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仿佛在世界上被抹消了,毫无存在的痕迹。
可那份二十年多前合同的扉页,又明明白白地签署着他的名字。
是金蝉脱壳改头换面……还是被推出消罪抹杀于无形之中,一切再无可查的痕迹。
闵琢舟身体无端发热,搭在键盘之上的手在微微颤抖,此时此刻他几乎能确定许亭瑄给的这个硬盘里,装着能够将魏家一击致命的关键信息,而这一切,都只剩覆盖在其上的那一层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细纱。
下一刻,他忽然注意到了压在所有文件最底的一个小小附件。
那里面是一封纯中文的小笺,落款处的署名是许亭瑄。
“闵老师,还有一件事我想和你提一下,虽然只是一个别人顺口告诉我的八卦……但的确很有趣。”
许亭瑄在开头这样写到,略显玩味的语气和整个硬盘里的其他文件格格不入。
“季苏白在国外结过婚,和魏家的海外高管Nanfg,他们有一个孩子,英文名字叫Andrew,中文名字叫席楠。”
他一行话,把闵琢舟牢牢地钉在了座椅之上。
等等……他说谁结过婚?谁有孩子?
闵琢舟有一瞬间感觉到自己头皮炸了起来,他将那一句简单明了的陈述句反复读了三遍,才理清了主谓宾的关系。
席楠……南希?
如此草率了事的名字,恰如季苏白对那个孩子漠不关心的态度。
震惊之下,闵琢舟忽然想起他最初见到那个精致漂亮却眉眼阴郁的小男孩时,第一反应就是他和季苏白很像。
所以他们的关系是……父子?!
“据说季苏白出国后跟过不少人,男士女士都有,最开始混在地下酒吧唱歌的时候还挺有名的。他既喜欢能给他刺激的男人也喜欢身材火辣的女人,是个荤素不忌的双插卡……不过这些黑料倒是没流进国外,大概光是花钱买断也费了不少功夫。”
“活好,玩得开,而且还拥有一副罕见且美丽的东方人面孔……他应该在圈子里面挺受欢迎的,否则也勾搭不了Nanfg,更勾搭不上魏家这艘大船……不过这件事的后续发展却有些奇怪。”
许亭瑄笔锋一转,将这则令人匪夷所思的“八卦”的后半段娓娓道来。
“Nanfg生完孩子之后,季苏白却图穷匕见,做了一些背叛她并难以饶恕的事情,而那位自以为深陷爱河的女士到头来才发现,这个男人只把自己当作一个阶层跃升的跳板。
两个人一度闹僵得很僵,但季苏白非但没受到影响,反而和魏家走的更加亲近——就连那个刚刚出生的孩子,都在他的名下。
具体原因我并不知道,但毫无疑问的是,这是造成Nanfg和魏家同室操戈的最终导火线。这位从毕业起就一直操持魏氏海外业务的女士,曾受到过几次追杀,虽然每一次都能逢凶化吉,但那些追杀背后都藏着魏长钧的影子……
而魏家宁愿废那么大功夫,都没有放弃季苏白,甚至将他收为养子。
就我个人而言,我觉得他的身份可能没那么简单,但我所能知道的就这么多,剩下的鞭长莫及。”
附件以许亭瑄的一句“谨白”作结,闵琢舟通篇看下来,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结过婚,有过孩子……纵使他也是这个圈子中的人,却依然难以把这些标签贴在季苏白的身上——
毕竟无论何时,季苏白对裴彻都表现出一种深情如许的样子,他装饰出的爱是那样的澄净、那样的虚伪。
闵琢舟忽然觉得恶心。
窗外黑暗如同一片沼,他盯着电脑桌前的那份文件,如在注视一洞深渊。
沉默半晌,他将那些东西备份在了自己的电脑上,随后拔出硬盘,披上大衣推开门向屋外走去。
窗外,一个房屋的灯光格子熄灭了,将要融进另一个灯光格子中去。
闵琢舟现在所住的房子到裴彻那边并不近,开车大概一个小时的车程。
虽然已过新春,但是每到黑夜春寒深重,他裹着一身冷霜进到裴彻的病房中,进门之时,却仍是习惯性把足音放轻了。
裴彻因为背上新一轮的灼痛劲儿还没忍过去,也没睡。
他寂寂地阖着双眸,额头全是冷汗,听见房门声一开一合,还以为是刚离开不久的护工去而复返,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一语不发。
闵琢舟就那么站在病床前。
暖色氤氲的灯光之下,他身上裹着的那层霜雪尽数化开,那些被一个硬盘砸碎的沉静与平和尽数回归,他双手缓缓交叠在胸前,用那双漂亮的眼睛无声看着裴彻。
更准确地说,闵琢舟在看他手里紧紧攥着的、像是旧衣一样的布料……无论是款式颜色牌子,那件衣服都和他常穿的衬衫一模一样。
空气中飘着一缕似有似无的浅淡香气,木质气息醇和温柔,让人想起雪乡阳光下的潇潇柏木。
他很熟悉这个,因为他的衣柜里常备一瓶同样香型的香水,几乎从未换过……但他同样也很清楚,裴彻之前从来不用这款。
“你在干什么呢?”
