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融躺了三四日,直到病气完全散尽了才准备动身直往徐州去。这次他们打算在日落后启程,身上比之前轻便不少,夜间赶程比白日里快上不少。车夫早出了城外等候,李融由苏肆在前面带路,穿过金陵半城西行。
斜阳降在城半,湖边的白鹭在人群逐渐聚多的时候下水游远。金陵重复着每日的安宁,正如他们几日前入城之时,婉转的笙曲留下醉人的脂粉,酒香和情迷落在深巷里是人尽皆知的风流处。
他们登上车,从掀起的车帘处回头再望最后一眼金陵,还有不断和他们相背而行的人群拥挤进这座城内,要往这座过分安宁和富庶的城去。
李融让苏肆闭了车帘,车厢内的小桌上点了红烛,少有风吹进来,烛火也直上而燃照亮这方天地。金陵的热闹已是身后之事,再与他此次游学没什么关系。夜间行路少了人群拥搡,苏肆也安静下来,就靠着车厢闭眼休息。
李融随后也闭了眼,帘外只有马蹄阵阵昭示着他们在不停赶路。路上也难免颠簸,他并未睡得安稳,只是合眼休憩,在心中谋划将往何处。
按经图所指,从徐州便可经临沂过鲁地,若从邯郸走晋城到长安所费时日自然多一些,直从颍川和洛阳而过就算横穿中原,他仍犹豫其间,不知北地山水走势,只待数日后再做决定。鲁地是定要完整走一遭的,大儒遍地,此番前去若能探寻一二也算有所获。
李融感觉此时的自己会囿于江南的安宁,也未知经鲁地和长安之后能对经籍有多少贴合的见解。他保有着如此的疑惑,在几日的行路里常常想起。
或许这些事情都要等到他看过北地的山河,中原的百姓之后才能有所定论。但他仍在隐秘的期待里察觉出异样的思绪,或许掺杂了思乡的离愁和自身浅薄的见识,他的确生出更多的惶然来。
便如同常说的“不患无位,患所以立”,如今他也并未找到以何立君子四道,只是熟记过竹简上所载的每一句话。那些道千乘之国,天下之达道五,君子之于天下在此刻都显得分外陌生。
李融记下这在深夜愈发蔓延开来的疑惑,连带这种惶然的思绪,既觉得行程过慢,又觉得自己游学匆匆,毫无定性。好在他还有一段过长的游学之路要躬身走过,和阿父的期望有所不同,修身齐家不至于治国平天下,若能教众养乡土就足够他安身立命。
车夫停在茶棚前饮水,跑了一夜的马不断咀嚼着马厩里的干草。他和苏肆下车来,再过十几里,他们就能到徐州去。鸡鸣数声,日光初升,李融将方才的疑惑一一辨析出来,准备用余下的日子去慢慢求解,一日不成便推及一月,一月不成也可蹉跎一年,若是一年不成,也可自认天资浅薄,自向阿父请罪,随着家中生意作商,万不能乱其民穷其地。
[1]出自为政,错同措,管理统治之意,直与枉均做名词。
第六章
徐州前朝旧名彭城,石砌的城墙要比江南等地看上去灰暗许多,江南的水气在行路中也渐渐淡去了,偶有秋日清凉的风能吹来些许湿意。车夫随着他们一起进城去,方及正午,徐州的人群也不至于同金陵姑苏那般拥搡。
李融掀帘去看徐州城内,往来行人各自有序,比起江南要少几分热闹,却多出几分厚重来,颇有老聃布道,仲尼观水之余风。同金陵一般,任江水绕过半边城墙,那比江南的水更阔的江却是浑黄的,带了泥土的腥味直吹上面前。
苏肆辞别了车夫,转而帮李融背过行囊,“我们现在往哪里去,公子可有什么指教?听说徐州这边物价比江南能便宜一些,也不知道真假。”
李融缓了心神,徐州的风似乎要凌厉一些,一齐吹散了连日赶路的疲累和满身风尘气。“先定下客栈濯洗一番,徐州美食素以彭祖闻名,晚上可以到酒楼一尝,也省下你偷去排队多时。”
苏肆背着行囊一笑,话道还是公子了解自己,便老实先去寻了当街还有空房的客栈住下。李融在屋内掩好窗解下发带,在木桶内多添了一舀热水解衣沐浴。因为久卧在马车内而疲软的筋骨被热汤泡开,他难得有些倦意,在氤氲水汽中闭上眼养神。
