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回一身黑色T恤,牛仔裤。好休闲的打扮,和这艘游轮、甚至手里香槟都格格不入,却阴差阳错扫去几分身上阴郁,说是他同系学长,一样会有人信。
应该是黎耀文落船去,终于迎来私人时间,才换下一身工作装束。
向南珺似惊弓之鸟,余回刚刚那样的语气他听过一回便不敢再轻举妄动,担心余回是否又在前路为他下一个套。
他偏过头去,悄悄观察余回面色。当真一如平时,不再见丝毫愠色了。
投过去的视线被人捉个正着,向南珺来不及收回,怔然与痴迷神色落入余回眼底。
几分尴尬。他转眼将话题移开:“好夜喇(很晚了),你来这里做什么?”
“找你啊。”余回直白起来,令人招架不住。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知你心底过唔到(过不去)。”兜兜转转还是要讲回荷官落水话题。
向南珺沉默,张口似是要说服自己:“是他运气太差,撞正(遇到)黎耀文。”
余回却好似故意拆他的台:“爱错人,就算未撞正黎耀文,都难有好结果。”
又来,听似暗示,实则明示。余回同梁天宁都一样,总是这样言之凿凿,未给他一个铺陈心意的机会,就将他的告白扼杀于萌芽。
要爱谁明明是他自己心意,他其实什么行动都还未有,怎么一个两个就好似已看破他未来结局,出口的话就已都要他悬崖勒马。
那些路他自己行都未行,谁说不好走,他都不想听。
向南珺装作不懂,将话题引上岔路:“爱个男人是错?”
杯中液体似有片刻震动,而后又复归平静:“我没这样讲。”
“那爱女人同爱男人,哪一个更加错?”
余回因他的步步紧逼有些无奈:“你在偷换概念,我是讲周生...”
向南珺刻意忽视,终于一口气说出心中所想:“我同Maggie,哪一个更错?”
轮到自己做主角,向南珺反而说不出那个“爱”字来。他怕还是太高估了自己,在余回心里,他本配不上那个字,更何况还不自量力同Maggie相提并论。
但人性的恶劣总在类似时刻发挥得淋漓尽致。向南珺不止一次想,真要作比,他年轻、不缺钱,皮囊亦是老天肯赏脸,他自诩不比Maggie差。
最重要是,他过往廿年过得清清白白,都不曾同他人拍拖,大方将初次kiss送给简风,后来连亲吻都几乎未再有过。
而Maggie...
每次想到这里,思绪总是戛然而止。他不是有意要去用彼此身份比个高低,这样的行为好低劣。从前有人这样做,他还觉不齿。
此时却轮到自己瞧不起自己。
只是在爱情面前,大家会变得一样小气。怎么比他都不输,若余回偏偏就是钟情风情那一挂,他亦可以努努力。
当下难题是他究竟同余回中意的性别相不相符。只剩这一个问题需确认,前路通途,亦只有这一块绊脚石亟需铲除。
余回消化过几秒钟,最终哑然失笑:“你?同Maggie?不好这样比较的。”
“你不要管好不好比较,”向南珺非要问出个答案来,“你只要讲,是我还是她?”
原本在探讨什么是错,乍然却好似变成二中选一的人生择偶题。向南珺知就算明确给定两个答案,也依旧难能困住余回。
所以他也只是打算问问而已。
如果余回不抵触他这样试探,以后就还多得是机会。
但这样的手段,余回显然高他不知几段。他一张口,就要将向南珺才铺好的后路全部断送:“爱我先至(才)是错。”
未提及Maggie,一句话却让向南珺如坐针毡。他目的是要探求余回同Maggie间的关系,无有在此时就向余回坦诚“其实是我错”这样的打算。
向南珺一时矛盾,其实分明同自己讲过,未明确余回性向前,不该透露出丁点对他的非分之想。可前一晚发生的种种,却早已一脚破开插足他人感情的大门。
好似被人看穿,将他暗藏数年的心意曝晒在郎朗月光之下。向南珺张口便要反驳,后知后觉或许他并未暴露,于是继续试探开口:“所以Maggie有错?”
余回摇摇头:“没啊。”
向南珺大脑濒临宕机,近乎丧失所有思考能力:“你不是同她拍拖?”
“我几时讲我同她拍拖?”余回耸耸肩,眼神好无辜,轻眨一眨就将过错全部转移到向南珺身上。
“那你那晚还同她...”