闵琢舟启唇问。
裴彻耳边传来那个日思夜想的声音,某一瞬间还以为是疼痛作用下的幻听。
但当他睁开眼睛,正对上病床前立着的人,忽然傻眼了。
短暂地茫然了几秒后,床上这位只有攥着闵琢舟衣服才能舒缓疼痛的病号,忽然默不作声地将自己手里的东西往身后藏,形容十分慌乱,过程极不隐蔽。
动作仓促,看着却很惹人心疼。
第84章 于停电的黑暗中
“很晚了,你怎么还没休息?”
裴彻一眨不眨地看着出现在病床之前的闵琢舟,慌张之下,他藏在背后的手压到了伤口,整个脊背痛得发麻,脸上毫无血色。
闵琢舟沉眸注视着裴彻这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举动,搭在手臂上的手指无声敲了敲。
他在视而不见和直截了当之间徘徊片刻,最终平静地移开了目光,没再深究。
裴彻松了一口气,浓长的眼睫低垂盖住眼梢,将那种做坏事后被发现的狼狈尽数掩藏在瞳底,唇角却勾起一抹苦笑。
有什么可紧张的呢?他颇为自嘲地问自己。
闵琢舟向来是那种给别人留够体面的性子,他越是表现得心照不宣,越是装得若无其事,便也越是疏离,越是划清界限。
裴彻心中那几分隐在尴尬狼狈与生理性疼痛之后的、见到闵琢舟而自发产生的欢喜忽然散了干净。
沉默片刻,他忽然一言不发地将藏在背后的衣服拿了出来,摆在了最显眼的明面之上。
这并不是一种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认错表现,反而更像是裴彻自暴自弃地将自己剖白开来,将所有的感情都摊开摆好,等待眼前之人的审视。
闵琢舟看着裴彻做完一套动作,视线在那件衬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随后他面色如初地走到病床侧边,抽过一把椅子在裴彻身边坐下,问:
“刚刚不是生怕我看见吗,现在怎么不藏了?”
裴彻喉咙上下滑动一下,轻声说:“在你面前本来也没什么好藏的。”
闵琢舟闻声侧头,秀美眉梢极轻地挑了一下,语气寻常地反问:“你在我面前没什么好藏?”
躺在病床上的人倏然一愣,惊觉自己踩中雷区——他没什么好藏,却又隐瞒了太多。
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没资格对闵琢舟说出这句话的人。
裴彻浓长眼睫微微颤动,轻搭在那件旧衣上的手指不自然地蜷紧,苍白的脸庞上一瞬间出现了浓重的自厌情绪。
好在闵琢舟尚且顾忌着他的伤情,外加没闲心和一个病号置气,便没将事情铺开,点到即止,主动将话题引到别的方向:“我来是……”
闵琢舟一边开口,一边将手伸进大衣口袋,手指刚刚触碰到硬盘冰凉的棱角的时候,眼前忽然一暗。
他微微一怔,抽回手臂,下意识往窗外看去。
原本灯火通明的住院部浑然一黑,所有窗户格子里映出的灯光同时熄灭,偌大一个医院在刹那之间融于夜色,竟然停电了。
病房外,原本宁静有序的走廊忽然变得嘈杂,巡视的医护人员、不明所以的病人家属、紧急出动的保安与后勤在外面相聚,隔着一道门板的声音嘈嘈嚷嚷,充斥着众人不知所措的窃窃私语。
医院这种承载着病人生命、财产安全的大型专业机构,极少发生断电事故,这种毫无征兆的停电必然是遇到了突发情况。
裴彻短暂地反应了一瞬间,神情全然冷了下去——
白天季苏白走后,云揭又来过一趟,说今晚有案子需要调度部分警员,医院里负责安保的便衣警察会相应减少。
而有些人似乎坐不住了。
黑暗之中,裴彻面容冷峻,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抓住了闵琢舟的手,不由自主地拉他凑近。
后者手指轻颤一下,指尖细微的暖意通过皮肤熨烫着裴彻的神经,握着他的手指猛然一紧。
似是觉察到病人的不安与警惕,闵琢舟将手指十分克制地搭在裴彻的手背上,以一种平抚语气问他怎么了。
裴彻未答,反而循着着一点微弱的回应,忽然将闵琢舟的手全然拢在自己掌心,十指紧紧交扣,与黑暗中相握交缠。
他就像是沙漠中风尘仆仆的旅人终于见到了水,渴望到达了极致,便成了一番偏执的掠夺。
闵琢舟微皱起眉,觉得现在他们之间的姿势不合适。
腕骨挣动,他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到底怎么了?”
