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身影渐渐远了。
第二十章 迁居
把修抗到湖边时,房屋的门打开了,雪莉从里面探出头。
“早上好。这是那条人鱼吗?”她迟疑地看向赫德森肩上的人鱼,“嗯,好吧。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长的鱼尾……”
雪莉的嘴唇微微颤动,眼神也有些困惑,大概是在试图找一些合适的形容词来描述,赫德森想。
他并没有多说什么,蹲在湖边。肩上的躯体猛地发力,修瞬间蹿进了湖中,巨大的水花四溅,赫德森避之不及,被溅了一身,他抹了把脸,睁开眼时,正好看见人鱼趴在岸边,脑袋往自己的腰胯处探来。
赫德森心里一紧,赶忙把修的脑袋推开,低声斥责:“干什么?”
修抬起头看他。赫德森看见了它眼底的食欲。
“想吃。”它指向赫德森的大腿外侧,赫德森低头一看,自己的枪绑在腿上,只有枪托暴露在外。
还好是枪。
“听着,你上次吃了我的枪,我还没有说过你,这次你不能再这样做了。是的,我是用这种东西攻击过你,但这不意味着你可以朝它撒气,明白吗?”赫德森让自己的语气变得严厉,事实上,他也确实做到了;这一向是他的长项。
修对这段长篇大论没什么反应。它多少直面过赫德森的怒火,深知面前脸色严肃的伴侣根本不会对自己做什么。它渴望地盯着那把枪。
“让我吃吧,”它恳求道,“给我。”
“你觉得自己是以金属为食的虫族吗,小伙子?”赫德森拍开修伸过来的手。
他站起身来,寻找上校的位置。雪莉正抱着双臂,站在屋旁,很有兴趣地望着这边正在发生的事情。
“这真是条可爱的人鱼。”她感叹。
风吹过这片土地,三人一时无言。
“上校,可以带我去看看指挥室吗?”赫德森打破沉默,“我想看看达芙妮……最后的样子。”
这是他昨夜辗转了整个晚上的思考结果——找一个蹩脚的借口。他不擅长说谎,但他正在这样做,并低垂着自己的头,似乎这样做就能掩盖心思。然而上校会想到这种可能性吗,自己手上有一个亟待修复的通讯器?赫德森认为不会,也许这是他的谎言之所以能够取信于人的最大优势。
“当然,赫德森。不过,不要过于悲伤。对于战舰来说,这是个光荣的结局。”雪莉爽快地同意。她转身,“跟我来。”她选了个方向,仿佛已对达芙妮号的位置烂熟于心。
大约十分钟后,赫德森的面前出现了指挥室的残骸。
巨大的人类制物残骸躺在林间,压倒了大片树木,一棵枯树横在通往达芙妮号的路上。指挥室——事实上,已经不能叫指挥室了,它已被宇宙的力量从中间平整地切割开来,只剩下一半,露出了内里的剖面,本来固定在地板上的椅子也歪斜地卧倒在地,天花板上垂下了几道裂开的线路。赫德森快步钻进指挥室。
达芙妮号的地板上铺了层金属残渣与燃烧后的余烬,不复生前的光洁亮丽,操作台已被一分为二,上面落了些不知名的脏污,但那个曾被一手拉下的操纵杆仍然立在原处。
赫德森以为自己会刻意规避,但自从进入指挥室,他的目光就不受控地拴在了上面。赫德森有些出神。他摸向那根操纵杆,眼前浮现出坠毁前的最后画面。
也许这就是命运的魅力所在:时钟指向下一秒之前,人们只能沉浸在上一刻的喜怒哀乐之中;无人知道此时的抉择会给自己带来如何的下场,就像赫德森在拉下拉杆时,也并不清楚他的生命会来到怎样一个闻所未闻的转角。我们很难说他是否有那么一刻痛恨过自己为什么不是全知全能的神明,而只是庞大宇宙体系之下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生命,但从他微蹙的眉头来看,他想的东西大概并不比WX-102星系中的虫族数量更少。
肩膀被拍了拍。赫德森回头,看向身后雪莉那张哀伤的面孔。
“节哀。”她的声音很低。
她是爱护属下的上校,远比赫德森更在乎,但赫德森很难去分辨那双温和地望着属下的蓝色双眼内到底沉淀着什么,映入她眼底的又是什么——是活生生的人类,还是帝国的好士兵,抑或是文明扩张的优良螺丝钉?
他知道上校对自己的抉择感到不满,尽管她在那个燃起火堆的夜晚说得非常委婉。那么,她所希望的是什么,死在帝国与联邦为争夺新殖民地而发生的无意义战争中,还是被俘于太空、行走在交换战俘的队伍中?
