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的母亲并没有看他,目光仍一错不错地落在屏幕上。许识风眨了眨眼,刚想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忽地听见许莞棠轻轻叹了一口气,声音低不可闻。
“‘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古往今来,大抵如此。”
顿了顿,她将原本支在膝盖上的胳膊,轻轻挽住了许识风一侧手臂,继而低声问:“小风,如果你是英台,妈妈这样逼你喜欢的人,你会不会恨妈妈?”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落在许识风耳边却如惊雷炸响,掀起一阵山呼海啸的震动。许识风张了张嘴,简直震惊到难以思考,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客厅一角的立灯轻盈地亮着,浅淡光芒恰到好处地照亮屋内。许莞棠说罢,又好像根本没有想过等许识风的答案,继续轻轻说:“以前我真的很恨过你外公外婆他们,但事实证明,他们才是对的。虽然是这样吧,可是……”
可是什么?许莞棠没有再说下去,电影也并没有因为观众几句絮语而停止。
红衣出嫁、痴女殉情、彩蝶翩翩,一切都不可避免地步向了那个凄美悲戚的结局,而那些消逝在岁月里的爱恨情仇,许识风亦是没有再去追问。
许是心中仍留有许莞棠轻描淡写那几句话的余震,这一夜许识风在床上翻来滚去,总觉得没睡好。他感觉自己好像又做了那个被大雨淹没的梦,雨水流进了他的眼睛里,如泪水一般将长楹天街的华灯模糊了。
醒来时只有似是而非的印象,房间里黑沉沉的,许识风捞过枕头边的手机,被锁屏乍然亮起的光芒刺得眯了眯眼。
凌晨两点,微信里的未读消息大多来自剧组的群聊,而他与迟良的聊天框依然是一片沉寂,朋友圈那儿倒是有个红点,许识风顺手点了进去,看到黄闫子在一分钟前发了一条:
“真他妈晦气!!!!!下次碰到这种碎嘴的东西看我不揍死他!!!!!!”
这几个触目惊心的感叹号将许识风的瞌睡都看没了。他一下子睁大眼睛坐了起来,回了一句怎么了,却显示回复失败,黄闫子已经把那条朋友圈删除了。
甚至没想着再给黄闫子发消息私聊,许识风点开和迟良的聊天页面,径直一个微信电话打了过去。
急促的叮咚乐声响起,不到五秒钟,通话就被掐断了。
旋即迟良回了他简单几个字:“在车上,先不说了。”
许识风凝眉看了半晌,他没问出了什么事,只是打字道:“我放假了,要不来找你吧?”
迟良很快回复:“不,你别来。”
像是觉得这样拒绝太过生硬,对面紧跟着又回复:“我回岭县了,你过来找我也太辛苦了,我真的没事,有时间和你好好说。”
屏幕的白光在黑暗的房间中格外耀目,照得许识风的眼角溢出一抹生理泪水。他抬手擦去,没再回复迟良,在心底简单算了算时间后,定了蓟津往潭州最近的一张机票。
如果说那个被挂断了语音通话,是洒在许识风心中一场落地成冰的雨,那么迟良毫不迟疑的拒绝,则成了一把烧不尽的烈火,将这些天令他辗转反侧的迟疑、迷茫、委屈、隐忍通通点燃,把他所有所有的、自欺欺人的克制焚烧殆尽。
他不想再忍,也再忍不下去了。
“你别来”,许识风咽了咽喉咙,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迟良发给他的这三个字,拿着手机就出了房门。
他甚至连行李都来不及收拾,只穿了一件厚厚的棉衣,从洋房二层下了楼梯。木楼梯口正对着一扇窗户,蓟津黝黑的夜色在玻璃窗后一览无余,有开着远光灯的车一闪而过,刹那间,照亮了碎屑般黏在窗上的雪花。
忽然,楼上传来开关“咔哒”的一声轻响,楼梯一侧的壁灯散发出柔柔的光,将这一小方地无声照亮。
许识风立在原地,他的额角后颈都在这间暖意融融的屋子里渗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深吸一口气后,他回过头,看着站在楼梯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的许莞棠,一开口,嗓音又沙又哑:“妈……”
许莞棠只在睡袍外虚虚披了一件大衣,她一只手搭在楼梯的扶栏上,不动声色地注视着自己的孩子,眉头微微簇起,目光是出乎许识风意料的平静。
“小风,你不要去潭州找迟良了,”她一字一字,清晰而平稳地说,“不止是这次,以后你也不要去找他了。你们不是合适的人。”
许识风瞪大眼睛,整个人剧烈地颤抖着。他下意识地上前两步,失声道:“不是……”
许莞棠摇摇头,目光越过许识风的身影,看向了他身后那扇窗户,淡淡说:“而且蓟津突然下了这么大的雪,你定了航班没几分钟,就因为大雪延误了,不相信,你自己看看吧。”
