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领会了徐州更平和的安宁,在此偶然得遇悟道之路,也在连日的大雨中静下心性。车轮滚滚,马蹄钝响,踩过城内还未干的泥泞辞别徐州。李融放下车帘,闭目休憩之后重新翻出前几日写下来的未解之事,只待路经临沂后徒步寻师访学。
他也自认带走了徐州的一片安宁,化用为自己心胸之气性,开始慢慢滋养数十年寒窗从竹卷中读得的圣贤之道,为官之道,养民之道以及关乎他自己的君子之道。他从在江南生发出来的茫然里梳理出一条隐约的脉络出来,只等再游历过剩下的河川磨砺成性,也无论有成与否,于他自己,就算精进。
徐州离临沂不到两日车程,他们便同之前一般在驿站茶店歇息半个时辰左右就继续赶路。沿着沂河走过也就到了临沂,算是前朝分城而治,临沂的城墙是今朝新建而起,中间设渡桥到正城门。河水滚滚也多少带了沙土的浑黄,李融掀开车帘望了一眼新立的这座城池。相比之前所历数城,临沂城内多是本地百姓走动,进出城无论车马还是货物都通畅方便。
照例先寻过客栈,李融不欲在临沂久留,恰好从临沂向东翻山而过就是那位大儒隐居所在,只是暂在城内歇脚。苏肆自然理解自家公子苦心,出门细细问过路线顺便买了一份当地图志方便行路。
临沂的饭食更杂乱一些,有从河内捞起的虾蟹,也多爱采城郭外的野菜入汤。味道有同江南清淡居多,剩下些则更偏重辛味,比徐州城内的饭菜更不易让他们习惯。
许是徐州大雨的时候,临沂也过了一场秋日的雨。也有渐渐挨近北地的缘由,吹拂的秋风已经带了寒意,李融筹算过路程,预想寻师东去的时候在下一座城再采买棉衣大氅等物。
他解下衣袍躺在榻上闭眼睡过去,赶路的疲累卷着困意直坠进梦乡去,却都是些光怪陆离之事。他似是梦到带辛的羹汤和阿娘她们,又好像是坐在一众学子中间听经论道,且能听到滚滚东去的流水声,带着北地的一抹浑黄,不像江南那一条条水清见鱼的江河。
不过自醒来便毫无思绪,他理过衣冠将行囊系在肩上,苏肆也已经梳洗完,他们将徒步走过一座小山,到大儒所居之处求学访贤。
天色还未亮,城中灯火散乱堪堪照亮长街行路。地上的白霜留下行人脚踪,苏肆同李融走在一起出城去。秋风吹过落叶窸窣,李融这才看清泛黄的叶随凉风飘落在地,有了快近北地的实感。
红日初升,鸡鸣立响。城外林中雾气未散,李融看着图志辨出方向来往山上走去。似是行路惊林鸟,清鸣的脆声不时响在他们耳边。上山有代代樵夫走实的小路,他们相互搀扶着顺着蜿蜒的山路一路直上。
生在江南水乡的他们难免动作多有滞涩,行路上山也多是谨慎小心。等到山顶之时便已经过正午时分了,他们坐下休憩,拆了干粮饮水饱腹。
李融按揉过酸痛的手脚,缓着一路上山的疲累。苏肆要更活泼一些,喊着疲累喘气,“还好公子有先见之明,要是再晚些出门不知道何时才能到地方,这山路着实难走。”
有秋风过云送来凉意,李融起身便可望到山下郁葱的林和临沂的城邑,南飞的雁逐着红日成群飞去。他又重新坐在山顶的石块边,等恢复一些气力之后相互搀着下山去。
从山顶而下的小路似乎要更显得陡峭一些,两人衣衫被突出横生的枝节拖蹭过划破,不得已折下树枝借力探路。即使过分的疲累卷在身上,李融还是觉出几分畅快来。江南的山丘通常都是种满了低矮的茶树,他只坐船渡过自江南的水上飘过。如今躬身登上快近北地的山也是第一次新鲜的体验,他和苏肆慢慢从山路上走下去。
