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我看得见太傅为我付出,然时局如此,不可违背。指望个人情意牵扯大局,与螳臂当车何异?家国大义注定湮灭真心,这是你我身为皇子的宿命。”
说罢,张怀安目含恳切:“所以,哥哥,不要再劝阻我,至少不要妨碍我,我需要你站在我这边,就像你一直做的那样。”
他自嘲地笑了笑:“我不知要如何活得自在,哥哥,你是修道之人,你告诉我吧。”
张玉庄看着眼前的太子,沉默良久,才说:“保重。”
他转身离开,却如何也读不懂自己心中汹涌的震怒。
这回,他没有实际阻拦过,可依旧不可避免走向那个结局。
该要去怨谁,又能去怪谁,谁又会可怜谁。
他不知道。
未来无可更改,钝刀一样让他承受痛苦。
无可抑制的低落潮水般奔涌而来,将他牢牢困住。
它们汇聚成哀哀低语,告诉他命该如此,嘲笑他自不量力。
他仰头去望树叶间隙中那些星光,忽然意识到,自己许都没有真正安静过了。
奔波,谋划,无有改变。
夜色愈深,张玉庄闭上眼,开始回想自己的初心。
那个要度化众生,造福百姓的人。
那个人还在吗?
*
张玉庄破釜沉舟不管不顾起来,他心中有个声音告诉他,无论如何要保住太傅,无论如何不能低下这个头。
他多方周旋,短短数日将自己熬得憔悴不堪。数次扶乩,皆落于一个死字。
每一次伸出手,都是饮鸩止渴。
事态依旧不可避免地发展下去,太傅赵醒安被指控通敌叛国,太子在北境九死一生压下内乱外敌,都不用他再做什么,已足够证明清白。
毕竟,若是沆瀣一气预备推太子继位,怎可让他险些有去无回。
乘势利用这个指控,展露自己的手腕以及决断。
甚至,借着调查太傅一案,顺手清除了大批朝臣,证据漫天飞,言语显得尤为薄弱。
秘密处决、严刑逼供、家族连诛、自杀图存。
血雨浓稠,一时间人人自危。
好似,太傅一日不认下这个罪名,杀戮便一日都不会停止。
张玉庄深陷燥热无措之中,在一个深夜悄悄潜入大老,月光透过窗棂,无论如何也照不亮老人消瘦的脸。
“太傅。”张玉庄低声唤他。
赵醒安缓缓抬头,瞧见来人,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殿下。”
“太傅。”张玉庄深吸一口气,“我送您离开,远走他乡。”
闻言,老人脸上划过一丝讶然,随即又归于平静,“孩子,该离开的是你。”
张玉庄抬起头,困惑地看着老人。
赵醒安继续道:“老朽看你如今斡旋于朝堂,你想改变,又不愿意沾染黑暗,你要保护,又不愿意伤害。你要明白,为了更大的善,必须要做一些看似‘恶’的选择,这不是背叛,这是承担。”
“若你留下,你要学会狠辣。若你做不到备受折磨,殿下,你该离开,去安静修行。”
“你放不下你对家国黎民的责任,你害怕因为自己离开而没能挽救更多苦难。”
“可是殿下,生之一事,苦自当头。”
囚笼中,老人同张玉庄说了许多话,他的面庞逐渐变成了记忆中的师父。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谈话。
张玉庄站起身,深深地向老人鞠了一躬。
当他离开时,听到身后老人平静地说:“告诉他们,我准备好了。”
“你是最适合的执刀人。”
杀戮止于六皇子呈上赵醒安的认罪书。
自监刑台下来,张玉庄仍压不下心中的恶心,他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也在今日一同被杀了。
六皇子除奸有功,成了史上第一位道袍亲王。
金冠加身,诏词绕耳,一切都变得讽刺。
他再也看不见那个要度化苍生造福百姓的少年,反而他自己成了需要被度化的人。
秋日尽头,寒雨姗姗来迟,水幕朦胧。
六殿下屏退左右,也不撑伞,自己走回司天台,试图用寒意驱散心中的不适。
一步步走得缓慢沉重,金冠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只觉得自己化成漫天雨丝,找不到一个落脚点,他痛恨这样的命运迷宫,又惧怕每一个拐角会带来新的痛苦和绝望。
他被命运折磨得不成人样。
身为修道之人,他自然晓得善恶从不分明,但却再也瞧不清何为正邪两立。
雨水模糊视线,也模糊了他曾经坚信不已的界限。
一个本该普度众生的修道之人,却亲手将无辜之人推上断头台,这是恶吗?
