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德森的表情不自觉僵住了。他下意识地张口,想解释什么,但黑兹利特没有停止讲话。
“当然,人鱼比它们有趣多了,它们是一种能够学习人类说话的可爱生物。这很奇妙。”她补充道。看着赫德森的脸色,她愉快地眯起眼睛:“怎么,在担心我警惕那条人鱼,不让它过来,对吗?不,我不怕。只要你能确保它足够听话。”
“感谢您的信任,上校。它是听话的人鱼,我会管好它的。”赫德森连忙回答。
黑兹利特颔首。“这就够了。”她说。
火光有些黯淡下去,这次是赫德森往里面添的树枝。海岛下雨频繁,干燥的树枝需要通过晾晒实现,赫德森只在烧水时才会燃起火堆,而黑兹利特竟然舍得在晚上烧火聊天。上校在这座岛上过得不错,他想。
“一条听话的人鱼对我们的生存有好处,赫德森。不要用感激的眼神看着我。”黑兹利特说,“况且,我曾经也是读着美人鱼童话长大的女孩。”
树枝在燃烧中发出轻微的裂响。
她突然叹了口气。
“说实话,能见到你,我很高兴,赫德森。我以为就我活了下来。”
赫德森何尝不是呢。他本以为只有自己被丢到了荒岛。
穿过虫洞的航舰会是什么样子,谁也说不准。3811年,ZY-021的港口接收了一艘外表落后破损的民用舰,上面的乘客都坚称现在是3790年,他们只是在紧急情况下穿过了一个虫洞。查阅这艘航舰的编号后,港口的负责人发现这艘航舰已在二十年前被标记为失踪。2967年,一个驾驶室砸到了YJ-122某处民居的花园里,废墟中找到的记录仪录制的最后一帧画面是它驶入了虫洞。至于这艘无名航舰的其他部分去了哪里,至今还是个谜。
他亲眼见证了紧闭双眼的上校卧在行军床上的模样。
上校怎么还活着,又怎么到了这里?
“上校,您在这几个月里又是怎样度过的?”他问。
黑兹利特闭了闭眼。
“那天,我在头疼中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躺在浓烟滚滚的指挥室里,陪着我的只有几具尸体。格兰特……那个乐观的医疗官,还紧紧攥着医疗箱的提手。但他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
“我掰开他的手指,打开了医疗箱,用药物处理了自己的伤口,然后把他们放进了海里。不要责怪我无情,赫德森。那个时候,我没有能力为他们建起坟墓,我起初甚至只能靠医疗箱中的营养液活下去。”
说到这里,她停了很久。
“……我找到了标着你的编号的枪与军刀,却没有找到你的尸体。”
“赫德森,我本以为你连尸体都没有留下。”
黑兹利特扭头,指向身后的建筑物;事实上,赫德森在一开始就注意到了,只是在等上校主动介绍它。“我用指挥室的应急斧制作了这个房子。还不错吧?我就在这里过了几个月。”她说。
这座房子不大,但离地面有一段距离,底部有较粗的木桩作为支撑。可以想象,就是这层空隙支撑它度过暴雨。
“我昏迷后,发生了什么?我们这又是在哪里?”黑兹利特问。
终于来了。赫德森知道自己无法避开这个问题。
如果那天真的有人“宁愿死在战场上,也不愿在军事法庭里诡辩”,那个人只可能是雪莉·黑兹利特。他深知,上校是一个热爱帝国的人。
“……是我,上校,我做主将航舰开进了虫洞。我知道这是逃兵行为,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家白白死去。”他坦白。
他准备好了看上校失望的脸色。
……
出乎意料的是,上校没有直接回应。
“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注意到你的吗,赫德森?”她说。
“不是你第一次立功的时候。远在那之前。”
“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正在发脾气。”黑兹利特捡起一根树枝,把它投进面前的篝火,橙红、跳动的火光映在她平静的面容上。
“我们还没有聊过这件事吧,毕竟那不是一场对我开放的谈话。负责你的少校站在你面前,指责你在刚才的模拟演练中去救了队友,而不是听从他的命令。”
赫德森低下头。“是的,上校。我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但他随即一震。
他再一次犯了同样的错误。
黑兹利特伸过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平和。“我已经不是什么上校了,叫我雪莉吧,小伙子,”她对着有些惊愕的赫德森鼓励地笑了笑,“毕竟,我们的下半辈子应该都要在荒岛上了,除非帝国的殖民军舰在这里登陆,发现了我们。”她收回了自己的手,搭在大腿上。
“我当时并不惊讶,赫德森,新手士兵总是会犯这样的错误。比起战争的胜利,他们更关心眼前同伴的生命,却忽视了一个事实:如果不听上级的命令,会有更多的同伴死去;他们也还不太能理解自己身上背负的东西——我们的背后是帝国的文明、人类仅剩的文明之一。这值得我们为此而奋斗,乃至付出生命。”
“你对伙伴的怜悯与同情深深地扎根在自己的血液里,赫德森。即使在改掉了不听从上级的命令的毛病后。”
