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得原料何其不易,要做出来又要有多费心。
山蛮子通通没说。
美人手指一僵愕然抬眼,眸中沉潭划过几丝波澜,随后沉静地看着他:“君子远庖厨你懂不懂?”
山蛮子如实回答:“不懂。”
美人气凝:“……”
“但你吃吃看吧。”山蛮子嬉皮笑脸地把东西塞到美人手里,又把包袱小心地挂到他身上,嘱咐道,“你约莫是走得急,那块玉你也忘带了,我给你一并收拾进去了。”
他嘿嘿笑着,把自己脖子上的“鸡腿骨头”拎出来给人看:“我自己就怕丢,每天都戴着。”
容颜清冷的公子抬着那荷花酥,半天没有动作。
终于问道:“可知姻缘该要两人情投意合并非一腔热情?”
山蛮子不语,只是局促地低着脑袋搓手。
“可知结婚需三媒六聘礼过天地,不该强行为之?”
“可知,情爱乃水到渠成并非自我欺瞒?”
“可知,男子相合有违人伦?”
“可知你对我就不是那般心思?!”
他语如连珠,竟是说得起了薄怒。
“你只是什么都听别人的,你觉得拜了天地就是夫妻,你觉得只要是夫妻就该白头偕老,遑论天下之大又那么多情投意合之人都无法长久,何况你我都不是那样!”
山蛮子压低了脑袋,实在瞧不清他面上是什么神色:“我没有什么都不懂,但我都情愿的,就像我知道……。”
我知道你不会再回来了呀。
他说得细弱蚊吟,可是卑微又勇敢,然后又抬起脸来憨笑:“你快吃吧,外面实在太热了,别给捂化了。”
美人蹙眉看他,赌气一般胡乱地拆了外面的荷叶,吃掉荷花酥。
“现在行了吗?”
“小心噎着!”山蛮子提醒道,又亮着眼期待地问,“好吃吗?”
美人面无表情地擦了嘴角:“好吃,那我走了。”
“等等!”山蛮子笑得有些僵硬,“你能不能……再说一次你会回来的。”
美人默了良久,才淡淡开口:“你明知我……”
“你会回来的对吧!”山蛮子去推他,把人推得面向镇口,“去吧去吧,到家还能赶上吃饭。”
那天只是漫漫岁月长河中一个普通的夏天,山蛮子在那一天亲手放走了最重要的人。
“我都知道的呀。”他站在原地看着美人上了马车绝尘而去,喃喃道,“可是我真的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上你了。”
喜欢和爱,从来都是无法解释、不讲道理的事情。
那晚清风明月送来了无可替代的心跳,亮了刹那姻缘际会。
不过是猝然相遇,怦然心动。
他眨着酸涩的眼睛:“你那么好,你什么都好,我喜欢你应当是没错的呀,男人喜欢男人,也应当是没错的呀。”
终于在晚霞渐染之时,山蛮子才慢慢掉头上山。
那年的夏蝉知道有人尽力喜欢过,但不是两情相悦,所以聚散不由他。
山蛮子走着走着,先是红了眼眶,然后情绪崩溃地嚎啕大哭起来。
“我真的喜欢你啊!!!!”
他哭得十分尽兴,哀嚎传遍山野,也传遍了此时的姻缘铺。
司命听得呼吸颤抖起来,他好想离开,他好想拥有双没看见这一幕的眼睛……
那个暴躁张狂的冥王哭了啊!
本龙就在面前啊!!
这是妥妥的要被灭口了啊!!!
还有件更重要的事……
土生强忍着腿软跪下去的冲动。
诘问的画面消散过后,由于直戳人痛脚的内容,所以一般是会带来阵阵沉默,这个是没问题的。
可是他刚才明明看见,天道那一劈弦音,顺带劈了离谢逢野很近的月老。
不过谢逢野忙着指控天道,再加上先前莫名奇妙被凶了一顿,所以不肯再关注俞思化一眼。
可是,土生却都瞧见了,心中不禁盘算起来。
按理来说,若无牵连,是劈不到的,恰如他司命和沐风。
再按照常理来说……同时劈了两个,他俩死活命里都是带点缘分的。
再……再按常理来说,冥王这情劫剧本可是土生自己写的,说好的一见钟情,那绝不可能拖到第二回见面。
山蛮子动心是劫花轿那一回,月下隔帘一眼,险些把他那颗心烫熟。
那诘问劈月老算是什么回事。
天道今日不会兴趣大发把月老那点心思也给抖搂出来吧……
土生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脸色惨白,心如死灰。
没命看。
他真的没命看!