手机坠在许识风的衣兜里,他没有打开页面求证母亲的话,因为没有必要。许识风僵硬地侧过身,和许莞棠一起看着那些贴在窗户上的、随风而来的大片雪花,细碎的冰晶在壁灯微弱的光芒下灼灼闪烁,有如高远夜空中若隐若现的晶莹钻石。
呼啸的冬风也好像透过窗户,透过他起伏的胸膛,夹裹着夜雪吹进他的心里,将那把燃烧的火吹成了一团死灰,又和许莞棠的话混在一起,成了一把说不清道不明的浆糊。
许识风盯着那一点欲融的雪花,恍恍惚惚想,怎么好像连老天都在此刻,阻止他去见他。
第56章 EP.42(上)
窗外冬雪凛然,蓟津这年的雪不落则已,此夜翩然而至,纷纷扬扬像是要将这座城市淹没。许识风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又听到轻巧的下楼声,才缓缓将望向窗外的目光收回了。
许莞棠走下楼,站在了他的面前,眼眸如不动声色的一潭水,而她平静的注视,并未带给许识风丝毫的放松。横亘在他与母亲之间那种微妙的陌生感于此刻铺天盖地地袭来,陌生意味着未知,这种源于未知的恐慌,像藤蔓一样缠住了他的咽喉、他的心。
他其实试想过许莞棠知道这件事的反应,或许是根本不会管他,或许是发顿脾气、列出个一二三条来劝他回头是岸,却不曾想只是用这么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让他和迟良分开。
好像感情的开始与结束,在她眼里就像决定晚上吃顿什么一样随意。
“小风,你还记不记得,冬至那天在你舅舅家,我说你瘦了,”还是许莞棠率先开口,打破了这份僵持,她的视线在许识风身上扫了一圈,复而摇了摇头,“也是,大冷天的,你住在那种地方,每天也不知道吃的什么,休息得好不好,怎么可能不瘦?你倒是说说,你图什么啊?”
许识风嘴唇微动,他都没想过去问许莞棠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又知道多久了,天底下没有不漏风的墙,更何况是他们这样的“朱门”。只是他自己全然没有做好准备,将他的感情摊开在母亲面前。
见他屏息凝神,依旧沉默不语。许莞棠又说:“是不是现在想想,又觉得何必这样?这么折腾自己,指不定你日后想起来,会觉得何苦呢。”
“不。”
许识风静静听母亲说完,过了很久,才从唇缝中清晰地吐出一个字。
他将满手的冷汗紧紧攥在掌心里,深吸一口气,将许莞棠那一连串问题,一并回答了。
“我爱他啊。”
那么简单的一个字,却浓缩着许许多多难以诉诸于口的时光与心事。许识风甚至还从没对迟良说过,总觉得在日常生活中这么无端说起,太郑重又珍重,重得不知如何安放。
可此时面对母亲,他说了,带着他从未有过的、破釜沉舟的天真与坚决。
闻言,许莞棠叹了口气,微蹙的眉宇间,尽是了然的神色,好像她早就知道许识风会这样回答她。而这份倾注了许识风太多勇气与决心的回答,并未触动她分毫。
“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她的声音依旧那么平静,问出来的这句话更是像一个好奇的母亲在与儿子闲聊,倒显得许识风那副严阵以待的架势,幼稚得有点啼笑皆非了。
许识风也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个,怔愣一下,还是说了:“四月份的时候。”
许莞棠宽容地笑了笑:“这么说,五月份在滨城的时候,妈妈问你有没有喜欢的人,你也是在骗我咯。”
许识风僵直的脊背,在许莞棠唇边那个浅浅的笑容中,悄悄放松了。他在回忆中搜寻了一圈,想起了在滨城的优柔海风中,与母亲的几句闲谈。
而记忆中许莞棠说过的另一句话,也在此刻猝然闯进了他的脑海。
许识风定了定神,他不该忘记的。也是这句话,能解释他在面对许莞棠的劝说时,心中隐隐涌起的不甘不服。
“妈妈,可是你也说过,”许识风稍稍低头,总算直视了许莞棠那双眼睛,他仿佛能在母亲的眼中看到自己小小的倒影,像攥着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惶惶说,“你不会强行要我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啊,你说的是,只希望我能和一个大方、真诚、尊重我,珍视我们感情的人在一起……”
许莞棠并没有否认她说过的话,只淡声反问道:“可是他是吗?”
“他是。”许识风说。
这个斩钉截铁的回答,令他的心跳猛地加快了,重重的呼吸间,许识风的心头忽然浮现一丝不合时宜的迟疑。可是,迟良是那个人吗?
许识风闭了闭眼,将这抹犹豫自心中挥去。他咬着牙,又轻又慢地开口:“而且,妈妈,从小到大,你都没有管过我,我现在已经长大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来管我的事呢?”
