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彻脸上表情同样凝重,他连周旋也未周旋,只淡声说了“出去”。
男护工并没有离开的打算,但他似乎也没想到病房里还会有别人,搓了搓手,语气不似刚才自然:
“情况稳定不稳定,也不是一眼能看出来的,我建议还是检查一下,实在不行就打一针。”
“您是护工又不是护士,具体情况还是等医生或者护士来了再做决定。”
察觉到那个护工仍然有靠近病床的意图,闵琢舟站起身朝那个男人走去,把病床上的裴彻挡在身后。
男护工看了闵琢舟一眼,仗着自己接近两米的高壮个头,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
他干巴巴地笑了一下,把推车往旁边一撇,抬脚还要往前走。
“我说了,病人的情况稳定,请你离开。”
闵琢舟语气加重地重复一遍,手却暗暗搭在背后的桌子上,握紧了桌面上热水壶的金属壶把,一眨不眨地留意着他的所有动作。
男护工不满地“啧”了一声,终于撕了脸上那副刻意谦和的面皮,他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真他娘的费劲”,探身向前,似是要将闵琢舟往旁边的墙壁上猛然甩个趔趄。
霎时裴彻瞳孔一缩,心脏突突狂跳,眼前的一切画面如同升格镜头一般,所有裹挟着厉风的动作都凭空放慢了,他大吼:
“琢舟,小心!”
好在闵琢舟早有防备,在假护工即将抓到自己的时候向后微仰,他凭着本能躲开,又抬手将热水壶连壶带水全部掼在他的脸上。
壶中的水是人家真护工在离开之前为裴彻做的,此时已经被晾得温热,实际攻击力有限,但足够给闵琢舟一个扭转上风的机会,他迸步向前抬脚扫向那人的下盘,趁其不备往他的膝盖骨上猛然一踩。
假护工一边骂一边痛呼一声,但毕竟体格摆在那里没那么容易倒下,他只踉跄了一瞬间就稳住了脚底,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水渍,眼看就要攥住闵琢舟的脖颈,把他往墙上甩去。
裴彻眼睛在一瞬间变得通红,体内的肾上腺素直飙峰值,他忍着肺腑之中尚未恢复的剧痛,整个人几乎要挣扎着坐起来。
“滴滴——滴滴——”
黑暗的病房豁然大亮,卡在一半空调扇叶自动闭合,窗外医院大楼一排灯接着一排灯亮起,千钧一发之际,来电了。
假护工霎时脸色一凛,光线照射进他的眼睛时产生了一瞬间的怔愣,而闵琢舟趁此机会,屈膝攻击他两腿中间,趁他吃痛时用了个巧劲儿翻身一拧,把自己从那张铁掌之下拯救出来。
病房门再次被从外用力掀开,一群人如潮水般“哗啦啦”涌进。
“警察,别动。”
云揭裹着一身风尘仆仆的寒气走在最前,抬手让所有警员戒备,他声音冷厉,摄人气场萦绕周身:“立即停止违法犯罪行为!否则采取强制措施!”
假护工闻声看向门口,看清楚自己现在的境况之时,眼珠暴躁地在眼眶里乱转。
室内灯光将他此时的模样显露出来,这个男人脸上有一道从眉骨纵横到耳侧的长疤,身上穿着不合身的护工服,浑身腱子肉几乎要漫溢而出,看上去凶神恶煞。
绝对的人员碾压之下,他再无脱身的可能。
云揭眉眼凛冽,一抬手,随时待命的警员蜂拥而上,三下五除二地将假护工上拷羁押。随后,他又将闻声赶来的医生护士放进来,指挥他们迅速查看裴彻的伤情。
见此场景,闵琢舟提着的心终于落回原地。
他无声后退一步,手指紧紧贴上墙壁作为支撑,脚踝倏然一软,差点儿没顺着滑坐下去,惊觉自己后背全是冷汗。
病床边,医护人员一股脑儿地围住裴彻,想要检查他的身体状况,但躺在床上的人死活不肯配合,请求他们先去查看闵琢舟的情况。
闵琢舟闻声,冲医生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云揭先让同行的警员把嫌疑人带下去,自己则走近闵琢舟身边,目光在他苍白的脸色上停留了一瞬,转头对着旁边的护士说:“一瓶葡萄糖静脉注射液。”
被点到的护士不知云揭的警医身份,有些呆楞地“啊”了一声,随后她才看到闵琢舟那张煞白如水洗过的脸,方如梦初醒般跑去准备东西。
一番折腾后,闵琢舟被安置在裴彻的病房之中、挂上了水;而裴彻因为高程度的疼痛和焦虑,被医护人员打一针镇定。
云揭中途从病房里出去了一趟,把该交代的事情交代完,又折回来。更深露重,他已经连轴转了两个现场,脸上出现了明显的倦色,背脊却依然挺得很直。
他抬手捏了捏鼻翼两侧,开口:“抱歉,这件事是我的倏忽。”
今晚他虽然把大多数人调到了另一个现场,但还是留了两位警员作为安保力量——刚刚这两位警员均在一个偏僻的楼道口被人找到,脖颈上有针孔残留的痕迹,推测是被注射了迷药。