他知道自己不甘心,不甘心使最信任的人失望,但有时,他又感到自己和上校像一个截然相反的对照组,这在冥冥中注定使他们走向歧路。
注意力离开操纵杆,赫德森开始试图寻找应急箱。但它出乎意料地显眼,几乎是一扭头,赫德森就在角落里发现了它,那个被涂装成显眼黄色的箱子。即使在开放的环境中暴露了几个月,那抹鲜艳的亮黄色依然刺目。
当着雪莉的面,赫德森不敢给应急箱太多眼神,他知道上校是一个眼神锐利并且心思敏感的人。他尽力装作自己只是被那抹显眼色短暂吸引,快速地收回了目光。
他需要趁雪莉不在的时候再来看一次。
半路上,上校因为打猎的原因与他分别,回到湖边时,赫德森不出意外地受到了热烈的欢迎。修看见他时就开始兴奋地鸣叫,看来是憋坏了。
“以前出去打猎时,也没有见你如此耐不住寂寞啊,小伙子。”赫德森站在湖边,稳稳接住从湖中跃起的修,他的身体比起上孤岛之前更为健壮有力,“很孤独吗?”
趁着上校不在,赫德森结结实实往修的脸上亲了一口。
刚看见伴侣时的兴奋很快从修的脸上消逝,尽管收到了来自赫德森的亲昵举动,它还是用谴责的眼神瞪着这位宽容地望着自己的男人。
“你总是跟别的人类在一起。”它说。
赫德森挑眉,笑了。“我猜你的心脏正因嫉妒而颤抖。”这次换修很凶地扑上来索吻,两人在湖边纠缠了好一会。
纵容修的后果就是这条凶残的人鱼再次把一个可怜而无辜的人类扑倒在地,欲行不轨之事。它见过赫德森脱衣的景象,手指附上他脖颈上的识别器,却因指纹不符而毫无反应。它疑惑而不满地盯着识别器看了半晌,最终判断出这似乎也是个金属。这个事实使它感到兴奋,它快速地张开口,露出里面的尖牙——
然后再次被赫德森推开。
“你把这个给吃了,我可真就要光着身子了。”
赫德森又想到了什么。
“对了,我没有跟上校说过我们的关系,所以你以后在上校面前还是收敛一点,怎么样?”他问。
不出意料,收获了修的强烈不赞同;不要忘了这场小冲突的起因,这条人鱼尚且浸泡在嫉妒的河流里呢。
所以这就是赫德森在找到新的湖泊后立刻向雪莉提出搬家的理由。
他当然还找了其他理由:雪莉的房子空间不够,分散的房子不会使他们的狩猎范围出现大面积重合;他觉得自己可能在上校的眼里看见了些许调侃,因为这几天修的行为确实越来越过分,他甚至逮到过修在扑进他怀里后立刻向雪莉龇牙的不良行为。只是上校到底是在心底把这当成了宠物对主人的独占欲,还是别的什么……他不好说。
但埋藏在赫德森心底的,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那天晚上,趁雪莉还在房子里熟睡,他走出房子,来到指挥室,打开了应急箱。
——大量用于维修的零件,静静地躺在里面。
第二十一章 Sforzando
3571年(噪音……)
我……
我,吃下了那颗矿石。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我觉得自己疯了,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我不知道那一刻是怎么发生的,但它发生了,我眼睁睁看着自己把矿石送进了喉咙里。
不痛,甚至没什么感觉。它就这样滑进了我的胃。在咽下它后我意识到自己都干了些什么,我开始催吐,但无济于事。
(噪音……)
晚上实在睡不着,心烦意乱,举着火把随便地逛,却看到了远处的火光。我发现了杰里,他站在草丛里,站在我们之前发现矿石的地方,正在往嘴里塞东西。(噪音……)是矿石。
我们相互拥抱,哭了很久,不知道该怎么办。
也许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而我是需要被惩罚的罪人,尽管我并不知(噪音……)什么罪。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3(噪音……)
我和(噪音……)了。
我以为自己只该喜欢女人,但我在他身上看见了相似的命运。我爱上他,也许爱上的是枯竭之井底仅剩的水,悲凉的命运之河中自身的倒影。互通心意的那一刻,我看到他的脸上流下泪水,而我自己的脸颊也被眼泪沾湿……多么残酷的命运,将我们拖离人类文明,又使我们的情感紧紧绑定在一起。
露西和约翰也(噪音……),但我不愿再关心了。
(噪音……)
(噪音……)
和杰里(噪音……)定告诉其他人。我们思考了一个晚上,觉得不该隐瞒了。
他们有权利知道同伴身上的异变,就算我们因此被驱逐。
巴利……听到消息后离开了我们。
我理解他的心情,毕竟不是谁听到这种消息后还能选择接纳,就连已经吃了矿石的我也不例外。谁能知道,除了他,所有人都在岛上找到了或多或少的矿石,把它们通通塞进了肚子里?