要死了,来年今日就是他的忌日。
“做什么?”谢逢野上下打量他一眼,问道,“这不是你给我写的故事吗,你敢说他不美?”
且不说如今是个什么关口冥王还能如此嘚瑟,但土生已绝望得恨不能将自己舌头吞了,艰难地回:“美的,是很美的。”
沐风仔细地捧着荷包,冥王刚才一句他们能得圆满莫名叫人安心,是以,现下只要谢逢野张口,他都乐意应和两句:“司命应该是看到你哭了所以害怕。”
土生:“……”
好歹仙僚一场,不能因为你堕落了就大家都不要好过吧!
“哭怎么了?”谢逢野却不以为然,“为他哭不丢人。”
他倒是相当地落落大方。
“丈夫非无泪,不洒离别间。”一直静默不语的俞思化突然开口,“你不该为他哭的。”
“我说你这人,你结过婚吗?你喜欢这么说话,怕是连感情都没谈过。”谢逢野极其不爽地转头回去,话说得也凌厉了些,“你凭什么指手画脚,你懂个屁。”
他也是如今脾气稍有收敛,往前再放几十年,正是从情劫中脱身后劲强大之时,若有人敢当面质疑,他是会被立刻送去轮回的。
俞思化轻呼一口气,垂眸道:“我是不懂。”
谢逢野更不爽了:“你也配评价我。”
他自知这话说绝了,下意识想收口,又见俞思化这厮不晓得到底怎么回事,听罢也没见几分怒意,甚至暗自垂下头,浑身上下瞧起来,竟是有几分……别扭?
“——哎哎哎!那后来呢!”土生下意识觉得这两人现在再聊下去要出问题,本能的求生欲让他跳出来问,“后来美人回去了吗?”
这一问,问僵了两个人。
“哈,我如此有魅力,那定然是乖乖回来跟我甜甜蜜蜜了。”谢逢野颔首道。
土生心道你在说个鬼。
什么魅力?
嚎啕大哭的魅力吗!
土生好一顿腹诽,然后眨了眨眼:“谢,谢逢野。”
“干嘛?”
“我骂你了。”
谢逢野:?
土生又重复一遍,问:“你听不到吗?”
谢逢野:!
“你听不到我的心声了!”
两人吵嚷起来,这边俞思化抿了抿嘴:他比谁都清楚,他是没回去的。
他居然,还哭了吗……
才想到这个,胸口处闷痛难忍,似有布满尖刺的荆棘从心口生出,然后扎进血肉之中在穿梭于四肢百骸。
他捂着胸口,半分得不到缓解,忽地想到:他断不了孽缘,就要道心破碎丧失五感,那冥王呢……
土生正叫着:“你快试试!你听得见沐风骂你吗?!”
沐风此刻恨不得把冥王殿供起来,悚然否认:“我没有!”
吵嚷一片。
俞思化颤着身子弱声道:“冥,冥王……”
话未说完,人倒了。
像片落叶一样,轻飘飘的。
“他刚叫我什么?”谢逢野耳尖,瞬时听到了这微弱不已的一声喊,印证一般转头问土生,“你听见了吗,他是不是说了冥王”
“怎么可能!”土生激动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否认,“他哪里知道你身份,人家分明说的是明,明天吃什么!”
谢逢野皱起眉:“你这么激动干什么,我又没……”
弦音再起,就此止住了话。
“还有。”谢逢野望向头顶那团缓缓流动的光尘,“在场之人诘问都过了吧。”说罢,他忽地质问起土生,“你也?”