他确实离江南已经远去,不再时常感受到那股熟悉的湿意来,姑苏的红枫,金陵的脂粉都只余在他的印象之中。徐州并不算在北地之列,但却多受鲁地影响,民风质朴怀仁。他也不再能听到吴腔的软调,也从那种终日的安宁里逐渐开始脱离出来。
或许也只是对于李融自己来说,是一种缓慢的脱离,也不若说成是一种缓慢的适应。只论富庶,徐州自然比不上江南水乡,但聚在城中的民众跟竹卷中所刻画的民相似许多,他觉得自己似乎能隐约感受到一些掩藏在其下的东西。那是江南所不能带给他的,也是他在江南无法想明白的东西。
李融起身擦干及腰的墨发,浑身风尘俱被洗去。游学所带给他辗转多地的适应远比他往常所思所想要直观上许多,他并不畏惧如此强行的戒断,甚至觉得是一种古卷和今时的冲突,即使目前的他还说不上来这种冲突的缘由,也依旧坚决着,随着阿父,也随着他的心思继续走过及冠之年该走的一遭来。
他合衣卧在榻上,半干的发用老旧的发带系在一起防止扯压,闭上眼顺从沐浴后不断袭来的困意,睡上一场无梦的长觉。窗外嘈杂的声音传不进来,唯一能听得附近书院的诵书声,也正为此刻的深眠伴了声。他隐约能闻到竹卷的墨香,似是回到同样诵书的少年时,都一同落在沉眠中。
苏肆也忘记了一同去酒楼的约定,梳洗完后睡在榻上沉眠下去。即使赶路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车厢内度过,但日夜不休的奔波所带来的疲累还是让他没能按时起来。再次转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天亮了,鸡鸣声清晰入耳,他才想起昨晚的约定般从榻上睡起整理衣物。
李融从长眠中醒来,在徐州的这一夜睡了游学途中难得的一场长觉。苏肆昨夜也没有过来叫醒他,想来同样是一路疲累,和自己一样睡到天亮。他下榻打开了窗,任清晨的清风透进来带来秋日的凉。
苏肆听到声响跟着店中的帮工一起进了李融房内,照例摆上粗茶淡饭用来果腹。“公子昨夜可有唤我?”他难得赧然,整理过碗筷等自家公子落座。
“昨夜我也并未醒,连日疲累一觉睡得正沉。”李融淡淡解释过一句,尝过徐州当地的饭菜,未及江南地界的清淡,徐州饭食多带了些咸味。他多喝了两杯茶才顺下偏重的口味,看苏肆吃得正欢,徐州的菜式的确比江南要新上不少。
今日没什么事,苏肆就在李融房中待到正午打算和自家公子一同去昨夜没去的酒楼。李融束上青色发带带着自家书童上街了,徐州城内远没有那么多行人往来,但街上的叫卖声却也营造出不逊于江南的热闹氛围。
秋日鱼蟹肥,渔人用网捞出来的虾蟹就在城门边或者临家的街边即时卖掉,或是直接卖给酒楼,出水的腥味随着滴落在地的水滴弥漫开来,肥硕的虾蟹满了网兜由渔人一只一只挑出来不断讲价。
于饮食一道上,李融任由苏肆先去一一问过菜式和伙计,等自家的书童挑定酒楼。此去游学也数得他最是劳碌,既是离家与心悦的女子分别,又于苏肆自己进益不深,阿父之前还同自己讲过要苏肆管理账目一事,也只能待到他们再回庐州的时候再谈。
苏肆跟路过的徐州本城人攀谈良久,才带着李融走到邻街刚入深巷的酒楼内,自己跟摆摊的渔人讲好了价,付钱拎了两只肥蟹迈进门去。
“听本城人说,这是家传了两世的老店,还能任由客人带食材过来现做。在徐州入秋的时候,莫过自己挑了肥蟹让店家一蒸最是绝味了,”苏肆要了楼上的厢房,“再者公子喜静,这里远没有长街的酒楼聚了那么多人。”
他将自己刚买的蟹送进庖厨内,跟着李融一起点起当地的特色来,李融在这种事上一贯由着他。“之前听公子读书就听到了彭祖雉羹,今日算是有机会尝一尝味了,”苏肆让小二提前上了两壶茶水,“徐州的菜好像带辛味,比庐州那边的菜式都要重口,也不知道公子和我一会能不能吃得惯?”
