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有事吗？”修迟疑地开口，担忧地眨着那双绿色的眼睛。
赫德森走过去，重重地拥抱了它。“如果猜测没错，我不会出事。尽管如此，我不能给你一个确定的承诺。”
“去吧。”他重复。“我已经做出了选择。”
尽管依依不舍，人鱼终于扎进深海。海面在短暂的波澜后复归平静。赫德森站起身，平静地看向自己的房屋旁边。
——一棵高大而美丽的橡树扎根在广阔的草地之间，叶子随着海风的吹拂而发出沙沙轻响。
一夜之间，他的门口出现了橡树，样貌跟旧岛的那棵别无二致。
赫德森在这几天又做了梦。梦里他振翅飞离这座星球，来到整个星系。他看见了大量的虫族在这里徘徊，还有充斥星系的橡树……星系中的每颗星球都与这座荒星类似，都是大片的海和少量的陆地，星系中央漂浮着一个巨大的恒星，散发着苍白的光。
他加入某个族群，效忠群体中的女王，然后开始了自己的求偶和繁殖。族群的规模越来越大，它们开始飞向其他星系，吞噬路过的航舰。大多航舰没有装备激光攻击装置，连黑匣子也被它们吞进肚里；剩下的攻击型航舰发出的激光也没有在躯体上留下任何痕迹。
对人类来说，这是个有去无回的星系。
他能感到自己跟橡树的亲密链接。这座橡树下站着它们的神。
他摸上那棵橡树的树皮，触感粗糙而真实。
但这是真实的吗？他有些恍惚了。
“中校！”
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赫德森转头，看向匆忙奔来的帝国军官，她的淡金长发在奔跑中有些凌乱，一些发丝垂到眼前，但她无暇去顾及了。在这样的时刻，她已经无法保持往常的优雅和体面，赫德森看见了那深海下悄然翻涌的暗流。
在匆忙的情况下赶来，上校尚且喘着粗气。她的面色严峻，似乎有大事发生。
“不用叫我中校了，上校。我不再是帝国的军官了。”他说。
上校蹙眉。“只要帝国没有做出决定，你就仍是帝国的中校。”她语气有些冷硬，但很快放弃了在这一点上做出争执。
“来接我们的殖民舰出了点问题。”她宣布。
赫德森摇头。“这不重要，上校，至少对你我来说不再重要了。”他拍了拍自己旁边的橡树，“这棵橡树在一夜之间长了出来。‘转变’加速了。”
“什么转变？”上校皱眉，但紧急的情况不允许她再进行更多思考了；“听着，中校，来接我们的航舰出了问题。这座星系有大量虫族，而且它们的外表比起普通虫族来说更加坚硬，激光无法穿透。大的那艘已经坠毁，小的悬浮系统出现了问题，预计二十分钟后坠落，航舰选择了我们的位置迫降，而虫族会在大概四十分钟后到来！”
她拿出揣在怀里的通讯器。它从到来时就散发着刺耳的噪音，里面依稀夹杂着含有帝都星口音的脏话，还有慌乱的指挥声音。看来那艘殖民舰的状况不再乐观。
赫德森眨了眨眼。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上校？”他说，“毕竟激光无法穿透这群虫族。”
“时间差……我们需要时间差！迫降跟虫族到来之间有二十分钟的时间差，只要我们趁这个时间进入航舰……”上校焦虑地背着手，开始踱步，那双美丽的蓝色眼睛被紧蹙的眉头压得更低，“他们只是缺少指挥力量，殖民舰在地面并非没有抵抗之力……”
她突然意识到了对面的男人的沉寂。
上校猛地抬头，眼神迅速锁定赫德森，像一头阴鸷的鹰。
“为什么你是这种反应，中校？”她咬起牙，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一般。她冷笑一声，“你以为抛下我们，自己就能独活吗？”
她疾步走来，捏住赫德森的下颌，冷冷地盯着他的眼睛。
“你想让你的人鱼带着自己潜入深海，是吗？虫族确实不能潜入深水，但你觉得制氧芯片能让你存活一辈子吗？你能在里面苟活多久，能指望自己在一瞬间内就长出尾巴变成人鱼吗？！”
“虫族有极强的繁殖能力，我见过这座星球上的矿石，这足够它们扎根了，赫德森。你以为它们吃完岸上的人就会走吗？”
赫德森没有反抗，只是看向她的眼神带上浅淡的悲哀。
“我猜您没有吃过矿石，也没有接触过任何人鱼。是这样吗，上校？”他问。
橡树的枝桠在风中轻轻摇曳。
“我为什么？……不，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雪莉焦虑的眼神陡然消失，她又回归到和往常一样的、可怕的从容状态。
这是她一贯的做法，在极度的暴怒中突然回归冷静。
她的手离开赫德森，身体也重新站回安全的位置。