“你以为自己变了,变得冷酷无情,变得习惯于向下属发脾气。你只是没有意识到自己心中的温度,你还在护着他们的性命。”雪莉温和地看着他。
“从我的信仰来说,我会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死于战场上。但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说,我没有立场责怪你,赫德森。毕竟没有你拉下操纵杆的动作,我也不会坐在这里跟你说话了。”
雪莉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土。
“来吧,不早了。你的军刀和枪被我收着,待会就还给你。”
“希望你不介意跟自己的老上级在简陋的小房子里挤一晚上。”
第十九章 歧路
军部刚开完会,赫德森已急不可耐地叩响上将办公室的门。上将坐在办公桌后,没有什么表情,仿佛对他的到来并不意外。
他想问上将,不是说“已经扳倒了对面”吗,为什么还是做出这种决定?她走了,自己和其余属下又该怎么办?但看着那张平静的面容,他嘴唇微颤,几度踌躇,最后却是不知道该先问出哪句话了。
“我知道你会来,赫德森。”黑兹利特说,“坐吧。”她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
赫德森有些惶然。他坐在椅子上,看着上将,那个问题仍灼烧着他的心。
上将为什么要自请前往WX-102星系?
WX星系是存在虫族的星系,是政治的边缘地带,那里的任务只有跟虫族打交道;军人被分配到WX星系,与被流放无疑。她好不容易坐上这个位置,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黑兹利特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很不敢置信。对不对?”她说。
赫德森点头。他有些急切,身体也微微前倾:“是对面又反扑了吗,上将?”
面前的上将只是摇头。
“不是的,赫德森。”
“那……?”
“赫德森。”上将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他终于不甘地闭嘴,但那双眼睛仍在等着上将给出答案。
“这是我的命运。”
“你能从殖民地走到少将的位置,这很难得;你最近还有了在水里游曳的爱好,这很好。但每个人都在命运中有自己的位置,我也不例外。”黑兹利特温和地看着他。
“我有自己的位置,而我正走在那条路上。”
“现在,我们已经来到了那道分岔口。不要为我感到惋惜,赫德森。你能感受到吗?”
“分别的那一天就快到来了。”
赫德森猛地从地板上弹起,额头流下冷汗。
梦里的记忆,与旧日相同,再次有如细沙般从掌心流逝,但他在冥冥中有一种直觉,这是最后一场梦了。
上校仍在床上侧卧着,面对着墙。他轻手轻脚地起身,推开门,走了出去。
天色仍旧暗着,但能看出距离天亮不远了。他跃到地面,向着记忆中海边的方向步行。
昨天见到了上校,还拿到了武器,但赫德森却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高兴。
他还瞒着上校很多事情,并且准备一直瞒下去。
赫德森想起了被他藏在岸边的通讯器与录音机。
借着蹲下拥抱修的时机,他趁机解下挂在腰间的防水布包裹,放到了一旁。这座星球并没有月亮,光线也不知从何而来,海洋并没有涨退潮的现象,他不用担忧放在海边的东西是否会被冲走,只是忐忑于上校是否在微弱的火光下发现自己的腰间少了一些东西。好在上校并没有提。
还没到约定的时间,赫德森在林间穿行的速度并不快。他没有期望能够立刻看见人鱼,但来到海边时,他发现修已经到了,正仰着脑袋往岸上望。注意到陆地上传来的动静时,它立马看了过来,眼神黏在赫德森身上,不动了。
沉郁的心情突然轻盈了不少,他也不知不觉笑起来。赫德森大步走下坡,被扑上来的修撞了个满怀。
“想我了吗,小伙子?”他笑着说,揽着修的腰,另一只手臂将修本该是臀部的位置托住。修的鱼尾像蛇一样快速绕上了他的腿,但他并没有感到被束缚的不适感。也许这就是爱情给人们带来的奇异改变——即使是最孤僻的人,在被伴侣亲昵地搂住胳膊时,也会露出情不自禁的笑意。
修的身上还带着流淌而下的海水。它抱住赫德森的头,像只真正的野兽那般在伴侣的脸上胡乱地啄吻。它的攻势过于热情,赫德森干脆向后倒去;他们躺在生长着草的坡上,紧紧相拥。
“我好想你。”修闷闷地说,垂下眼睑。“不喜欢她。”
“你不需要喜欢她,修,你需要做到的只有一个:不要伤害她,这就够了。她是我的朋友,以前是我的上司,我很敬重她。”赫德森摸摸它的脑袋。
眼前的银发有些卷曲,柔顺地披散着,而拥有这头漂亮长发的主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赫德森从里面看到了熟悉的不满。
“我不知道‘上司’是什么意思。”它说。
赫德森叹了口气。
他想过跟人鱼解释人类社会的组织架构,但又觉得没有必要,毕竟它只是一条在荒星生活的人鱼,弄懂另一种文明的运作方式对它有什么好处?
