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等二人再说出奉承的话语,轻轻点头,缓步而去。
辩论只限于太学则好,只是学术之争,他要前去,结果且不谈,要更生波折。
君子已去,余香犹萦于堂内。
年轻书吏,露出懊恼之色,“方才我怎么说出那样的话!”
他今年才调入尚书台,好不容易与令君说两句无关公务的话,他刚才却说的啥?
“无事,无事。”
年长书吏其实也是今年才入尚书台,不过在当初太学改制后,应招在太学做了好几年专作抄录的诸生,早就抄得火气全无。
他原本不过识得几个字,并未读过多少书,也是那几年律令、月令抄得不少,才得以考试通过,入了仕。
眼下,却安慰起年轻同僚,“只要做事勤谨,以你的年岁,将来大有可为。”
“徐君”年轻书吏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对方这句安慰是事实,而同样还隐含一层真相则是,以四旬年纪才得以考中入仕的对方,却不知能再跨几道官阶了。
“我说不得能做到县令呢,”年长者笑道,“荀太尉先父慈明公,当年也不过县长你还去不去看辩经?”
“同去,同去!”年轻者连忙道。
这边二人,匆匆小跑赶路。
另一边,荀彧登上马车,车夫不必询问,照旧将马一牵,往西面直城门出宫。
行至门口,荀彧亦照旧下车,步行绕过门口矗立的天下为公石,又在石之正面停驻,仰头凝望片刻。
待他收回神思,正要登车,却远远望见一辆涂朱绘彩的戎车,由一匹黑色骏马所领,迎面疾驰而来。
车虽未逾制,但装饰得十分华丽光彩,车上独立一个年轻御者。
荀彧先是因其人形影略似堂弟少时不免微微一愣,待其人渐近,看清面目,却不由蹙紧眉。
御者是个弱冠青年,朱唇皓齿,眉目艳丽,面容却傅了厚厚的粉,涂得雪白。
远见时,只以为其人皮肤皎洁,近前才见其不自然之处。
荀彧认得这个青年,正因认得,才更为其过分容饰,轻浮举止不悦。
“孔君何来?”
驾车的孔桂,听见呼唤,这才看见荀彧,顿时一惊。
不过,他身手颇为矫健,当即将马拉得一人立,不待停稳,便从车上一跃而下。
“拜见荀令君。”孔桂一礼过后,抬起头一笑,“陛下召见,邀我蹴鞠,担心陛下久等,故而匆忙,还望荀令君勿怪。”
“啊,”孔桂又道,“我并非怠慢学业,只是今日太学诸位博士都去渭水,观尚书辩论,然我并不通尚书,却只好留在学舍,故逢天子相招。”
陛下……
荀彧薄唇一抿。
虽赞同堂弟的政见,但对于天子,他仍不免心存一分惭愧。
他相信含光,不会做出有违天下之事,但也知道,他之所作所为,对天子有失于礼。
天子……实无过错。
他缓缓一点头,目光扫过其人敷粉后的面孔,其实细看,也并没有那么相像。
“既然如此,彧便不耽误孔君了,只望孔君身在帝侧时,多多匡助天子,退于太学后,旦夕精进。”
荀彧说出这番话,实在诚恳,正是听说孔桂学习并不沉静,常与浪荡子弟往来游戏。
“令君赐教,桂必铭记在心。”孔桂立即回答,再拜之后,攀缰一步跃上马车,回身抱拳,“告辞!”