他终于说出了这些话,带着不可抑制的愧疚,和心中更深的、无法言说的怨与痛快。许莞棠蓦然瞪大眼睛,许识风的话犹如一块石头,重重地砸进了湖水中。水面涟漪四起,她那份自始至终的平静,终于出现了一丝颤抖。
但很快,她便梳理好了自己的情绪。许莞棠仰起脸,注视着这个她缺席了太多成长的儿子,他如今,已经比自己高出一个头了。许识风的长相随她更多,连这般倔强又天真的神情,都是那么熟悉。许莞棠苦笑一下,主动提起了许识风没有问的那些问题:“小风,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你和迟良的事情的吗?”
“不知道。”许识风闷闷答道。
“是你爸爸告诉我的,”许莞棠看着许识风刹那间无比震惊的神色,嗤笑了一声,“他那天莫名其妙找到我,劈头盖脸的就是一句,知不知道你背着家里,在干什么好事?”
“不过他那种老古董嘛,激动跳脚成那个样子,也正常。”许莞棠继续说,“他找我,要我赶紧劝你‘当个正常人,别在外面丢人’,我说施教授,你可真是算盘珠子都崩我脸上了,自己膈应得不行死命忍着不说,推我到儿子面前当这个恶人啊?”
“然后你爸说,他一直以来,都没怎么管过你,现在你长大了,他反而不知道怎么开口了,”许莞棠思及儿子方才说的话,感慨一笑,“施教授倒是很有自知之明,你和他,你们父子俩,也确实挺心有灵犀的。”
许莞棠盯着许识风一片空白的脸,又问道:“小风,这么多年,我们谁也没有和你说过大人之间的事,以前是觉得这些你没有必要知道,不知道你现在还想不想听?”
那么他现在,是有什么应该知道的理由了吗?许识风感觉那团浆糊又令自己无法思考了,他回视着母亲,只觉心乱如麻。
其实比起许莞棠在滨城的那句话,更让许识风对许莞棠会劝说他与迟良分开这件事而感到不解的是,自他从只言片语中拼凑的父母往事中隐约可知,当年的施辛礼与许莞棠在面对长辈的质问与劝阻时,分明作出了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选择。
尽管这段姻缘最终破碎,可许识风固执地觉得,无论结局如何,当年做出那个决定的母亲,至少能懂现在的自己。
但是这么多年,亲人们对这段往事始终三缄其口,让许识风连先前那种大逆不道的话都说出来了,也没提起关乎这件事的一个字。
许莞棠在他闪烁的目光中,得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她抬手,将一缕垂下的发丝别在了耳后,悠悠回忆起来。
“当年,我执意要和你爸爸在一起,把一家子人都吵得那叫一个鸡犬不宁,我记得你外婆叫你舅舅来劝过我,我直接把门板摔在你舅舅脸上,把他眼镜都撞地上摔碎了。”
忆起沉重往事中几点趣味,许莞棠还有心思呵呵一笑:“后来,你外公外婆发现管不了我,也只好妥协了,但是做父母的,总希望儿女过得好一点,既然女儿偏偏死脑筋地认准了一个穷学生,他们也只能认命了,得知这个小子想要继续深造后,就让我去把他的规划问清楚,看看家里能给上什么助力。”
“可是你爸爸这个人啊,一听就发了好大的脾气,他清高得很,一路念书念上来,最看不惯这些‘旁门左道’,我那时候,也是不懂他吧,只觉得他不识好歹,和他吵了好几次架。后来吵累了,也就不提了,随他去吧。”
“再后来,我们结婚了,我又怀着你,那个时候你爸爸他在读博,过得挺拮据的。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当然可以一直陪他在蓟津挤出租屋,慢慢等他出人头地的一天。可有了你,就不一样了。”
“为了更好的环境,我和你爸爸搬到了这座洋房里来。但其实我知道,你爸爸是不太愿意的,他一直就,不愿意接受我们许家的这些东西。”
“我记得是有一次,他的导师过生日,他本来就不能喝,那天敬酒敬得晕晕乎乎的,被同门送回这里。然后所有人私下传,你爸他不住宿舍,是因为傍了个有钱媳妇,在蓟津这种城市,还有洋楼住。”
说到这儿,许莞棠眼中闪过了一抹黯然:“他这个人,当初连受一点岳父岳母的帮助都不愿意,怎么能受得了这种议论?可他又能说什么澄清的话呢?心事这种东西,日积月累,只会水满则溢。渐渐的,我受不了他的敏感清高,我们也越来越过不下去了,哪怕你出生了,都没能缓和一点我们的关系。所以到最后,我们都觉得,还是分开好吧。”
“小风,你是不是觉得很荒唐?可是人与人之间很多荒唐事,早在彼此的性格中有迹可循,”许莞棠轻叹道,“你爸爸这个人啊,确实天资卓绝,穷且益坚,最后也完全凭他自己的努力,得到了他想要的。可我和他,再也回不去了……他、他们这样的人,是不懂感情的,不懂无论他是什么样子,当初我想要的,只是能够和他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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