可若不如此,更多无辜姓名会葬送于这场动荡之中,这是善吗?
他细想往日修炼种种,绝望地找不出一个答案。
如此落魄之际,司天台外却聚集了许多人。
宫中今夜为张玉庄升亲王而设宴,但他提前离席,许多朝臣也就附庸而来。
他们打着华丽的油纸伞,脸上挂着兴奋笑容,争先恐后地向他靠近。
“恭喜殿下荣升亲王!”
“杀了那赵贼,大块人心啊!”
“正是,殿下真乃国之栋梁!”
张玉庄听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某种声音在体内叫嚣,烧得他血脉沸腾起来。
面前这些人兴高采烈,仿佛不是经历了一场血腥洗礼,而是一场盛大节日。
怒火烧断每一根麻木的神经。
对真相无知,对正义亵渎,让张玉庄无比反胃。
体内灵力不受控制地本用起来,一股强烈的冲动在他心中升起。
杀意隐隐冒头,迅速破土而出。
雨幕中出现一个身影,他们之间像是隔了千川万海,可是隔岸遥遥而望,又能清晰不已地看清那双眼里的担忧。
没有算计,没有猜忌,没有权衡利弊,没有地位考量。
只有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担忧,赤诚一片,亮得晃眼。
快要失锚的风筝被拽了回来。
何所为?
目的越来越清晰,慢慢缩小。
天大地大,凝成这一个宁恙。
只要有这个人在,他就有地方可以汲取能量。
张玉庄还能找回曾经的理想和信念。
只要他还在。
就有人能原谅他灵魂上的裂隙,包容他的锋芒,甚至平息他的杀意。
只要他还在,剑鞘就能拢住一切崩塌。
*
秋夜的寒意无理入侵每一个角落,空气潮湿,密布凄凉。
深思倦怠地淋了场秋末寒雨,张玉庄没有为自己调动灵气护体,就这么沉沉地卧在塌上。
金冠被随意丢弃一旁,他眉头锁着,呼吸急促。
窗户被轻轻推开,宁恙悄无声息地翻进来,快步走到床边,伸出颤抖的手,轻轻触碰张玉庄滚烫的额头。
“师兄……”宁恙声音哽咽,再也无法控制,他俯下身,将那个摇摇欲坠的人抱住,任由泪水无声滑落。
压抑的抽泣声和窗外雨声交织在一处,砸出斑斑泪痕。
“我们走吧,好不好。”宁恙低语,恳求道,“不跟他们玩了,我看不惯你这么累。”
“你不该是这样的……”
烛光摇曳,人影跳动,雨声不知何时渐渐变小。
直到宁恙离开,张玉庄才缓缓睁开眼。
殿外有人叩门三声,之后便没了动静,似是在等着传唤。
张玉庄撑坐起来,一边调整仪容,一边调动灵气祛热症。
得到准许后,殿门开启,一黑衣人跨了进来,携带几丝秋雨寒气。
“殿下,寻到了那云游道士的踪迹。”
第136章 惊离
自从知道皇后她着手四处找寻云游道人的踪迹,张玉庄就埋下大网四处搜罗那人踪迹。
侍卫明暗里走访,终于捉到了一点线索。
“说是曾在他的茅庐借宿。”侍卫恭敬地禀报,“老人声称那人一身道袍,但病倒在他屋前,说话沙哑。”
张玉庄闻言,眉头微皱:“他还说了什么?”
侍卫继续道:“那老人还提到,这道士瞧着虽然阴森可怖,但很执着于知恩图报,自从那次被老人救进屋子里,每隔两月便会有一笔金银送到老人家中。”
“金银?”张玉庄思忖着问,“为何要特别说这个。”
侍卫回:“本来那老人一开始不愿松口,是兄弟们走访间邻里听说了些异象,讲那独居老人无儿无女的,突然能拿出金币银钱来买吃食,也不知是从哪来的财富。”
张玉庄若有所思:“如此说来,这老人似乎并非贪图财富,反倒心有顾虑,他还说了什么?”
侍卫继续汇报:“老人确实心存疑虑,殿下,他说那道士虽然长相可怖,似不通人情世故,完全不像个正常人。老人担心这些钱财来路不明,那道士如此一昧报恩,恐怕不妥。”
“直到我们拿出司天台令牌他才肯说。”
张玉庄沉吟片刻,才问:“关于那道士,还有什么特别之处?”