李融笑了下,“浅尝一次应当不妨事,不过酒楼内不做甜食,你又要晨起排队了。”他和苏肆等待着店家上菜,酒楼内的来客如苏肆所说并不算拥搡,小二揽客的声音不时从楼下传来。再者便是隐约的辨经声,恰好店家这时上了饭菜,也只好暂时作罢去听是何处论断。
雉羹冒着氤氲热气摆在桌子正中,旁边是浇了冷酒的醉蟹,已经由小二去干净了外壳,肥美的蟹膏在盘中将坠未坠,鲜味弥漫在包厢内分外勾人。店家另上了几盘当地的野菜佐餐,赠了烙饼放在碗中一同上齐了。“客官慢用——”小二替他们斟满了热茶便匆忙出了厢房赶往庖厨内。
隔着布屏厢房内如今就他们二人,李融向来只当苏肆亲似胞弟,带了笑看着他上手拆蟹。自己则先夹筷品了徐州的野菜,的确如苏肆先前所提,徐州的饭食口味偏重。薄红浮上面,他不住️呛咳着,顾不得慢条斯理,饮尽了半碗茶水才缓了口中辛味。
他持勺舀了雉羹尝味,炖至烂熟的肉混了梅子的酸甜冲淡了佐料的辛味。饭食只动到一半两人已经满身是汗,苏肆似乎比自己还吃不惯徐州特有的辛味,只挑了醉蟹和蟹膏吃,雉羹勉强动了两三口。
李融能习惯一些,蟹膏只尝了味就尽数让给苏肆。第一批临江的秋蟹确实肥美,比江南等地的河蟹个头要大上不少,鲜味从舌尖蔓延开来佐上冷酒足以令人畅怀。两壶热茶最先饮完,只剩余些过辛的菜色没动几筷,苏肆多少有些意犹未尽,边喝着茶边可惜自己没能吃几口,早知道就多买两只蟹来吃。
“等会儿许你去排队买点心还不成?多买些就是了。”他颇觉好笑,端碗喝完快见底的雉羹,热汤熨胃难得完全满足了口腹之欲。闲下心神去听厢房外的声音,小二的揽客声一直不断,方才隐约听到的论断声也在继续,李融让苏肆去店家那里结账,自己整肃过衣冠寻着声音而去。
辨经声正从楼下堂内传来,角落处几位作学子打扮的人边吃酒边论过为政之道,李融听来难免觉出有些宽大空泛,便同饭食的辛味一般,适量如羹汤可用来暖身,过量则引人不适只得配以茶水不断散味。若是不问本味就佐以辛料的确难以称为绝味,但谈吐之间也不乏善论者点出他曾有的疑惑之处,他立在此间隐有顿悟之感。
不禁沉下心神去悟曾经未解之道,又看到一众同店家结了账准备出门,自己也顾不上诸多礼数连忙上前躬身作揖,“在下方才听几位兄台谈经论道,隐有顿悟之感。原是来此地游学,还望诸兄谅某疏于礼数,烦问几位仁兄论及周命维新之言[1],所从哪位大儒?”
