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神简直不能形容,近乎是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对方,沉默很久才认真地发问:“你说你一生的罪魁祸首是我?季苏白……咱们认识有一年的时间吗?”
季苏白特别讨喜地一歪脑袋,语气中流露出一点天真的娇憨气质:
“可是缘分本来就是一种特别奇妙的东西,正缘是、孽缘也是……你不认识我,但我很久之前就认识你了。”
他漂亮的眼瞳中闪烁着瘆人的光亮,轻声问:
“你好奇过吗?好奇魏家人为什么要收我为养子。我一没身份二没背景,没遇到裴彻之前是个连饭都吃不上的社会底层……我和他们云泥之别,你猜我凭什么能挤入魏家?”
闵琢舟眉稍极其轻微地一挑。
没等到的对面回应,季苏白便接着自己的话说:
“你还记得二十年几前那场轰动全宁城的假药案吧?那件事情最开始一直被压着,直到有一家实在活不下去了,集体自杀才闹上了新闻——这家人的顶梁柱被药死、媳妇悬梁、老母亲抱着几岁大的小孙子沉了河,一家几口的下场都格外惨……但你知道么,那户被药死的人家,姓季。”
“…………”
季苏白轻描淡写的声音却如冰锥一般一字一顿地敲进闵琢舟的大脑,他仿佛在顷刻之间丧失了分析语言的能力,脸上浮出比江水还寒凉的冷色。
而与此同时,男人的声音顺着通讯麦传到了江岸上的行动组处,在场的所有人都鸦雀无声。
“媒体里面所说的奶奶带着孙子‘沉河’这个说法其实不算准确,其实是沉江。”
季苏白眼瞳中映出面前浩渺的江波,看着奔腾的江水汹涌前进,脑海里凌乱破碎的回忆缓缓与此时此景合二为一,他露出了一抹近乎平静的追忆神色:
“宁城冬天的江水真的冷极了,闵老师。”
季苏白看着眼前僵立着的闵琢舟,再次勾唇一笑。
他抬脚向江水之中走去,柔软的水草勾住他冻得通红的脚踝,他细心地略过那些水生植物的根,像是在跳一支舞。
“今天江水的不算冷,毕竟已经到春天了嘛。”
江水已经漫到季苏白的腿肚,但他却浑然不在意地点了点脚尖。
“新闻上说奶奶抱着孙子投河,但又有哪个亲奶奶舍得溺死自家的独苗呢?当时那个浸入江中的小男孩还没呛几口水又被自己奶奶推回了岸边,不过是岸上没人谁也不知道这件事罢了,只当孩子被江下疯长的水草缠住,一直没打捞上来而已。
那个从水里死里逃生的小男孩还不知道亲人都死光了,只知道往家的方向跑,好不容易跌跌撞撞地进了楼道,就看见一群陌生人从自己家门中出来。小男孩太害怕了,只好当成放学经过的邻居家的孩子,一步一步走到顶楼,翻过窗户在天台上蹲着,一直等到他们全部离开也不敢回家。
他后来发了烧,浑浑噩噩地把很多事情都忘了,于是就在街上乱走,成了被大流浪汉收养的小流浪汉。
但那个小男孩永远记住了一张脸,那张第一个从他家走出来的人的脸。”
闵琢舟被这勾连出的一连串过往整得头皮发麻,他来不及思考太多,忽地看见男人往江心越走越远,猛然提高了音调:
“别站在那里,回来!”