“……说实话,我看见那些矿石时也会有那种渴望,但我不是你们,你们是中邪了吗,居然真的会吃下去?”他这么说着,用失望的眼神看着我们。杰里很羞愧地低着头……他是个好男孩,一贯如此。
巴利走后,我们聚在一起。看着彼此,沉默无言。
如果真的有上帝,他正在何处凝视着我们?
赫德森坐在树上,把录音机放回树杈。
两三百年前的人们患上了吃矿石的怪毛病。这跟自己的状况并不相符,但赫德森还是感到不安。
他总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
无雨时,他把录音机放在树上,既能吸收太阳能,又方便他随时注意雪莉的踪迹。只是树上的位置实在太小,不能用来修通讯器。
异常的夜视能力给他提供了在屋内修复通讯器的能力,生活在湖里的修则能为他放哨。
这一切本该很顺利。
——本该如此。
赫德森的新家在峻峭的海岸边,是海岛的边缘位置。这里的湖并不很大,至少不比雪莉的那片湖;但对于一对急需独立空间的爱侣来说,它已经足够了。
新家建好后连下了两天暴雨,修也如愿以偿拿到了它想要的东西——赫德森几乎没什么时间去修复通讯器,他的时间和精力被修榨得一干二净,而即使在做爱以外的时间,修也并不乐意看到他把精力放在别的东西上。
虽然只破了一个小洞,但对于在维修事业上并不精通的赫德森来说,这还是有些过于费力了。他把通讯器的其他部分拆开,放在桌子上,然后专门研究毁损的那部分;这当然给了修可趁之机——如果你的爱人将本该放在你身上的注意力给了一堆美味的食物,有什么理由不去将那些东西一口吞下呢?
安抚修的情绪并不难,只需要与它在床上交合一度;但这就减少了修通讯器的时间,而令人感到烦恼的是,这种安抚的办法也不能称得上一劳永逸,不满的情绪即使在清零后也会重新积攒。他想跟修解释这个东西对他来说十分重要,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这是一件用来远离人鱼的工具,他问自己,到底为什么要修复它?
但他无法停止。
赫德森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停止。
他想到了战友,想到了帝都星,想到了人类社会。
赫德森的手中好似捧着那从伊甸园中摘下的苹果,而他对吃下苹果的下场心知肚明。即使如此,那枚苹果仍必须掌握在自己手中。他久久凝视着那枚色彩鲜艳、圆润光泽的苹果,既不能下决心去张开口,也无法狠心将它掷于泥土之中。
……我是正确的吗?在流逝的日子里,他无数次思考过这样的问题。
但克洛托的姐妹,决定纱线走向的拉克西斯,并没有留给他太多思考的机会。
于众姐妹间,在纱线前。
她张开那张决定人类命运的口,行使了自己的权柄。
赫德森正在桌旁研究通讯器零件的时候,外面传来了一声短促而尖细的鸣叫。
这是他和修约定的信号,是雪莉来了。赫德森急忙把桌上的零件扫进自制的木盒中,放进床底。几乎是下一秒,门就开了,雪莉的军靴迈了进来。
“下午好,中校。”雪莉笑着说,“我打扰到你了吗?”
只有高速跳动的心脏能够证明赫德森的慌张。“不……上校,我只是闲着。有什么事吗?”他有些迟疑地说,并没有意识到雪莉措辞上的微妙问题。
“那就好。”雪莉往屋里站定,扫视一周:“不错的房子,你做得很漂亮。”她随即走到床边坐下。神经高度紧张的赫德森注意到她的手指正在床单上摩挲。可能是无意识的举动,他想。
“最近过得怎么样?”她拨了一下耳边的头发。
“前几天连下了两天暴雨,害得我在屋子里待了整整两天。真是一段痛苦的回忆……除了水,什么都无法摄入,简直要饿坏了。你呢?”
赫德森心头一紧。
——他突然想起那两天暴雨,自己也没有吃过一点东西。
但他跟修一样,没有饥饿的现象。修也只是缠着他做爱,没有任何要出去猎食的意思。
“我喝了一管剩余的营养液,”在情急之下,他做出了这样的回答。
雪莉看起来并没有其他反应,似乎是相信了他的话。她开启了另一段话题。
他们又断断续续聊了很久,但雪莉始终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赫德森终于忍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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