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赫德森暂时还不用忧心自己的性命,但至少他的纱线在某次转向中与那把锋锐剪刀擦肩而过。
又是一次暴雨,赫德森知道这是人鱼前来拜访的经典时刻。他仰卧在床上,手里摆弄着那台录音机。
荒岛的光线不强,他估计这台机器吸收“太阳能”的速度不会很快,因此,他将录音机在外面放了整整三天,现在是打开它的时候了。至于为什么现在还没有人鱼的踪影,赫德森猜测是三天前的争吵让它有了小情绪。
虽然在之后的三天里,两人还是经常见面,人鱼看向他的眼神却还是有怨气。“你应该接受我的礼物。”它说。
既然没有用歌声逼迫他吃,那就是还有回转的余地。赫德森真的不打算吃,他甚至因此跟人鱼分享过自己烤出来的熟兔肉,以证明鱼肉根本不是人能咽下去的东西;人鱼吃起来很痛快,但等他要离开湖泊去捕猎时又不乐意了。
赫德森不太理解人鱼的脑回路。既然逼迫他吃鱼是为了拥有更多时间和自己待在一起,那为什么又放弃了暴雨天在屋内温存的好时机?
这让赫德森想起了某位少校。
少校的女朋友因为她回消息晚而生气,而少校跟女朋友解释是工作的缘故;女朋友不接受这种理由,她们一连冷战了好几天。赫德森在休息时间曾问过这位少校,为什么要因为相处的时间不够而减少相处时间,那位少校做出了让赫德森感到莫名其妙的回答。
“唉,至少你对恋爱中人们的心情不太熟悉,中校。等您与某人恋爱时,您也会明白的。”少校叹息道。
赫德森没听懂,再后来,少校死在了某次战争中,他也再没机会继续问下去了。
即使是现在,赫德森还是没能明白这其中存在的奇妙逻辑,他坚持认为没必要这样。不过,没必要把他的看法告诉人鱼:等它自己反应过来吧,为什么要提醒它呢?
赫德森翻过身,按下了录音机的播放键。令他欣喜若狂的是,录音机启动了。
它顺着之前的那段播了下去。
35(噪音……)7日。
他妈的,他(噪音)的!
该死的虫族!之前为什么没有听(噪音……)最新涂层!
现在该怎么办?航舰掉海里去了!多亏制氧芯片,所有人都逃出来了。可是之后怎么办?
露西在安慰海伦娜,约翰在查看周围的情况,杰里不知道在干什么;巴莱和巴利两兄弟大吵大闹。
我们凑齐了身上的东西,最有用的就是露西的冒险背包,里面的东西不少,也不知道露西是怎么抱着它游上来的,除此之外,还有杰里的那把刀。
好在我带上了录音机。我绝对不会放弃它。
(噪音……)
(噪音……)27日。
在这里的日子简直猪狗不如!露西还说喜欢这里,妈的,她一个帝都探险俱乐部的女人当然喜欢这些该死的野草,但这颗荒星怎么配得上我?
我们勉强搞了个房子,晚上大家闹哄哄地睡在地板上。约翰打呼噜,震天响。
3571年6月(噪音)
这个该死的星球!会下暴雨!!
我们的房子被淹了!
露西在哭,这回换成海伦娜安慰她了。
我们得找个新的地方建家。约翰发烧了,建家的主要任务落到我和杰里身上。
杰里倒是很乐观,劝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没有他那样的好脾气,但还是感谢他能理我。我知道自己脾气并不好,之前我们还闹过不愉快。
今天发现了一个湖,感谢他妈的命运,我们终于不用再(噪音)制工具喝从海水里烧出来的淡水了。
离湖不远的地方有个大山坡,上面有棵大树,露西说这是棵橡树,起码有几百岁了。
我不在乎这是棵什么树,因为约翰发烧了!这件事总比某棵大树是什么品种要严重得多吧!
3(噪音……)
(噪音……)房子在山坡上。这下不用(噪音……)
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开始频繁地做梦,醒来又忘记是什么梦了。问了杰里,杰里也有这种现象。这是这座星球的什么特殊磁场吗,让人天天(噪音……),失去在白天活动的精力?还是我们的精神都被这种傻逼遭遇打垮了?
杰里应该是个值得结交的(噪音……),以前误会他了。
(噪音……)
又没电了。
听起来他们也是因为飞船失事而掉到这个星球上,五男两女,其中一对是兄弟。两个女性的关系很好,而录音机的主人和杰里正在建立一段友谊。
有效信息不多,但其中一句话让赫德森感到有些在意。
杰里和录音机的主人也有在荒岛上频繁做梦,梦醒后失去所有梦中记忆的遭遇。虽然录音机的主人——姑且叫他汤姆吧,这个名字够常见——只问了杰里,但直觉告诉赫德森,其他几个人肯定也有这种遭遇。
因为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了几百年后的自己身上。
赫德森不好说是他们所有人的心灵集体崩溃了,那样就太天真了。他有种不好的预感,希望这预感不要成真,但是想要知道这群人的命运如何,还要再等上几天。他把录音机搁到一旁,就在这个时候,门口传来动静。
是那条人鱼吗?赫德森没太察觉到自己脸上的轻微笑意。他从床上爬起来,看向门口。
——与两对金色的眼瞳对上视线。
两条陌生的人鱼!