土生已经麻木了,甚至报复性地狞笑起来:“来吧,都抖搂出来,小爷今天要死了。”
他这样子实在奇怪,谢逢野按着疑惑去看接下来的画面。
那是一方静潭映着广天浩星,月盘好似近在咫尺,辉耀铺天盖地。
灿烂银辉之中,巨树随性地在潭水边沉浸于此夜色。
那树慢放霜光,幼荧遍布,不似凡间之物。
树下有人正靠着树干休息,他一身青衫云袍气质超然,只是带着玉面,看不见长相。
只那玉面额头上金莲一朵,外放无边禅意。
少年人蹑手蹑脚走近,确认自己没有惊醒正在休憩的神仙,快速地弯身亲了一下。
与其说是亲,倒不如说是干巴巴地用嘴去撞那玉面具。
他自以为小心翼翼,可剧烈的心跳和笨拙的动作早已出卖主人。
玉面之下,那双眼缓缓张开。
眼瞅着,面具即将被拿下来。
画面就此散开来,视线之中徒留天花板,好似天道诘问从没来过。
姻缘铺从没这么安静过。
平时没人说话,偶尔还能有几缕风漏进来溜达一圈。
现下,当真是死了一般。
沐风和土生对视一眼,确定彼此胸口都埋着千言万语。
——要了命了,这道诘问是月老的!!
谢逢野眨了眨眼,不确定地看了眼躺椅上的俞思化,又若有所思地抬头看了看天花板。
好家伙……
这小少爷平日里瞧着不显山不露水的,居然背地里能干出偷亲人这事!
冥王殿忍不住好奇起来,谁啊那人是,啧,眼看着面具都要摘下来了。
他恨恨地瞪了一眼始作俑者:“你有毛病?”
青岁浑不在意,收回施法的手:“本君不爱窥视他人秘密。”
“你不喜欢大可离去。”谢逢野咬牙道,“默不作声地跑过来,又打散这道诘问,显着你了是吗?”
刚才施法,谢逢野发狠割破的手腕还没愈合,此刻滴答滴答乱淌,他胡乱往身上一抹,不悦地问:“你现在来干嘛?”
“本君收你法力,定下凡人之躯性命之忧的规矩,不是叫你自残。”青岁凝视着那伤口片刻,目不斜视地绕过倒在地上的俞思化,沉声道,“长本事了。”
“我问你。”谢逢野现下没心思叙旧,干脆问道,“你不世天上那月老用神识下来附身在我这凡人邻居身上,你管不管?”
“我可告诉你,他这凡身可经不住神仙折腾。”
土生呼吸一滞:“……最先想到的居然是告状吗?”
“那也是他做你邻居的代价。”青岁说,“他不该离你这么近。”
“哈!”谢逢野听得怪叫一声,“天哪,青岁,我好像今日才发现你做天帝之后如此冷血,你那慈悲度世之心哪去了?。”
“实话实说罢了。”青岁似乎不想在俞思化这个问题上深聊,又问,“你没有别的话要讲了吗?”
“有的是。”谢逢野此刻出奇的冷静,连他自己都奇怪。
往日里再有火气撒出去,到青岁头上都是无用,反而会把谢逢野自己气得炸毛。
如今在听他这么四两拨千斤地冷漠平淡,居然也不会生怨了。
“我问你,那雷神又是怎么回事,那雷神也伤了他。”谢逢野指向躺椅上的俞思化。
“我既为天帝,要真能随便让你幽都欺负到我不世天神官头上,岂非德不配位?”青岁坦然回答,“那是我捏的傀儡。”
天道有言,神仙不得以神力伤害凡人。
何况天帝。
当日月老灵识现身俞思化身上,那雷神傀儡一撞,奔的就是为了散掉那缕神识。
太过刻意,谢逢野已察觉不对。
只是……
如此一来,俞思化也遭了连带。
“你知道他。”谢逢野问青岁。
他没说认识,也没讲熟悉,只是简单说了“知道”。这个简单的词,背后可拉扯出来的关系太多。
尤其方才断了这俞思化的诘问,简直太明显了。
如此直接,特别不像青岁的作风。
青岁目光落在俞思化身上,端得一幅波澜不惊,声音平静:“本君知道所有生灵。”
“又来爱护苍生这一套。”谢逢野眯起眼,仔细打量着青岁的眼,“你怕我知道什么?”
青岁将目光从俞思化身上收回,直视谢逢野的眼睛,语气中居然破天荒地带了些疲惫:“我怕你不能全身而退。”
他们兄弟俩生在一处,太过了解对方。
能让青岁以这样的神态说出口的话没几句,且个比个的真心。
如此,谢逢野却只能回以沉默。
这话中明显有深意,可他却思量无门。
任何立场,他都没法质疑青岁的初衷,可到头来事情都被推到脸上了,他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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