山路崎岖坎坷,他撑着身子一直走下去,浑身热意由秋风送凉一一抚慰过。好像在某个瞬间隐隐想到了自己要寻的道,奈何抓不住那转瞬即逝的感觉,也远不再急于求成。或许他要寻的道和江南的水一样连绵,可以从庐州一直流到扬州去,任不同城邑的百姓随时取用,平和而富饶,他只能溯洄而上终要寻得活水的源泉处。或许他要寻的道和北地的山一样陡峭,蜿蜒起伏的山脉足以遮云蔽日,他只得登高自卑不断求索,终有一日能窥得些许。
李融敛了心神,他们快要走下山坡了,便能清楚看到几户人家坐落于面前的山脚下。身上所背的束脩是昨夜劳烦店家凑齐的,他从怀里拿出先前所记录地方的绢布再仔细读过,难免有些踟蹰。
苏肆跟着停下脚步,等待自家公子缓过神来继续前行。李融忆起之前听得的周命维新的论断,大道之言仿佛还响在耳边。他有些唯恐自己礼数浅陋,又惶然登门打扰,还有几分说不明的忧心,忧心自己求道之路能否顺利……
第八章
李融将绢布塞回自己怀中,重归平和的心境来。登山所带来的疲惫缓冲了纷乱的思绪,他也回忆起游学的本心,志之所往,便无论前路何艰。苏肆拿起水壶喝着水,跟上李融的步子直走到山脚下。
斜阳落进远处的山脉下,只余下半边霞光照映着山脚的人家。他们停下脚步再整肃过衣冠,李融从行囊中备好束脩交与苏肆。自己则伸手拨正散乱的发带,登阶轻叩柴门。
再响而过却无人应声,李融也知晓大儒偶出门讲学,只当是择时未佳,吩咐苏肆可以歇过。自己则背过束脩依旧立在门前等候,秋风入夜泛起阵阵寒意。虽有公子吩咐,但苏肆依旧和人一起站在阶上候人归来。
天上的弯月接替过斜阳从西而出,山上深林窸窣有野兽嚎鸣。李融就这般静立着,堪忍过白日登山的疲倦。夜深霜重,寒意反而让他更清醒一些。他静思着以往所听之道,有君子必诚其意,莫见乎隐,莫显乎微之慎独;有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之天地峻德;亦有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所以万物作而弗始,功成而不居。[1]
大道纷杂,从君子至圣人,从圣人至天地,他不通晓其中义理,寒窗数年也不过克己复礼为纲,所行少偏倚。为官为政则更与阿父所殷望相悖,天大地大,即使及冠之后,他也并未能自己论断其中利害,不知如何修身为本,兼有齐家而教众,教众而治国,治国而取天下。
他这样静立着,月明而星稀,余下飘在风中的星点灯火照出光影。直等到山静林空,苏肆有些站不住,薄袍挡不住夜深的凉意。“公子不如先让我点火休息下,老先生指不定是去哪里讲学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李融只应下半句,“夜深入寒,你先点火静坐片刻,我所探之言,那位先生最晚明日便归,既是拜师,多候些时辰并无关系。”苏肆自顾听了半句,捡过周围的落叶枯枝在离李融的近处用火石点燃了火堆。火势微小好在终于有了些暖意,苏肆自己坐在地上方便拾草添火,陪着自家公子等待。
日月交叉升落,山边亮了曦光。李融草草吃过干粮果腹继续立在门前等待,苏肆熄灭了火堆准备去附近人家买些水重新装满水壶。他起了身去叩响周围人家的柴门,直走到快要看不见李融的小屋处才有主人家开了门。
开门的是个小童,苏肆取下行囊数了几枚铜钱给孩童,问他能不能煮些水装水壶。小童咿咿呀呀地说了个好字,跑去不知道跟家里的谁讲了话。苏肆就在门外等候着,一位不知是小童的阿爹还是阿爷的人带着装满的水壶递过来。“公子从何处来,怎么会到这种地方?”