季苏白却完全没有听见一般,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后来小男孩逐渐想起了很多事,但他只是由大流浪汉养大的小流浪汉,很小就开始打工,几乎没上过学,所以他就算记起这些又有什么用处呢……但是上天似乎是眷顾他的,因为他送外卖的时候被当地豪门撞倒了——他碰上了裴彻。”
季苏白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种扭曲而疯癫的眷恋神色,他念到“裴彻”名字的时候,说话的尾音在激动地颤抖,他甚至不自觉地将叙述的对象由“他”改回了“我”。
“从我遇到裴彻的那一刻起,一切就不一样了,我获得了新生。
在我失明的那些日子里,我把自己装成了一个积极向上隐忍不屈的天使,装成满脑子浪漫主义和乐观主义情怀的傻逼,只为留住裴彻的愧疚……
因为我对他太满意了——裴彻没混过圈子、不包公主少爷,还是个难得一见的专情人物,如果能得到他的心,我觉得自己能成为飞上枝头的凤凰。
可这个如意算盘很快就落空了,因为裴彻那个叔母魏雅很快就发现了我的心思,她看不上我,所以施舍一般地拿钱打发我走……而我怎么会和钱过不去呢?直接拿钱跑路到了国外,我想着我总有一天会回来,总有一天。
在国外我遇到了很多很多人,有男的有女的,我靠着魏雅给我的钱玩过不少人,直到遇见了Nanfg,然后又通过Nanfg搭上了魏家的关系。”
季苏白说到这里,忽然沉默了下来,他眼睛死死盯着江面,似乎在寻找那个本应该漂在江上二十多年,被亲人溺死的浮尸。
“从我见到魏长钧的第一眼起,我就见到了杀了我一家的仇人。”
他忽然又笑起来,像是在嘲笑过去走投无路、艰难求生的自己:
“魏长钧长得和当年出现在我家门口的男人太像了,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那场假药案和魏家脱不开关系——
但那有什么问题呢……二十多年前的阴差阳错,最终给了我一个傍进魏家的筹码、一个把柄。”
第90章 沉江
严阵以待的江岸之上,裴彻刚刚取得特殊批准赶到现场,还没来得及了解情况,先猝不及防地听见了这一篇被猛然揭开的过往。
他满耳被灌了料峭的寒风,表情空白地站在原地。
季苏白说遇见他是‘新生’。
可那不是光照进黑暗的救赎,而是被一场车祸重启的罪恶。
旁边守着通讯仪的云揭分出一缕视线给他,理解他需要平复心情的时间,便无声做了个手势,让警员带他回到更安全的指挥车周围。
裴彻却极轻地摇了下头,站在原地没动。
他目光死死盯着江滩上的场景,看季苏白越走越深,却又在江水即将过膝的地方停住脚步。
江边的芒草穗子影影绰绰,季苏白乌黑的发丝在半空中随风飘扬,他的脸色被江水冻得苍白,声音轻得仿佛梦呓:
“后来我才知道,我爸曾经是一个病友论坛的版主,曾经因为一些原因直接接触过魏家人、甚至很有可能保留了犯罪证据……所以即使他死了,当时的魏家家主竟然还肯纡尊降贵地亲自当‘清道夫’,大驾光临地到我家销毁材料——因为这个,我也曾觉得自己是拿捏魏家的‘关键人物’,这是多么大的殊荣。”
掩藏着扭曲与仇恨的过往如怒涛卷袭,迎头向闵琢舟泼下,他竭力维持着自身的镇定,眼瞳像是被江上笼罩的凉雾染过。
家破人亡,季苏白本该是最后的幸存者,他却不惜以血海深仇作为把柄,换取一个与曾经的加害者站在一起的席位。
这个淬了毒的灵魂无需救赎,他清醒地走上一条错路,他谁也不爱,只爱自己。
“当我和Nanfg撕破脸,魏长钧选我而三次暗杀那个女人,我也曾沾沾自喜过自己的‘重要’,毕竟一旦魏家和那个假药案扯上关系必然会沾上一身腥臊,但我又算哪门子‘关键人物’呢……”
季苏白纤长的睫毛随着眼皮的微颤窸窣抖动,像是破碎的振翅的墨色蝴蝶,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笑了:
“我只是他欲望的替代品罢了。”
闵琢舟看着他抚摸着那双和自己相似的眼睛,某一瞬间脑海中闪过一丝荒诞至极的想法,但他来不及深究,轻声:
“季苏白,没有魏家,你的前半生何至于此……现在魏家倒了,你难道不应该给自己一个交代,给你枉死的家人一个交代?”
“交代……你指的交代是什么?和警方合作,供出魏家的事情,争取一个减刑的机会,然后再撇下我所拥有的一切荣光,就此成为一个无可救药的阶下囚,永远生活在暗无天日的牢狱之中吗?”
季苏白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一样,唇角笑意愈显浓深:“我只是输了,又不是疯了。”
他抬脚一步一步地往闵琢舟的方向走去,无声无息地靠近,他灿烂的笑容中凝着极致的恨意,话音一字一顿:
“我不会让你看见我的笑话的,闵老师。”
闵琢舟静静地看着他,忽然说:“可你现在已经足够可笑。”
季苏白闻声,脸上的笑意戛然而止,像是被仓促腰斩的半副画作。
闵琢舟忍了许久,瞳孔深处中终于流露出一种居高临下的睥睨,他用一种看无机质垃圾的眼神看着季苏白,轻声说:
“你走的每一步路,在我眼中都是笑话。”
就像是被猛然触碰到了逆鳞,季苏白的情绪激烈地震荡起来,他的眼睛在那一瞬间爬满了血丝,狰狞疯狂的样子像是撕下文明皮囊的妖兽。
他忽然声嘶力竭地大吼,表情似哭似笑:“你懂什么……你什么都没经历过,凭什么高高在上地来审判我?你有什么资格!”