便衣警察,却那么精准地被“投毒”了。
这其中还有大事要查,但云揭没有意图让病房中的两人牵扯更深。
他目光复杂地在他们之间逡巡片刻,轻声说明情况:“刚刚那个护工推来的小车上有一针高浓度的氯化钾,那是致死量,这种针剂一旦静推入人体,无论是谁都回天乏力。”
闵琢舟闻声微微睁大眼睛,几乎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原来演片子的时候涉及过有关题材的相关知识,知道国内外执行死刑时常用的药物就包括氯化钾——高剂量的钾离子会破坏人体的电子平衡,导致心脏停搏和猝死。
如果不是他恰好在,如果不是云揭发现异状后支援来得及时……
以裴彻现在这种几乎没有反抗能力的重伤状态,那个假护工要想给他打一针,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凉意如毒蛇攀附他的背脊,引得闵琢舟微微颤栗。他目光仓皇转向病床之上,凝视着因为一针镇定而被迫进入睡眠状态下的裴彻。
直到观察到他胸膛的微弱起伏,闵琢舟满身绷紧的神经才倏然散开,如弦满弓张到极致,一下卸了力。
“是你救了他,闵先生。”
云揭同样呼出一口气,墨玉色的眼瞳中闪过一丝与他气质不符的后怕,那是他对生命的敬重与惶恐。
闵琢舟却是失语,无力再说话,也没任何回应。
如果裴彻没在那场爆炸中受伤,也不会遭此一劫。这其中究竟谁救了谁、谁害了谁,从一开始就注定成为一团纠葛至深的乱麻,难解难分。
云揭也沉默下来,某一瞬间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很快又被催命般的电话打断,仓促告别后,他转身大步走出屋内。
病房里一时只剩下了两人。
空气中仍然漂浮着熟悉的柏木香气,窗外能隐隐看见黑夜编织繁星,一切看起来和过去一样,只有他自己知道,什么是劫后余生。
闵琢舟一个人安静地坐了一会,往病床那个方向看,他眉梢微微皱紧,似是嫌自己坐的沙发离病床太远。
下一刻他就把手上的输液针给拔了。
回流的血液从细小的针孔处溢出,在他白皙清瘦的手背上溅出几道血痕。
闵琢舟缓缓走到裴彻面前,用视线描摹他面庞的线条,看他在睡梦中仍然不安蹙紧的眉心。
他将手伸进口袋里,把那枚硬盘压在裴彻的枕头底下藏好。
一阵沉默过后,他忽然俯下身,在裴彻的眉心落下一个吻。
“我希望有朝一日,你能堂堂正正地爱我。”
第86章 窗纸薄如蝉翼
“这个硬盘从哪来的?”
病房门倏地被由外向内掀开,云揭提着电脑包推门而入,他大步走到病床前,语气比平常还要严肃。
裴彻靠在病床之上,在仅剩一人的病房之中逆光而坐,闻声目光转过来:
“琢舟他昨天晚上压在我枕下的,早上不是说过一次,你……怎么了?”
云揭在听见“琢舟”的时候,紧绷的面部肌肉没有任何舒展的迹象,表情反而更复杂了。
窗外浅淡的光线给他原本清冷的五官勾勒了个柔边,但于事无补,凝重的神色将这个男人的气质衬托得更加锐利。
裴彻和他四目相对,打量着他的神色,眉心缓缓蹙紧,启唇问:“这里面有什么?”
云揭一时没办法形容,用双指揉按鼻翼两侧,随后他一语不发地把随身携带的电脑包拉开,拿出笔记本将硬盘插到侧面的接口处。
性能良好的电脑快速读取了硬盘信息,一个磁盘形状的图标跳在了桌面上。
裴彻将视线转到电脑桌面上,又回落在云揭的身上,看他不似平常云淡风轻的神情,无声眯了下眼睛。
今早他醒来,房间内再无闵琢舟的身影,他只好捧着那枚在枕边发现的硬盘出神,又正好被推门进来的云揭撞见。
虽然这东西十有八九是闵琢舟放在裴彻枕边的,但为了保险起见,云揭还是把它收走拿到技侦那边做检查。
谁知一检查就是一上午。
云揭按动触控板,将那个承载了巨大信息的文件夹打开,先调出了几个标红的文件,把电脑往裴彻面前一推:“你自己看。”
裴彻接过来,没看两秒,神色忽然变了。
云揭目光深深地看着他,深吸一口气:“硬盘内容并非空穴来风,很多数据都和你上回从魏家拷贝到的信息有重合。”
裴彻闻声,放在触控板上的手指抖动一下,眼瞳中尽是不可置信。
“这里面甚至有经侦那边一直需要的关键数据,而且非常完整,包含了大量海外数据,”云揭语气中没有半分玩笑的意味,“这简直是一份能把魏家钉在死刑柱上的犯罪名单。”
裴彻霎时失语。
窗外院墙檐下忽地惊起几只春雀,扑棱翅膀的声响透窗而来,远方天边淡淡晕出一抹淡青色,似是行将落雨的征兆。
云揭闭了下因为彻夜干熬而通红的眼睛,手指敲了敲桌面,声音没有半分轻松,问:“所以他为什么会有这个硬盘,这是谁给他的,现在他又在哪里?”