神经在一瞬间提到极点,赫德森立刻从怀中抽出自己的军刀,以正握姿势横在身前。
“滚出去!”他对着外面吼,两条人鱼却兴致盎然地歪头看他,眼里丝毫不见惧意。
赫德森甚至从里面看见了微弱的恶意……
以及食欲。
这是一雌一雄两条人鱼,雌性人鱼的双乳坦荡而赤裸地挺在胸前。它们的鱼尾同样在雨中泛着微光,但现在绝不是专心欣赏鱼尾的时候。
赫德森的心紧绷起来,他想到了外面的人鱼。它到哪里去了?
两条人鱼并没有进门,但就它们堵在门口的行为来看,也没打算离开。雄性人鱼转过头,对着雌性人鱼鸣叫一声,雌性人鱼以另一种清脆的声音回应。它们似乎达成了一种共识,又转过来,看着赫德森。
雌性人鱼开口了。
她唱起歌来。
这是赫德森第一次听见属于雌性人鱼的歌声,声音比起雄性来说更尖细,也更符合人类的“悦耳”标准,但它造成的影响却是凶残的、不祥的:赫德森的身体再次不受控制了。他缓缓丢下手上的刀,军刀掉落在床上,发出一声闷响。他站了起来,步伐僵硬,一步一步向门口挪去。
赫德森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向两头野兽,他的每一步都在向死亡贴近;雌性人鱼看向他的眼神充满兴味,声音也越来越高,雄性人鱼微微张口——赫德森看到了它口中的那对尖牙;这是女神手持的剪子的刀尖两端,而这把剪刀此刻已对准他的生命之线。
——赫德森来到他们的面前。雌性人鱼抓上了他的手臂,停止了歌唱。控制身体的力量消失了,但赫德森又被这股巨力钳住了手臂,动弹不得。
雌性人鱼将自己支了起来,与赫德森的脸平齐。赫德森看见她细竖的瞳孔。那属于一头野兽。
它笑了,用那张文静美丽的女性面孔,露出同样尖锐细长的牙。
外面的雨幕中响起悠长、愤怒的尖鸣,像碎玻璃在人体皮肤划过一道长长的血痕。两条人鱼陷入短暂的愣怔;就在这时,赫德森暴起,狠狠蹬了雌性人鱼一脚,成年男性使尽全力的一击使雌性人鱼发出了短促的痛叫,它往后一缩,下意识松开了抓住赫德森的手;赫德森的脑袋里被震得嗡鸣一声,但这种程度的痛楚对于一名训练有素的军官来说不值一提。
两条人鱼暂时被外面的动静吸引走了全部注意力,它们都看向雨幕;等到想起来赫德森的时候,他已经退回床边,重新抓起了刀。帝国的军刀足以在最坚硬的陨石上划下一道印子,他不信这把刀在人鱼面前也只是把玩具。
决定生死的时刻就要来临了,赫德森咬牙;他仿佛看见那把剪刀高悬于自己的头顶,随时准备落下。
他要活下去。
第十四章 修
两条人鱼对视一眼,雄性快速滑出房门,冲向声音的位置。房间里只剩下持刀的赫德森,以及站在门口的雌性。
雌性刚被踹了一脚,正是怒火烧上心头时,赫德森从她的眼里看到了一股深重的怨气,仿佛不清楚自己怎么会被一只蝼蚁咬了手指。
雌性张开口,声音本该从喉咙里汩汩流出。
——但迎接它的是直逼面前的军刀!
雌性避之不及,被锋利的刀尖正中咽喉。它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面容也丑陋地扭曲。下一秒,赫德森扑了上来。
在雌性张开生着尖牙的口之时,赫德森预见到了它下一步的动作,他将刀掷进雌性的口中;在此前,他一直暗暗蓄力。赫德森像一头矫健的黑豹,身躯在空中划过一道流畅的曲线,一百多斤的冲击力将雌性狠狠掼倒在地。身下的躯体带着不祥的冰凉,他骑在雌性身上,忍着尖叫带来的极度眩晕;赫德森握住刀柄,深深扎进了手下的喉咙,以顺时针方向转动,碎肉被搅动的感觉源源不断地从刀柄传来。
但刀柄带来的触感很快陷入迟滞,赫德森当机立断往外拔刀,向旁边翻滚,雌性向前抓去的手摸了个空;赫德森滚出了室外,在暴雨中的草地上翻滚了几圈后撑起身体,他举起刀查看——
刀柄以上的部分被雌性全部咬断。
他的手里只剩刀柄了。
远处传来人鱼的嘶鸣,他扭头看向坡下,是他的人鱼正在与雄性缠斗,暴雨中看不清那处的具体情况。背后突然刮来一阵风,赫德森趴下一滚,躲开尾鳍的拍击。他支起身,看向雌性。
雌性在不知不觉时已滑行至他的身后,左手捂着自己的嘴,面露狰狞;右手再次向赫德森抓来,赫德森往后一缩,借势爬起,扔掉手中的断刀。
雌性松开了捂着嘴的左手,向他凶狠地龇牙。
它的嘴已恢复如初!