他的思绪又不知不觉飘向了防水布。
一个半坏的通讯器正静静地躺在里面。
上校说过,她是在指挥室内醒来的,而赫德森清楚地知道指挥室里都有些什么。作为军用航舰的核心部分,指挥室需要配备应急箱,里面包括上校昨天提到的应急斧,当然,也有一些用于维修某些设备的零件。
每个士兵都学过怎样维护军用通讯器,保持它的基础通信功能。它能用来与军部取得联系,是流落宇宙的帝国士兵最后的希望。赫德森不确定这个小小的电子设备是否真能被修好,即使修好,是否能横跨不知道多少个星系联系上总部,毕竟他从没试过,也并没有听过哪个士兵真的因为手上的通讯器被帝国接了回来。他在得知上校还活着的讯息之前从未思考过这点。
但如果指挥室的零件真的足以修好通讯器呢……?
他不受控制地继续想了下去。
这座星球虽然诡异,乍看上去却也像是座宜居星球。如果说军部真的会派航舰来接他们,比起黑兹利特的贵族身份,或是他们两人的军队头衔,军部更可能在乎的是这座星球本身的价值。它可以被当作一个度假星球来开发。
如果开发这座星球,生活在这个星球上的人鱼就势必会被发现,这堵死了赫德森的退路。人鱼的恢复能力极强,智力正常,外表美丽,即使不会被用于研究,也会成为富人的消遣宠物;就算赫德森狠下心来跟修分手,在不暴露它的存在的前提下独自回到人类社会中,他能确保修永远不会被抓住吗?
殖民舰发现这座星球的异常之时,自己难保不会被送上体检台,而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上的异变是否是可逆的,届时,如果身体被查出异常,他也逃不过被作为实验品的命运。
使用通讯器实在算不上一个好选择,而他作为一个人类,又无法离开人类社会。
他甚至惊异于自己的迟疑。如果在几个月前,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使用通讯器,即使那时已经产生了身体的异变——就算被作为实验品,也有被治疗并回归社会的希望。
可是现在他有了修。
赫德森看向怀里的修,它向自己投来不解的眼神,像是不清楚为什么眼前的男人突然开始走神。
他再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只是一个中校,庞大社会机器中一颗不起眼的螺丝钉。
他痛苦地闭了闭眼,内心在被两种截然相反的思虑撕扯。
……自己已经在海边待得太久了。
他站起身,来到海岸边,将遗落在海边的防水布包裹捡了起来。想了一会,他把包裹埋进岸边的沙石中。
赫德森还是没有想好怎么处理那个麻烦的通讯器。这件事成为了一块压在心底的沉重岩石。
录音机需要太阳能才会启动,而他仍想把里面的内容听完。这意味着他再次前来打开包裹的时间不会很远,但这两个东西的存在,不能被上校知道。
赫德森重新抱起修,将它抗在肩上,向黑兹利特的住处方向走去。
“我真的不喜欢她。”修说。
“你真的不用喜欢她……亲爱的,”赫德森叹气,“可她是我的同类。我不想看见你吃我的同类,好吗?”
“同类?”修的语气有些疑惑。它开始自言自语。“同类……我,你。她?我们。”但它很快就不纠结了。
“想做。”它强调。
很不幸,人鱼还是学会了这个词。
“行,行,没有问题,但需要找一个上校不会过来的地方,”赫德森扛着它向前走,嘴里随口敷衍,“这次你想在上面还是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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