裴彻下意识启唇,却不知该如何作答,他早上醒来时屋子里只剩自己一人,闵琢舟未留下只字片语。
“云医生,您找我?”
一道熟悉的声音如一场及时的甘霖,温和地浇灭了房间内焦灼又滞重的情绪。
病房内的两人同时回头,看见闵琢舟拎着一袋水果走进来,微光勾勒出他身体挺拔的线条,目光沉静得与平常别无二致。
他走到旁边,将陪护椅从病床下勾出来自顾自坐下,视线在裴彻不可置信的面庞上轻轻点过一瞬,快得就像是甩尾而过的游鱼。
“硬盘是许亭瑄给我的,如果您查阅了附件应该能看见他的署名,”闵琢舟并未等云揭开口询问,先用一语说明了这东西的来源,“他曾经在爆炸案发生后做过笔录,或许您还有印象。”
职业优势使然,云揭眼前自发浮现一个冷漠又斯文的年轻面孔。
许亭瑄。
和宁城王家关系甚笃的那个人。
云揭分出半缕思绪去厘清现在的人物关系,然而一旁的闵琢舟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垂眸,直接用手机拨了个电话。
电话接通,他轻声对那头说了下情况,又将自己的手机递给云揭。
“云医生好,我是王文赫。”
听筒传来一道略显沙哑的声音,那边混合着略显嘈杂的风声与人声,接电话的人仿佛正坐在某个空旷又喧嚣的大厅里。
王文赫状态明显不佳,孤苦伶仃活似被霜打过后的小白菜,但或许因为闵琢舟刚刚和他沟通过情况,他说话的条理还算清晰:“关于许亭瑄和这枚硬盘的事情,具体是这样的……”
饶是情绪低落,他还是尽可能简明扼要地说清楚了整件事的始末。
许亭瑄自小离异跟着父亲,他那位久居国外、不常联系的母亲名为盛豫,是国外很有势力的家族独女。盛豫曾经救过被魏家暗中追杀的女高管Nanfg,并为她提供庇护,而后者为了报答救命之恩,便把魏家的商业机密透给了盛家。
后来盛豫为了逼自己的独子回去继承家业,又把这个信息作为橄榄枝抛在许亭瑄手上。许亭瑄因不满于魏家打压王氏,再加上对闵琢舟和闵画心怀愧疚,就把这根能戳穿魏家喉咙的橄榄枝递给了闵琢舟,如此形成一个闭环。
云揭沉声不语,在心中迅速消化了王文赫的一席话,他眼瞳中疑惑稍浅,却依然很严肃地说:
“谢谢您的配合,但我需要许亭瑄先生他本人的联系方式。”
王文赫耷拉着脑袋,非常颓丧:“他出国了,昨天连夜走的,我现在也联系不上他。”
云揭微微眯起眼睛:“什么?”
王文赫语气中带上些许焦躁,这个脾气向来很好的年轻人仿佛吃了枪药一般,毫无征兆地就着了:
“盛家那边不可能无偿把这些信息赠送给他,许亭瑄必然答应了他母亲很多事情,你们要想查尽管去查,我比你更想知道他现在在哪!”
好在云揭并未受到电话那头情绪波动的影响,心如铁石地沉声问:“你知道他怎么走的吗?陆路还是海路?”
电话那头的王文赫沉默了一段时间,随后发出一声暗哑的叹息:“我现在在机场大厅,能查到他起飞的航班。”
云揭当机立断地问了机场地址。
挂断电话后,病房之中寂静无声。
窗外酝酿许久的雨终于落下,“滴滴答答”地敲在檐上。
云揭在站在原地,花了一分钟理清思绪,转头看向闵琢舟和裴彻,启唇:
“有关部门会立刻针对核查硬盘信息的真伪开展相关工作,在最终结果没出来之前,还请两位对这件事情严格保密。”
闵琢舟闻声,斯文又得体地点头应下,他周身毫无破绽,唯有眼尾掠过一瞬新鲜又苦涩的光。
大费周章,他才拥有了“知情”和“保密”的资格。
从见到那枚硬盘里的信息起,云揭就反应过来这是闵琢舟刻意安排的一场试探。
还是一场明目张胆且容错率为零的试探。
如果裴彻真的铁了心要和魏家结盟,那么闵琢舟把这枚硬盘交给他的做法无异于狼入虎口,稍有不慎甚至会引火烧身……而暗中调查魏家的警方,也绝对没有接触到它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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