“不要再说这些了，中校，”她的语气也变得缓和，“是我疏忽没有看见，但现在我发现了。湖里根本没有人鱼的踪影，我猜你本来也不打算丢下帝国的同胞们，对吗？”
“跟我走吧，中校。我会许诺让他们对你的异变保密，不会有人对你说三道四。离开这座星系，异变肯定会立刻停止，你还有被治好的希望。”
赫德森有时很好奇，能够做到如此强行抑制情绪的她，到底是属于心灵强大还是心理扭曲。
“那你去吧，”他冷冷地看着雪莉，面容呈现出一种不近人情的冷漠。赫德森的嘴唇微抿，眼神锐利，仿佛仍是那个傲慢的军官；但下一刻从那嘴唇里吐露出的话，却与他的中校身份极不匹配：“黑兹利特，你真以为帝国会治疗我吗，还是在把我当傻子？”
“你猜怎么着，赫德森？我知道你的小心思。”雪莉神色平和，语气也和缓，仿佛无视了这极不友善的回答，但与之相反的是她的动作。她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抽出手枪，打开了保险栓；赫德森沉默着看着那双手，一言不发。
雪莉的身形伫立在厚重的海风中，衣摆猎猎作响。她将枪口对准赫德森。
“十四年的战争没有改变你。你还是那个天真的男孩，一点没变，就像刚来到我的手下时那样。”
她凝视着赫德森，而赫德森只是抬起头，不耐地拧眉，看向她湛蓝的眼中藏着的些许怀念。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战友死在虫族口中的你的样子……就如现在这般。
你总是这样，对同胞的敌人毫不留情，满怀愤怒；这也是我提交申请，破格提拔你的重要原因。”
汹涌海浪没过嶙峋的礁石，雪莉举着那把枪，缓缓逼近赫德森。军靴碾过草地，发出咯吱轻响。
两人的距离在湿冷的海风中越来越近。
“但是，回答我，赫德森。”雪莉说。
“就在这荒岛上，赫德森。你的愤怒，是什么时候从外族，转移到我们军部的兄弟姐妹，你的上司，我——雪莉身上了呢？”
赫德森摇头。他拔起自己腿侧的枪，又抽出腰间的军刀。
雪莉装作平和的神色瞬间消失无踪，握着枪的双手也陡然变紧——
但他只是简单地把这两样东西丢了出去。就像抛弃不值一文的垃圾。
金属在掉落中相互触碰，发出清脆的声响，随后相继摔在草地上。
“我的敌意并非针对你，上校。我只是转身拥抱了另一种文明。虽然对那个文明还存在着很多疑惑，但我愿意保持一种开放的心态。”他说。
“这些东西，我已经不需要了。”
雪莉怔住了。
“你……为什么？”她有些疑惑地开口，但随即不再纠结。“你疯了。”她肯定地判断。
“我不应该再浪费时间了。枪和刀，你留着吧，我还希望在军事法庭上看到你。不管怎样，很高兴认识你，赫德森。”她果断地转过身，向森林走去，大概那里就是殖民舰预计迫降的位置了。
赫德森静静地目送她的远去。
——但她的身形在半路停滞。
阴沉的森林前，帝国军官的身影像是播到一半就匆忙停止的录像带，突然停止了动作。过了五六秒，她的身形突然一抖。
似乎是脊背处传来的诡异力量，披散在背后的长发开始向外高频率地颤动。上校的身体像个无机质的物体一样缓慢地佝偻下去，长发顺着背部向两侧滑去；也正因如此，脊背的异动变得更加明显——上面突起了一个鼓包。它以心脏搏动的频率均匀地脉动着，在军官纯黑的作战服上格外明显。
赫德森不做声地看着，直到第一只虫爪从作战服间穿出。
越来越多虫爪从背上探出，新生虫族的身体终于从锋利的钩形爪间冒出来，漆黑的背甲发着冷光。上校的躯体终于像摔碎的拼图一样裂解，大块碎肉滚落在地，包括那颗头颅，在落地的那一刻，它向赫德森的位置滚来，最终在距离赫德森两三米的位置停下了。
新生的虫族胃口很好。落地后，它用两只前足抱住一块碎肉，缓缓地塞进口器，开始咀嚼。不多时，草地上的人类躯体被吞得一干二净，它的身体迅速地变大，腹部也鼓胀起来。
虫族向赫德森爬来，在头颅前停下，它还想抱起那个头颅进食，赫德森蹲下来，温柔地驱赶了它。
“不，已经够了，雪莉。”他平静地说着，把头颅揣进怀里，站起了身。尽管在蹲下来后与虫族差不多高，它却并没有阻拦眼前的人类——不，应该已经是半人鱼了。它抬起头，用那对复眼安静地观察赫德森，也有可能是在观察他怀中的肉。
“只有这个，别再吃了，雪莉。保持对自己的最后一点尊重吧。”赫德森转身，走向橡树。他蹲了下去，把头颅放在一旁，开始用自己的手挖土。土地下没有任何树根，他异化的手足以应付土地了。
一个不大不小的土坑被挖了出来，他将雪莉的头发用带着泥土的手收敛好，郑重地放进坑里。头颅被填进去的土安静地掩埋。