外面情况未明,裴彻勾紧对方的手指不放,生怕一个没抓住闵琢舟就跑了。
“够了,放开我。”
闵琢舟对他有限的耐心消耗殆尽,眼底浮起一层倦色,声音骤然冷淡下去。
裴彻动作一顿,犹豫片刻,最终仍听话地松开他的手。
眼瞳中藏着强留不得的不安,他充满妥协意味地商量:“我不碰你了,别走行吗?”
闵琢舟本来也没有走的打算,坐回病床旁边的椅子上,一语不发。
他视线落在裴彻身上,看他因为这唐突的黑暗而瞬间进入的戒备状态,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对这种事情的发生并不是一无所知的。
良久,黑暗之中传来闵琢舟的一句轻哂:
“在我面前没什么好藏的……说得倒是好听,裴彻,你瞒我的东西还少吗?”
空气倏然凝固下来,唯有料峭春风透窗而入。
裴彻因救自己和闵画而重伤,闵琢舟原本不想在这种情况下谈他们之间的事情。
可黑暗的环境如同一切的温床,给了他一个倾诉的冲动。
他微微闭上眼睛,从胸口深处舒出一口气:“我是不是永远都等不到你的一个说法了,裴彻?”
顷刻间,平淡如水的疑惑却凝成一柄苦涩的尖刀刺痛裴彻的心口,他喉咙无端干得发痛,仿佛肺中所有氧气都被抽空。
他已经吃过了沉默的苦,启唇:“不是的,我在……”
未等对方说完,闵琢舟便淡淡出声打断他:
“在什么?在等一个真相大白的时机还是一个尘埃落定的结果?那你不如告诉我,你觉得是我自己猜出来有意思一些,还是经过别人的口告诉我有意思一些?又或者,你只是单纯把我当作个五色目盲的傻子,我只要被你安排的远远的,就什么事情都不会看不会想不会猜,就能毫无负担地傻活下去。”
裴彻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轻轻挣动,出声反驳:“不是那样的。”
闵琢舟的手又无声伸进自己口袋中,用手指反复摩挲着那块冰冷的硬盘,黑暗中,他抬起漂亮的眼梢,过往温柔的瞳光变得异常具有压迫感: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真相究竟是‘哪样的’?嗯?裴彻,我还能不能从你嘴里听见一句实话?”
第85章 眉间吻
我还能不能从你嘴里听见一句实话。
暗昧的病房里,裴彻将这句话反复在心中念了几遍。
他大概知道自己在闵琢舟的心中是什么样子,一边能愿意用生命为他孤注一掷,一边连一个答案也不肯给他——太拧巴、太别扭、太叵测、也太颠倒。
闵琢舟心细如发,不可能不察觉到其中的古怪。
在这样因未知的缘由而产生的黑暗之中,时间似乎被按下了暂停键,他们被置于一个隐秘又晦暗的角落,只有彼此共处一室,再没别人会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此时此刻,恰似一切被束缚的秘密挣脱牢笼的最佳时机。
那一瞬间,裴彻的倾诉欲达到了极致。
“我——”
下一刻,病房门被从内而外地推开,打断了他已经到唇边的话。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他这么逼裴彻,才将将把他的嘴撬开一个小口。
饶是闵琢舟脾气再平和稳定,也烦躁地闭了下眼睛,他从胸口沉沉地呼出一口气,侧头看向病房门外,眉眼间有淡淡的不耐。
屋外,内置UPS的安全出口灯还闪烁着荧荧绿光,唯一的光源透过被推开的病房门,在墙上蒙了一层光幕。
“吱吱辘辘”的声音从地板上升起,一个高大的黑影推着医疗推车一步一步迈入病房,又将外面的光线近乎遮挡干净。
暗哑的绿色与迫近的黑影如同经典恐怖电影里的一条分镜,一个略显粗粝的声音随之响起:
“你好,我是派到咱们房巡视的护工,医院刚刚遇到了紧急停电事故,请病人和家属稍安勿躁,我来通知一下,顺便看看情况。”
那是一位少见的男“护工”。
昏沉的光线之下,闵琢舟看不清所谓护工的脸,只能依稀借着逆光的身影看出他身材魁梧,肌肉虬结,身高目测一米九大几,体重也在一百公斤往上。
带着不祥意味的寒意顺着血管蔓延向四肢,闵琢舟脸上被打断的不耐化为了警惕。
他气息停顿一下,用一种听不出毛病的语气说:“好的麻烦了,我们会配合医院工作,这边病人情况很稳定,您可以去通知别的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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