一同吃酒论道的几位学子顿了顿,推搡出方才出声极大那位灰衫应了话,“区区不才,萍水相逢能助他人断道也算美谈,只不过我等愚钝,未有师承。刚才那番论断乃是从临沂往西一位讲学的先生那里听来的。不过先生隐居山下,只知其住处,不才也并未知其收不收弟子。”
李融轻声道过谢,连叫店家送与几位学子些腊肉便于携带回家,只是互相也未曾留下名姓,那人投以桃李,跟他细细讲过大儒所在便辞别过李融跟着同伴远去。
[1]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第七章
苏肆跟店家结过账,等看到李融这边互相辞行完才上前询问。“公子刚才都讲了什么?”李融还在回味之前的论道,被苏肆打断解释过,“只是一些讲学拜师之事,难得有所眉目,就允你这几日多花些银两,想吃什么便去吃,三日之后收拾好行李准备日夜兼程往临沂去。”
苏肆便不再多问,只是记下自家公子的安排准备这几日跟车夫讲价。李融先行回了客栈,他也就独自去点心铺子里排长队,接连几日出门后都带回一两只肥蟹先按下不谈。
李融回到客栈取了绢布记下刚才自己听得有顿悟之感的论断来,自觉实属难遇之事,更是一笔一墨记得详细,恐怕自己忘了大儒住处,均详细记录下来只等两三日后启程。
自在金陵遇雨后,他住在徐州城内的几日也才再遇见一场秋雨。徐州的雨水丰沛,连下了两日。撑伞往来的行人比平日里少些,屋檐下店家放着木桶去接不断滴落的雨水。仿佛这场雨后,城内才算是入了秋,苏肆难得歇下来不再出门忙活,只是言明雨若是一直不停,他们到临沂去怕是会耽误更多时日。
李融这几日静心下来去梳理平生疑惑,配以热茶半掩了窗坐在桌前任秋风吹散火光摇曳。也渐渐习惯了徐州饭食的辛味,每每佐以羹汤足慰口腹。他静心细想下来,又觉得徐州实则被江南传来的风气所侵染,又与当地自带的那份厚重的文气慢慢相融,在井然秩序里透出各有所依的安宁来。
这种安宁同姑苏和金陵的安宁同出一脉,由丰饶的水土养育出来,又经过文气的冲刷相融,在这座历年已久的城池里逐渐平和下来。这样的安宁并不会遮盖掉从彭城到徐州的那些先贤大儒,又与孔孟之道的发源多有相关,于是养出在酒楼欢言论道的学风,也滋养质朴归真的民风。
秋雨绵绵而落,泛起阵阵凉意。李融收起了晾干的砚台,整理过行囊静坐听雨。若是在家中,往往大雨时阿父总能得闲居家,就和自己手谈一局。也算他与阿父之间最放松的时候,不论为官为政之要道,也无忧家中生意盈亏,在亭内任听大雨纷落。执棋落子,相互角力,再烹壶热茶,涩香飘进雨幕中,他与阿父也不用管漏钟走动,只一直坐到分胜败之时。
年纪渐长也能于棋艺上精进几分,与阿父之间对弈不再多败。阿父这几年匆忙于店铺生意,货物往来,忽而忆起此事,他才想起很久没与阿父对弈过了。
思绪纷纷,雨声也渐渐响起来。他尝过放凉的温茶融在这样的雨里,这是难得可以真正享受安宁的时刻。由天地自然教化而来的安宁更能让人想起本心来,李融便少了忧心郁结游学之行可能受阻几日之事,醒来无事就煮茗听雨问道本心。
他也欣然自己能得大儒之踪迹,游学寻师总算有地可往,至于天资如何只待日后见分解。苏肆却是个闲不住的人,才两日大雨之后便自己撑伞出了门在城中闲逛,偶尔能遇到仍在河边捞网的渔人用铜钱换了虾蟹叫店家蒸过之后食用。
所幸徐州的大雨也只维持了两三日,之后便是大晴。路上的泥泞据苏肆跟车夫讲好,再过一日就可直往临沂去。李融出了门随着苏肆采买路上所用干粮等物,计算过银两也还算富余。放晴之后的徐州城才有秋日的凉意,落日时分能听得南飞的大雁啼鸣,涨了水的河边有更多百姓下水捞鱼虾之物,长街上的叫卖声显得更吵嚷一些。
他们收拾过行囊,车夫就在客栈前等候,方值正午时分,日光还晃着人眼。李融坐进车厢内,苏肆依旧习惯在车帘外和车夫相互攀谈。他掀开帘子看马车缓缓出了徐州城,那些临街叫卖的声音,在网中挣扎不断的虾蟹,和徐州饭食的辛味都俱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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