在听到那段录音时，突然出现的虫族就已经给了赫德森一种猜想。属于军官的敏锐嗅觉告诉他，虫族往往以群体移动，没有吃下矿石的人的消失，换来的是单只虫族的出现，这不合常理。
况且，橡树的异变不可能仅仅是让人吃下矿石后变成人鱼而已。
虫族在幼年时期，甲壳也是柔软的，直到它们吃下矿石，将里面的金属物质外化到甲壳上，他们才会变得坚硬。除了没有吃下矿石的巴利，所有人都变成了人鱼，这让他猜到，变成人鱼的条件是需要吃下矿石——至于矿石会变成人鱼身上的什么物质，这显而易见。
和修初遇的那一夜，修给他留下了一枚鳞片。他对光查看时，发现鳞片闪烁着金属的冷光。
他吃下了整整三条人鱼的鳞片，咽下了太多金属。
人鱼跟虫族有太多共同点了。它们都喜爱吃金属，恢复力都极强，以至于需要被切割成两半才能基本抑制住它们的再生特性。不同的是人鱼生活在海里，而虫族属于陆空。它们互相配合，创造出一个不需要人类的自然环境。雪莉曾说过“人鱼就像是披了个美人外皮的虫族”，身为上校的敏锐性曾使她将二者短暂地联系了起来，但没有然后了。她没有见过橡树，也没有跟人鱼相处太久。她的自控力还极强——但这反而是她连人形都没有保留下来的可悲原因。
赫德森站在橡树下，看着那片埋着雪莉作为人类时的头颅的土地。
虽然知道雪莉并没有真正死去，只是以另一种形态继续活着，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悲凉。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上校。”
脸颊流下两道冰凉，他低低地说，
“很高兴认识你。雪莉·黑兹利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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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这章的时候悲伤地哭了两滴，好舍不得雪莉，她几乎是我投入过最多感情的女性角色了……
关于雪莉的结局在大纲完成之前就决定了，但走向结局的过程我改了三版，这是第二版。第一版是被虫族撕成碎片，第三版是赫德森把虫子雪莉捡回去养大了才放它回虫群。关于第三版，我原本预想的是将雪莉和赫德森塑造成一种类似母子的亲情关系，赫德森反过来抚养雪莉时则体现了父女般的关系，用于表现我想表达的关于文明的主题，但想想还是算了，读者基本难以接受主角与恋人之外的女性角色的篇幅占比过长的问题，这在我的数据中也体现出来了，两个赫德森与雪莉的单独谈话章节，就算有较多信息量，点赞量也都奇低无比，昨晚我发布了新章节，当时是一个赞，早上起来后发现浏览量升到了七十，点赞量还是保持在惊人的“1”，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知道这是否是一个收藏量一百一的小说该出现的数据。
总之明天我会更得比较早，争取让大家在闭站前把现存的章节看完。正文大概还有两章就结束了，开站后再发个尾声就完结了，然后是if线番外。
雪莉（虫族形态）：叽里咕噜叽里咕噜（语气过于激动，没有听懂它在讲什么）
第二十六章 月桂与橡树下
赫德森站在橡树下，橡树枝叶在海风中飒飒作响。
恍惚中他听见叶间传来的声音。这像是树叶间相互摩擦产生的声响，又好似母亲哄睡时的喃喃低语，但细听去，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赫德森，赫德森，我的孩子。”那声音在亲切地呼唤他。赫德森猛地抬头，但眼前除了橡树，只有无尽的、阴沉的天空。
“……是你在说话吗，橡树？”他有些茫然，迟疑地问话，又很快否定了自己之前的说法，“不，不。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是起始，也是永恒；新的起始与旧的灭亡循环往返，而其中存在的则依然延续。我是集体的意志，生物的文明，存在之物的观察者……”
橡树颤动枝叶。
“……我是宇宙的意识。而你们是我的孩子。”祂柔声说。
赫德森拧眉。
“有什么可以用来支撑你的说法？”他问。
“你曾因我的孩子生病，而我治愈了你。”橡树，不，宇宙意识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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