苏肆愣了一下,整日跟着李融公子公子地叫,轮到自己被这样称呼却是头一次,连忙摆手说不是,而后答道,“我就是个小书童,称不上公子。阿伯可知道那边住的老先生何时回来,或者是几日前出去的?”
老伯顺着苏肆的话回忆起,复而摇了摇头,“我们也是避祸来此,至于周围的人家也并无认全过,大多数都已经荒废。”他似乎又想起什么,“要说认识,先前娃儿同那边的老大哥借过烛火,平日里也不见有人往来,后生是不是找错地方迷了路?”
苏肆又从怀里摸了几枚铜钱给老伯,推拒间还是让对方收下了当作道谢,解释过自己不是迷了路也就准备往回去。
李融依旧静立在未开的门前,只是偶尔打开苏肆带回来的水壶饮水解渴继续等待着。隐居于此的老先生还没有归来,李融等过一夜,又同样等过这一日。他在安静无人的站立里沉思前事,去回忆江南的安宁和徐州的底蕴,去回忆自己对为官为政之道的未解,这种未解还是同以往一样,找不出来何为头绪,只有不断默诵过典籍想去寻得那抹似有若无的感觉,却又非一朝一夕能成之事。
落日隐在云层中,近处的林被霞光尽数染上绯色。李融盘坐在地听苏肆不断计算着干粮的余量用了一点饭食,今日还是无人归来。他用白帕擦干指尖继续背过束脩站在阶前,偶有困顿也只是阖眸浅眠一会儿,所幸总有清风过身,吹来北地秋日的寒意不至于让他怠懒下去。
苏肆照旧去点了火堆,弯腰清理过周围结在地上的白霜。至于读书之事,虽是挂了书童的名号不过他自己更爱做些奴仆该做的费力之事,会写自己的名字和看懂账本已经足够他讨生了。他将被润湿的枯叶拿出来,折过山脚下的枯枝添进火堆里,肉眼可见燃着的火苗旺一些才停下动作坐在火堆旁。
久居水乡的身体吃不消北地的寒风,月比昨日要圆上一半,再有三五日便能称得上是一盘圆月。李融掩袖咽下咳嗽的声音,胸前起伏着不断平复呼吸。星点在夜空中,薄云随风飘动至远处连绵的山边。
苏肆听见了这番响动,起身意图劝李融坐下休息一会儿。他伸手要取下李融身上背着的束脩,“公子站了许久,也该歇一歇吧。老先生云游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公子要是再染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李融抬手阻止了他的动作,扶过他的肩算借力一瞬缓和了自己方才差点踉跄。“我并无大碍,你休息便是,若是候到人,回程之时也需要你多出些力了。”
苏肆借着火光看清自家公子眼下的乌青既是担忧也仍带了几分不解,“附近也没什么人家,老先生说不定何日才能回来,公子就要一直这样等下去吗?”
李融顿了一时,询问过水粮,“干粮还够你我二人撑几日?”苏肆挠头计算过二人消耗,“算上回城的路,公子最多再站到明日。”
李融闭眼一瞬想过这几日一路走来的疲惫和久站的僵硬来,此时的等待更像是一种心性的磨砺,虽没有穷且益坚这般果决,他也与自己在此地较着力,即使现在仍旧说不清所较力的是何物,或许是为官为政和为己之道的辨析,也或许是有成与未成的纠缠,他开了口,“最晚到何时?”