荀彧沉着心归家。
妻儿俱在家中等候,先至正堂行礼叙话。
妻自先言这几日家中上下,他亦不免问起邻宅,含光出征,堂姐带着荀欷之妻,二女守宅,他当然需要照顾些许。
再便是问一遍儿女,女儿的学问,日渐精进,女工秀美,两个小儿,长子咿呀学语,幼子则尚不识人。
看过一回,又与妻子道了一声辛苦,他却又独自回了书房。
架上琴,因久久不弹,弦已有些松软,荀彧理弦焚香,轻轻弹奏。
《咸有一德》与《傅说之命》二篇,古文、今文,学派之争并不重要,叔父慈明公后来的学问,也并未困囿于此。
重要的不是真假,不是辩说的胜负,重要的是这两篇文章意义。
增进德业,需要践行,增进学问,亦需要践行。
事不躬行,则空谈无用。
不是“枳棘非鸾凤所栖,百里岂大贤之路。”
而当是“鸾凤若至,清风则来,百里不行,何至天下。”
他们借这一场辩论,是要再申、再议、再辩,含光的“实践”之论。
学问之道,要不断发扬、辨析,才能深入人心,这是近半年来,他们一直谨慎所行之事。
有这一层铺垫,到立冬“三年不仕”之令出,就能水到渠成。
[非天私我,惟天祐于一德;唯和唯一,德无常师,主善为师。善无常主,协于克一。]
并非天命庇佑,是天庇佑德行,只有和谐与纯粹专一,德没有唯一准则,善是其准则,善并无一层不变之定论,和谐纯粹专一之人。
第279章 袁氏落幕
邺县终于降了。
是邺县,不是袁熙。
袁绍后妻刘氏,某日趁夜,绑了奔波疲惫睡去的袁熙,连同城中有意投降的士族,开城投降。
同时,刘氏还主动表示,愿意派人劝降高幹,只望荀太尉能放过她的儿子河间已破,高幹被擒的消息还没传进邺城。
守在邺县之东平阳城的田丰,得知消息为时已晚,其人性情本刚毅易怒,当即喷血三升,被部众急救缓过来后,便不吃不喝,也不言语。
他自然算是袁氏的忠臣,可袁家人最后投降,却连通知都未通知他一声,甚至反过来,刘氏有意隐瞒他,就怕他节外生枝。
但也并没什么奇怪,不过是袁绍一死,树倒猢狲散罢了。
是时,荀柔还在馆陶,驻于邺县西南侧的高顺和曹性,接到消息,当即一边将兵马入城,迅速接管邺县,一边飞马传报过去。
荀柔正接待孙坚的使者。
高冠博带、紫绶金印,他今日穿着相当正式,不仅如此,堂下还有之前被他自谦为“鄙陋”的自家乐工演奏乐曲。
本次孙坚派出的使者,是庐江太守,吴郡陆氏族长,今年已有七十高龄的陆康。
“上月,刘扬州(刘繇)亲往丹阳募兵,却被袁公路所乘,使其大将纪灵击杀于宛陵,实在令人可惜可叹。”白须飘飘,一身儒雅的陆康,说起话来也是雒阳正调中夹杂吴音清婉。
陆康原本是不想用这么平淡的语气报告的,也准备了两个版本,一个愤慨,一个悲泣,单等见到荀太尉本人,见机行事。
谁知荀太尉如此隆重待客,被雅乐一顶,自然什么愤慨悲戚都难以为继。
他也是见过世面,将心下一横,干脆也不装了。
毕竟,荀太尉年不及三旬坐上太尉,东征西战无有不胜,一见他又拿出这样的礼仪,显然是个明白人。
他再演过头,倒显得自己愚蠢。
“……的确可惜。”荀柔附和道,“刘扬州忠毅勤国,却遭此扼难,我当上书朝廷,为之请封,必使荣其身后,耀于天下。”
刘繇被袁术杀死,的确未让他感到意外。
毕竟当初,同身为宗室,刘繇的谋士刘晔脱身到了长安,他就与荀攸等人预言到这一结果。
不过结果虽然猜到,陆康所说的这一个过程,其实充满蹊跷。
刘繇身份一州之长,为何亲自到丹阳募兵?又为何身边没有兵力保护?
袁术又如何知晓此事,又如何洞悉他的行程?
袁术大将纪灵又如何能突然出现在刘繇的地盘,轻易就将他杀死?
从结果来说,刘繇毕竟已经死了,这些事也就不必再深究。
归根到底,刘繇虽为宗室,又受封扬州牧,却与其刘岱一样,气量并不高,在扬州一直有些占地为王,听调不听宣的意思,也就是相较于祭天的刘表,私造天子仪仗的刘焉好一点。
当然,从能力上,他也是不如这他这两位长辈。
扬州山匪宗贼的确多,可这么多年刘繇连本地豪强都没搞定,能力也实在差了点。
所以,当初考虑到地远难及,也就没管他,这不,果然还是死了。
“袁术擅杀朝廷官员,此为大罪,太尉可要亲征?”陆康见荀柔不接话,只好自己说下去。
他今天,是带着任务来的。
“陆公之意,是孙将军不能克贼,故而望我亲征?这时节,快要入冬,听闻江东冬季温暖,水留不冻,果如是乎?”伴着悠扬丝竹,荀柔浅笑问道。
一个“可”字,其实足以表明对方的态度,但他哪能顺着陆康的话说。
吴中陆氏,自战国时代起,世居吴郡,自西汉起四百年,族中子弟历仕州郡,常为二千石,属于和冀州广平沮氏,清河崔氏一样,历史悠久,树大根深的大族。
而陆康,不止出身吴郡,还一直在庐江作太守,已做了数年。
庐江郡所在,在吴郡西北,两郡相接,乘船一日可往。
这数年耕耘,其将庐江治理得如属私人,堪比徐州下邳陈氏。
而从长远看,江东鱼米之乡,眼看随着小冰河期的到来,黄河流域,粮食产量下降,作为农耕大国,长江流域的地位必将逐渐重要,正因如此,他才以极其郑重的姿态对待陆康。
但同时,陆康来作孙坚的使者,他身为太尉,若是立即不表明态度,那日后江南局面,恐怕要让人以为软弱可欺。
孙坚,又不是没有兄弟,也不是没有儿女,况且,他家还同荀氏有联姻。
“啊……这……太尉用兵如神,若是渡江,定能扫除奸邪,安定乾坤。”陆康飞快放弃挣扎。
按眼下情况,北方未定,对方似乎不会江东,此话当为试探。
但无论试探与否,荀含光真要至江东,他虽为孙氏使者,但陆家却万无阻拦之理。
“河北未定,我纵有心,也分身乏术,袁公路反逆,只好请孙将军前往平之。”听出陆氏首鼠两端的态度,荀柔反倒觉得可惜,只好举酒相请。
千年王八万年龟。
士族命数长久,果然也是能屈能伸。
“报”
一声急调,打破丝竹。
“曹将军急报,邺城已复,袁绍后妻刘氏缚其子熙,献城投降。”
“……啊。”荀柔微微一愣,目光移向陆康。
这不是巧了么这不是。
“恭喜太尉,河北一平,则中原安定,中原一定,则天下安,太尉功绩盖世,纵古之伊尹、姜尚莫能比也!”