电光火石间,一个想法窜上赫德森的心头。
他向橡树疾奔,军靴重重碾过草地。
只要能爬上橡树,他就能争取更多时间,等他的人鱼结束战斗。它一定要赢,赫德森在心里祈祷;如果连那条雄性都打不过,自己也没有活下去的可能了。
身后传来蛇类急速穿过草地时发出的摩擦声响,声音正在急速靠近。赫德森回头,差点贴上雌性金色的瞳孔;肾上腺素急速攀升,赫德森急忙转身,被雌性的躯体扑倒在地。后背在混乱中重重地砸在草地上,尖锐的剧痛立刻从脊背处窜上大脑神经。雌性的长发垂落在地,它一手撑在他的身旁,一手向他的脖子掐来。
赫德森抓住那只尚在空中的手臂,双腿攀上雌性的肩颈,强健的大腿肌肉压住颈动脉,向内狠狠挤压;他用双臂锁住雌性的脑袋,朝自己的胸口按了下去。
怀里的身躯在短短几秒内迅速瘫软,雌性连嘴都没有来得及张开,就在强烈的窒息中失去意识,那只还在空中的手终于无力地垂了下去。
绞紧的双腿随即松开,赫德森吐出一口浊气。他把雌性暂时失去行动能力的身躯往旁边一推,快速爬了起来,拖着疼痛的身躯向橡树跑去。
人鱼的体质远超出常人,不出几秒它就能重新恢复行动能力,这一点赫德森比谁都清楚。
几乎是在跑了几米后,赫德森听到了身后的雌性重新爬起的声音。
但它已经来不及了。
在被雌性尖锐的长爪抓住的前一秒,赫德森借着助跑高高跃起,抱住橡树的主干,几乎是在一瞬间内窜上了主干分叉。
赫德森的胸口因高强度的活动而剧烈起伏。他站在分叉处,喘着气俯视底下用怨毒眼神望着他的雌性,在心中默默祈祷。
希望这条人鱼的喉咙还疼着,或者干脆不要想起来……
祈祷没有起效。
雌性的面色在几秒间由失望的阴毒转为兴奋。它的嘴角在赫德森的眼前缓缓咧开,露出得意而嗜血的笑容。
赫德森心头一紧。
雌性再次张开了嘴。
尖细的音调传了出来。
赫德森的心中涌上一阵强烈的绝望。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从树干上松脱,腿也不受控制地向下迈去,失重感随之传来。
他是身处汹涌海浪上颠簸渔船中的船员,而深海之下是巨兽利维坦。他的性命只是利维坦悠长的生命中微不足道的一餐。
身躯从橡树上跌落,但与此同时,一道窜出的身影扑倒了树下的野兽。雌性痛叫一声,惑人的歌声在空中画下一道尖锐的休止符;银色的长发附上雌性赤裸的身躯,两条人鱼在草地上滚了好几圈,在五六米开外停下。
是他的人鱼!
歌声突兀停止,赫德森在跌落中抱住树干,重新爬了上去。双手被粗造的树皮磨出血痕,带来细密的痛楚,但他无暇顾及。他看向缠斗着的两条人鱼。
他的人鱼身上多了几道狭长而深刻的血痕,鳞片也掉了不少。它的脸色也在暴怒中变得狰狞,但赫德森并不觉得有多失态,他怔怔地看着它们的战斗,心中有种不知名的情绪在翻滚。
人鱼救了他。
赫德森看向坡下,找到了那条雄性的残躯。它的身躯被从中间撕成两半,下半身离上半身至少有一米。尸体的肠子漏了一大堆出来,下面是大滩血液,在暴雨中也泛着微弱的银色光芒。
这里面有多少是他的人鱼流下的血?
赫德森不敢想。
树下打斗的声音距离他越来越近,赫德森往下看去,只是这一眼,心脏立马提了起来。
他的人鱼在与雄性的战斗中流失了大量的体力和精力,在与雌性的缠斗中竟渐渐落于下风。在赫德森愣怔的瞬间,雌性已经把人鱼按在了橡树上,它掐着人鱼的脖子,鸣叫了一声。赫德森听不懂它在说什么,他的人鱼也并未回答。
雌性的右手抬了起来,尖锐的指甲对准人鱼的腰。赫德森突然明白那条雄性是怎么死的了。
雌性的手附上了人鱼的腰。
这条该死的同类从一开始就对它和丈夫有莫名的攻击欲。它不明白为什么,仅仅是因为抢走了它的食物,就决心以一己之力对上它们夫妇?
人鱼虽然没有固定的领地,但在平常的活动中也会刻意避开同类。它们并不喜欢同类的气息,除非是选定的伴侣;然而,这也不意味着它们会对同类痛下杀手。这个同类简直是疯子,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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