“黎耀文随时会call,所以我从未在外面过夜。”听似风马牛不相及的回答,话尾是余回反问眼神,向南珺话至嘴边戛然而止。
一次多久问出来难堪,前一夜向南珺的嘴巴最清楚。
所以从深水埗搭taxi返屋那晚,余回传他那通简讯,不是事后。短短二十分钟,甚至不足够让他前晚近乎脱臼的下巴复位。
向南珺恍然明白,脸上似有愠色:“那你那晚为什么故意引我去元州街,还要我误会你同她...”
“想叫你离我远点啊,傻仔。”余回背靠上护栏望他,“早讲你中意那幅画,张口我就送你。谁知你脾气这么倔,明知我同黎耀文关系,却偏不来找我,还自作主张招惹上黎耀文。”
向南珺大脑有片刻宕机,未识出余回话中其实暗藏他不给人听的偏爱,只一心扎进某个关键的名字里:“那你中意黎耀文?”
余回被这一晚的问题接连袭击,反应亦慢半拍,笑得都好无奈:“又关他什么事?”
向南珺实在过分喜欢在这种事上钻牛角尖,余回怕他多想,又追加一句解释:“我要是真中意他,是不是该好在意自己的脸。又怎么会为他留低条疤。”
若心有所属,便会格外重视自己外貌。哪怕是糙汉一条,也一样。
向南珺被说服,自知理亏,敛了脾气。知余回同Maggie无名无实,心情更是莫名大好。
不为儿女情长牵绊,终于想起名义上早已为他所有的那张画来:“你从黎耀文那要来这张画,一开始就为送我?”
“不是。”
余回向黎耀文张口,是他登船前的事。向南珺知这大概率是个巧合,该与他无关。但听对方亲口否定,依旧难免有些伤神。
很隐秘的暗恋心思,总难逃在类似的事上胡思乱想。本与自己无关的种种非要强加莫须有的希望,最终演变成一场无妄之灾。
然后他听见余回又开口,将他从这一场灾难中拖出:“之前听你提过这个画家。难得碰到,想自己收藏。”
上一次提及这个画家,还是四年前的暑假。那时向南珺实在不懂得怎么寻找话题,又不甘同简风之间陷入沉默。于是东拼西凑,讲什么都磕磕绊绊,唯独在绘画领域如数家珍。
简风看出他提及其他话题时的局促,于是贴心道:“绘画之类的话题如果让你自在,那就多讲。”
这位画家他应该并没用很多口舌去解释,被一句话带过的名字,难为简风记到现在。
向南珺又觉得自己在余回的记忆里似乎并非无迹可寻。
沉默间,身旁的人伸出手,指尖贴着他的脖颈,轻勾出前一晚被黎耀文点名当作赌注的红绳。
尽头坠着的佛牌暴露在夜色中,磨损许久后失去光泽,有些暗沉。
【作者有话说】
余回(疑惑):这大宝贝在乱拉什么郎...
第47章 改.“余回,你会不会骗我?”
这似乎是向南珺第一次听余回讲起私事:“这块佛牌,我妈当年去庙里求来,寓意是‘阖家欢乐’。对你有没有用?”
向南珺顿悟,余回赠他家庭幸福,生辰石予他友情和希望。许多人愿意给他美好祝福,却无一个祝他爱有所得,与心上人一生厮守。
或许是觉得他再怎样也不至于沦落至孤独终老,所以从无人这样祝福。
于是此时轮到他在余回身上吃苦。
就似刚刚,在背后提起别人名姓终究不是礼貌行为。若余回真的介意,他们或许早一拍两散在这豪华游轮的船头,独留他一人饮尽海风。
之所以抓住Maggie不放,并非介意她的存在。余回中不中意女仔,他不很在意。他只在意余回有无可能中意男仔——
他想知道自己完全没有机会,还是有可能争取。要一直按捺不动,还是寻一个突破,步步紧逼。
当年是简风一时猎奇、却被他误会,还是双方有意却无人挑破的无奈结局。
向南珺时常觉得自己矛盾。他向来不缺人爱,更不缺人追,对于感情这回事,他一向是主动方,不需要做什么,甘愿为他倾尽一切的人,绝不在少数。
只是他偏喜欢有挑战的事,放着万众瞩目的小少爷不做,偏要尝试主动爱人,成为被挑选的那一个。
纵然再有一个有恃无恐的身份,也须得在感情路上行得小心翼翼。
可余回真的摸不透,好难追。
“爸妈对我好好,只不过有时候会将生意看得重过我。”语气似抱怨,他讲,“不知佛祖会不会赐人姻缘?”