也难为陆康七十岁的年纪,身姿还如此灵活,声音还如此宏亮,一转一拜,实在果断干脆。
荀柔抿唇一笑。
陆康身居南方,显然不清楚北方内幕,还以为他和曹老板、刘玄德是一条心。
他当然不会揭穿。
况且,他们也未必不能协心同力。
“陆公过誉了,天下得以安定,岂是我一人功劳,乃是众将士用命,朝廷上下百官,如陆公、孙将军等俱忠耿护国,方得今日。”
荀柔端着方才没敬出的盏,起身绕过桌案,来到陆康面前,亲手将他扶起,“还请共进一盏。”
陆康哪能不给面子,立即捧起盏,一口气就喝了。
“袁公路,我视之如冢中枯骨而已,孙将军勇挚刚毅,必能一扫而定,我欲托孙将军讨之,望陆公辅佐。”
击败袁术如今当然还是只能交给孙坚,但态度却可以不同。
先前不得已,必然要让利,现在嘛,正好乘势,意思却大不同前。
当然,其实天下离安定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但就算孙家将来能反应过来,只要他真能将局势稳住,他们也不能做什么。
除非孙氏彻底反了。
可孙坚真的会做到这个地步么?真能做到这个地步么?
又凭什么?凭左右观望,连一句狠话都不敢放的吴中名门?江东士族,凭什么要将脑袋别裤袋上跟他造反?
陆康匆匆走了。
荀太尉这边,定要赶去邺县受降,江东战事在即,他也得赶回去。
荀柔站在檐下,看着老头背影,步履不可为不轻便,将盏中酒随手泼于地下。
“公达,传信凤卿,让她安排将校留镇河间,其余兵将由她领队,即刻带回。”荀柔回身向堂中。
“传令城外张郃、高览二将,收拾整理营寨,明日起行。”
“董君留守,随机处置诸县事宜。”
“让典将军安排车驾,领亲卫护卫,我午后启程,先行一步袁谭、袁尚随我同行。”
“唯。”“是。”
虽赶早一步,荀柔抵达邺县,也花去了两天时间。
傍晚车至城下,曹性并高顺,连同城中大族皆在城门外等候,
荀柔在车上,居高临下,放眼望去,诸位白皙君子,俱是殷切又瑟缩的可怜相。
其中有些面孔,也曾旧日见得。
只是,当初他不过一来自颍川的寻常游学士子,虽也算出自名门,但族中因党锢之祸,已然寥落,随意招待一番,彰显家族尊贤纳士的态度即刻。
如今他却身为太尉,掌握这些人,与其家族的命运。
荀柔对这些人并无多少同情,只将献城投降的诸般事宜,询问曹、高二人,一边进了城。
众位君子犹犹豫豫,一路跟在后面。
邺县比荀柔颍阴老家的县城要大上两三倍,比长安雒阳却又不足。
夯土所筑的城墙依旧坚实,城中却不免凄凉,四下肮脏,房舍倒塌,带甲的兵士自然看不见,但沿途都能见到人倒伏于地,也有长少靠墙倚坐,相貌与性别,从那肮脏蓬乱的头发,脏兮兮的面孔与衣裳上却看不出来。
有些没有格扇的窗口,探出一个或两个惶恐的脑袋,但大多都脏瘦得分不清容貌,只剩一双双无神又黑黝黝的眼睛。
空气中除了腥味,自还夹杂着人畜产生的秽物的味道,熏得人头晕气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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