦,以后就不要带了。”
他捧着一束玫瑰出去,沾了满身的令人头晕目眩的花香,刚过拐角,恰巧又撞上了熟人。
云揭今天的白大褂里套的是带星花肩章的警服,远远就看见闵琢舟手里拿着一簇怒放的玫瑰。
望着闵琢舟大步走来,他无声停住脚步,那张终日云淡风轻的脸上也浮现出些许惊诧的神色。
玫瑰的暗香随闵琢舟翩飞的衣角上下浮动,衬得他身长玉立、肤白胜雪。
他眉眼浓墨重彩,却是如下霜般的冷色,拒人于千里之外。
“季苏白在里面。”
闵琢舟走到云揭面前,停住脚步,随后他轻轻一哂,改口说:“魏家的人在里面,你现在要进去吗?”
云揭神色未动,嘴唇却深抿成一条直线。
某一瞬间,他几乎以为闵琢舟知道了什么。
闵琢舟没吭声,他像是嫌沾上了什么脏东西,毫无留恋地走到一旁的杂物垃圾桶边,把手里那捧玫瑰往里面一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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