余回斜睨他一眼,又是话里有话:“佛祖只保佑善男信女的姻缘。”
向南珺啊了一声,转瞬落寞。他同余回之间,未必都是善男,却绝无信女。
余回却嘴角轻勾,予人创伤后又递上一颗糖:“心诚则灵。可能佛祖都有破例的时候。”
“那不如去信希腊众神,阿波罗就不会搞性别歧视。”向南珺瘪瘪嘴。
太阳神也难逃情爱法网,智者不入爱河,一动心便是同性,同人争抢一位美少年,分不清谁才是第三者。
“那你要他护佑你的过程,不必摘他的果。”
向南珺有些诧异,余回竟听闻过阿波罗的传说。
神跌入情感漩涡,一番争斗的结果,是心上人骤然陨落。爱人的血同他的泪共浇出一株风信子,被他带回,就此盛开于德尔斐神殿。
这才是故事真正结尾。
向南珺望住海面,又想起跳海荷官。一瞬竟觉他同这故事主角也有几分相像,只是他徒留心头泣血,无爱人哭他不告而别。
“如果我偏要向他求一个好结果呢,他会不会给?”向南珺对着余回问这句话,好像余回是上古阿波罗转生。
“那要看你决心做谁的雅辛托斯。”余回只一句话结束回答,再开口就又从古希腊神话回归现实,“你不应该上这条船来。”
向南珺听倦了这样的劝,但因对面是余回,还是耐心问回去:“为什么?”
“羊入虎窟,有什么好结果。女人对你虎视眈眈,男人都一样不安全。”
向南珺笑笑:“你想多喇,我有什么好,港市话都讲不通顺。”
“现在开启一个全船最靓投票好不好啊,睇下有无人同你抢风头。”
“你这样觉得?”
余回的答案模棱两可:“所有人都会这样觉得。”
“我是讲你,”海风吹起向南珺的发丝,被他一手撩至头顶,露出光洁额头,“我不关心其他人怎么想。”
余回看着他,浅浅“嗯”了一声。而后抬腕,唇印上手中高脚杯。喉结滚动,送一口冰凉酒液入胃,圈住过路的风,成为向南珺心跳声的忠实听众。
他望向余回,神情好认真:“如果你这样想,那我同你一样。”
一样什么?觉得自己好靓么?余回轻笑一声,四年不见,变自恋的小孩。
但对上向南珺眼神的那一瞬,又觉得他似乎并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一样?
——
如果你觉得我是全船最靓,那么我同样也视你为全船最靓。
“不,”在他的注视下,向南珺脸红一瞬,又霎时逃逸,修正方才的说法,“我一直都这样觉得,无关你是不是也这样想。”
余回突然觉得,这些年月过去,他变得不会同向南珺讲话。
那道颧骨上的疤扯痛他神经,他对着这样赞美的话,竟然笑不出来。
他动作一顿,心中警告自己数次,不要多做无用功,却还是想辩解多一句,修正自己在向南珺心中的形象:“我讲我同黎耀文不同,你信不信?”
向南珺却坚定点头,如小鸡轻啄一地的米:“你讲,我就信。”
“对你来讲,我同他唯一的共同点——”余回若无事发生,却贴近向南珺的耳朵,向内吹口气,“是都应该离远些。越远越好。”
“我不要。”向南珺突然有了底气,“你讲你同他不同,我就不必离你远一点。”
“你不要永远都这样信我,真是好容易骗。”
“你会不会骗我?”向南珺望住他,问,“害我到撕心裂肺的那种骗,要我命,做下一个雅辛托斯?”
五月的海风,吹化余回杯中的冰。他将酒杯置下,又燃起一支烟,隔着烟头的火光,以视线描摹向南珺模样。
胆小时明明如缩进壳里的蜗牛,胆子大起来,又好似没有什么可怕。世界末日、海水倒灌、风球高悬不落、哥斯拉灭绝人类,都是湿湿碎。
他的勇气也并非来得莫名其妙,一支烟、一口酒,似乎都行。
要讲“会”,讲越重越好,要这个天真少爷知难而退,从此不要再同他发生任何纠葛。
吹尽了海风,杯中的酒都变常温。很漫长的沉默,漫长到向南珺等一个答案等到忐忑。
而后他听到余回说:“不会。”
很轻的一声,来不及落到地上,便被再次吹来的海风卷去海面,两人之间留下的空隙不足一人,此时充满了海风湿咸气息。
向南珺侧头看他,余回指间夹一支香烟,靠在船头,站位同那一日黎耀文在甲板上立住的位置没什么分别。
却因为余回这句话,两个身影再合不到一起去。
余回是余回,黎耀文是黎耀文。眼前人就算不再是简风,也不会是黎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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