闵琢舟一语不发地看着眼前之人,眉眼冷如坚冰。
但季苏白根本不准备放过他,反而失控一般地离他越来越近,他的眸子血红一片,质问声声声泣血:
“凭什么呢,凭什么你可以轻而易举地夺走我想要的一切?天降的家族庇护、合法的名分地位、甚至于裴彻的真心垂青,就连魏长钧那种人都能因为几年前的仓促一眼而对你念念不忘……凡我所梦寐以求,却都是你唾手可得的。”
积压已久的不甘、妒火与恨意扑面而来,混着江风翻滚纠缠尽数发泄,闵琢舟周身都被笼罩在一种黑甜的恶意之中,垂在一侧的指尖微微发颤。
终于他忍无可忍地抬手按了下通讯麦,给了岸上随时准备行动的警方一个信号。
季苏白直勾勾地盯着闵琢舟的动作,又越过他的肩看不远处潮湿的江岸。
大片大片的芒草与苇叶之后,是急乱闪烁的红□□光,是一群自诩正义的使者,是充斥着自我满足的道德审判。
没有人能审判我。
自从二十余年前,我从江底起死回生的那一刻,谁都没有资格审判我。
季苏白忽然又收敛了自己外露的情绪,抿出一个清甜的笑容。
他赤着脚,迈着轻盈的步子,一步步凑近闵琢舟,声线又变得温柔而梦幻:
“对了闵老师,有件事情我好像还没告诉你……你知道为什么郭艾琳会在你声誉最低谷的时候落井下石吗?那其实是我的示意,不过后续我又觉得……她这种行为实在算不上良善,就想出一点小小的惩罚。”
闵琢舟的脸色在听到“郭艾琳”的那一瞬间终于变了,他乍一听见这个名字,几乎有种站不稳的恍惚。
“……你什么意思?”
“南城福利院,一家三口的团聚……闵老师喜欢那个场景吗?那是我设计的,还得到了魏长钧的赞赏……”
季苏白特别无辜地一歪头,充满回味地舔了下嘴唇:“我个人也是很喜欢的,多温馨啊……闵老师,你觉得闵画那孩子会不会感激我呢?”
“别说了。”
闵琢舟骤然出声打断他,额前爆出一根淡青色的血管,他强行压下的冷静抽丝而去,江风将他的灵魂吹出身体。
轰然的爆炸声响仿若再临,闵琢舟的眼前再次浮现出当时场景。
尖锐的哭声是被人编排好的戏剧高潮,一朵血花从年轻女人眉心炸开则是无声的落幕——诀别、死亡、淋漓的血、裴彻的重伤、无法释怀的一切、午夜梦回的恨意。
“闵老师为什么不回答我?喜欢那个惊喜吗?”
季苏白的声音仿佛浸着朦胧的江水。
……
“琢舟。”
“你何必要装成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难道不觉得‘把罪犯感化,让他重新做人’这种戏码很俗套很无聊吗?劝善黜恶,真是可笑……我想你应该更想亲手杀了我吧?”
……
“琢舟!”
“咳咳……没错,就是这样……你做的很棒。”
充满诱导性的声线破碎在风中,一腔真情脉脉前奔。
……
“闵琢舟!回来!”
裴彻的喊声乘风而灌进闵琢舟的耳朵里,他脚步一下顿住。
刹那间回过神,他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失控地按在季苏白的脖子之上,而此时此刻,他们两个距离江滩竟然已有将近十米——这也是刚刚季苏白向江心所走的最远距离。
江水没过小腿腿肚,细小的砾石在皮肤上划出了几道伤口,微弱的痛意将闵琢舟彻底拉了回来,他一下子松开季苏白的脖子,看见对方脸上闪过了颇为遗憾的神色。
季苏白从喉咙中挤出细弱的喘息,他努力凝了凝自己因为窒息而涣散的视线,越过冰冷的江水看向江滩,看见半圈形成包围态势的警员,听见喧嚣又冷峻的指挥声音。
他还看见了裴彻。
那么着急,那么担心,几乎失控的裴彻。
季苏白弯了弯眼尾,用那双和面前之人几乎一模一样的眸子,很深很深地望了他一眼。
随后他再一次把视线钉在闵琢舟的身上,笑声极轻地散入风中:“闵琢舟,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有多恨你。”
在声音响起的同一时刻,季苏白就像是个阴谋得逞的猎手,猛然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就像是捕猎的野兽露出了冰冷的獠牙。
他一改刚刚的虚弱,一把反握住闵琢舟的手腕,狠狠把他向后一拽,声音决绝又疯狂:“所以,你陪我一起死吧!”
被季苏白拽入水中的闵琢舟来不及反应,顺着受力的方向陡然向下一沉,原本只够淹没小腿的江水忽然席卷而来,汹涌地淹没了他整个鼻腔,巨大的压力改变让他的耳畔嗡嗡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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