“老人说那道士虽然病着,但周身总有一股寒气,靠近了会觉得不舒服。”侍卫回答,“而且那人看起来不过中年,可声音异常沧桑。”
“那老人怎知那银钱是道士送去的?”
“因为那道士每次送东西来,总要留下片刻,或是吃杯茶,或是就着咸菜下碗泡饭。”侍卫回禀,“总归呆不长。”
张玉庄文:“他上一次出现是什么时候?”
“一旬之前。”
“好,我知道了。”张玉庄起身,从书架上取出几张符咒交给侍卫,又令从钱匣中取出几张银票,“这些符交给兄弟们戴在身上,辛苦你们再看看。”
侍卫恭敬地接下:“殿下放心,我们一定尽力。”
张玉庄点点头,又叮嘱:“那老人身份特殊,此时不知那道士为何如此,还需你们暗中多加保护。”
“明白,属下这就去安排。”
侍卫郑重点头,退身离开。
殿门关上之前溜进一缕秋末冷风,带着雨气,寒浸浸地在监正殿里扫荡。
关于这道士和皇后的关系,千丝万缕,直把张玉庄想得头疼。
他长呼一口气,起身关上了窗。
*
眼线紧盯那个小村,可那道士却再未出现过。
转眼又到隆冬,皇帝身体每况愈下,各方势力纷纷浮出水面,储位之争进入白热化。
这日,早朝又爆发激烈争论。
起因是一份关于北方诸省粮食歉收的奏折,称因前年瘟疫,民生难以为继,尚未能回口气,今年又闹了一次北境反叛,百姓里,壮年多去充军,耕田大半荒废,如此下去,恐有饥荒之患。
大臣意见分为两派:一派主张立即从南方调粮救急;另一派则认为应当开仓赈济,并减免赋税。
实则两种皆可行,当下人命最为要紧,但他们乐于吵个口干唇焦,似乎只有当自己意见被采纳,方能证明价值。
自太傅血案过后,张玉庄许久未在朝堂之上说过话,他沉默地听着他们你来我往,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张怀安,却发现对方正紧盯着自己,眼中光芒复杂。
对视一瞬,张怀安移开视线行礼出列。
“诸位大人,依余拙见,此事或许应当多管齐下。”
朝堂顿时安静,皇帝以及大臣纷纷注目于他,目光疑惑。
“粮食歉收确实危急,不论是调运南方粮食救急,还是开仓济赈都可同步运作。不过……”张怀安游刃有余地说,“事在人为,也许派遣能臣前往再去,督促地方官员积极备冬,例如储存甘草,准备御寒衣物,以防寒潮来时百姓遭殃,沦落至饥寒交迫。”
这番话说得头头是道,言之有理。但张玉庄却觉察到了不对劲,甚至预料到了后续会有话。
果然,张怀安笑了。
“此事,不如三哥亲往最佳。”
三皇子生母出身北方大族,在当地颇有影响力,此时皇帝病重,却叫三皇子带着兵臣回去母族,很是暗藏杀机。
要知道,如今形势,三皇子若是此行成功,必定声望大涨,但只怕这回,有去无回。
立时有人出声反对。
张怀安却是说:“数月前北疆战乱,我去得,难道如今黎民受苦,三哥就去不得?”
一句话把路堵死,剩下的全看天子圣裁。
皇帝目光在张怀安和三皇子之间来回扫视,眼中闪过一丝忌惮。
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就依太子所言。”
三皇子只能强忍着恭敬接旨。
不过月余,噩耗便传了回来。
三皇子在赈途中遭遇意外,不幸身亡。朝野震动,纷纷猜测此事真相。
张玉庄望着宫墙上挂满白幡,心中五味杂陈。
“六哥。”张怀安不知是何时靠近,说话时平静得可怕,“你觉得三哥此去,是否为国尽忠了?”
张玉庄沉默以对。
张怀安却是冷笑一声:“六哥,这就是你教我的。”
“我何时教过你这个?”张玉庄眉头一皱,望着眼前陌生的弟弟。
“哥哥,缄默也是罪过。”张怀安奇怪地笑起来,“你明知三哥此行九死一生,不也没阻拦吗?”
“你总是俯视众生。”张怀安的话如同利剑,“你的道德和修为让我嫉妒。”
说完,他转身离去,留下张玉庄独自站在飘扬的白幡下。
*
此后数月,张玉庄请旨不再上朝,甚至连司天台都不出去。
175/211 首页 上一页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