苏肆计算过最晚的时日,按实答话,“若是明日晚上连夜过山的话,公子最多能站到明天落日之时,可是公子今天就已经算站了两日了,再不休息我怕公子的身体……”他吞下后续的话音,看到自家公子点了头。
“那就到明日落日之时,你歇息好便是。”苏肆知道自己劝不住固执的李融,也只好闭上眼躺在地上,时不时添火好教自己公子少受一点凉风。即使常年奔波劳碌的他也为这几日的疲倦所困,闭上眼不一会儿就沉在梦乡里。
等到他再次醒来的时候,身边的火堆已经熄灭了,地上的霜也快要被日头烤化了。苏肆照例问之前的老伯拿铜钱换了水,交给李融喝过解渴。
今天的云比前几日厚重不少,许是快近仲秋,风吹来的凉意沾衣作寒。李融和前两日并无差别地静立在此处,视线看向紧闭的柴门,无可避免地有所惶然。无功而返不过是游学途中的寻常事,他忍受过浑身的疲累,这两日的苦等让他坚决起来,但这股从未有过的心气迟早会散,或许散在他能够拜师的喜悦上,或许散在落日之后依旧无人归来的落寞里。
天地自然,也远比他所想的要无常。云层遮盖了发光的红日,高悬于天的只剩下一望无垠的蔚色。雨滴零零散散地从云中坠下,坠在灰烬未散的地上,坠在久久不开的柴门前,也坠在李融的一袭墨色薄衫上。
李融闭上眼,三日未眠他已经感受不到身体的疲惫了,任由从天而落的雨将他浇透。苏肆连忙去附近的人家借伞,也没什么收获,重新回到李融旁边,“公子我们走吧,至少先找个地方躲雨,看上去一会儿要下大。”
他轻叹了口气,不知今时是何时,只能在这场较力中先行退出,于寻师,于寻道,既是有缘又是无缘。雨势渐大起来,很快便浇透了他和苏肆,他也只能收起束脩准备转身而回。
衣衫尽湿后是侵染浑身的寒意,李融掩袖再度发出咳声,他由苏肆扶着,准备最后再望一眼自己等不到的先生和未解的道。
柴门被倾泻而下的雨水浸湿,也依旧和这几日没什么分别,死死紧闭着,似乎提醒着他什么。他转过身,将未发出的叹息融进雨幕中,准备回临沂去,回到他满是未解的路上,茫茫然,惶惶然。
在这样的雨里,两人的身影也模糊起来。李融擦过脸上的水珠,却瞥见一身白衫打扮的人撑着纸伞而来,他也停下来等着,远远相望过对方,不知自己是将要离去还是有留下之契机。
[1]此段杂糅过大学中庸论语及道德经,后续也多以儒道之差作浅薄之论。
第九章
李融便和这几日一般静立在柴门前,瞧着那人一步步走来。足以隔绝视线的大雨让他也只是看了朦胧,从天坠下的雨继续浇透着他的衣衫。他却远没有看上去那般平和,苏肆似乎说了句什么话,他也并未听清楚,只是看过撑着纸伞走近的人。
那人一身白衣胜雪,朗如玉山,不徐不缓地走近自己。李融仿佛才看到他身后背的书箱,难免有些颓然,许是和自己一样是来寻师之人。水从伞边滴落而下,对方似有疑惑先徐徐开口,“我观兄台静立于此,是为寻人还是候人?”
“既是寻师,亦是候道。”李融回过话,瞧着对方将伞递过来,苏肆接了伞连连道谢,撑到自己头顶暂时隔绝了不断滴落的雨,踟蹰一时还是继续问过,“闻足下发问,可与此地的先生相熟?”
那人兀自打开柴门,才回身应答,雨水亦从他的发顶滴落而下,白衣很快被浸湿贴在对方身上隐有污痕。“先生姓程,原与在下叔父为本家,后避世隐于此。已于夏末弃世,此来是受人所托承下先生遗愿,寻其书册与人同葬。”
苏肆先长叹一声,凑在李融耳边作了反应,“老先生真是可惜了,不过……”李融也同样愣怔过一瞬,理解了其中意思。大雨浇在伞面上声响连连,先生作古已是憾事,自己此次寻师也只能无疾而终,正欲辞别过对方回到临沂去,堪堪弓身准备行礼,便听到那人相邀。
“兄台自临沂来?现今大雨封路,多有不便。若是无处可去,在此间休息一晚也无妨,”对方自然领着他们往内去,“也能多一人作整理书册一事,我也是拨冗来此,自己一人难免疏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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