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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太晚,他们也没有麻烦人家将解签书拿出来,带着两张签纸走出了火神庙。夜幕缓缓降临,什刹海彻底沉睡在一片温和安宁的黑暗里。后海的酒吧一条街次第亮起了缤纷炫目的彩灯,街道上满是各间店的酒托转来转去,从银锭桥走回什刹海地铁站,迟良都数不清他俩被拦了多少次。
好不容易扫码进站,一贯好脾气的许识风都松了口气,吐槽道:“这些人实在太疯狂了。”
“刚刚我们碰上的都还好,”迟良说,“我还有同学以前在这里被追着走了二里地,最后原地打车才溜掉的。”
后海的酒吧在蓟艺院的学生中是出了名的名声差,如果要在愚人节的末尾喝上一杯,还不如回他们租了地下室的告密者酒吧。虽然倒摆钟已经不在那儿驻唱了,但迟良还是那里的租客。当初砍乐队的演出场次是运行酒吧的负责人做得不地道,却也不关租屋子给他们的房东的事。
再后来,主唱和贝斯相继退队,迟良便更没心思去在乎这些事了。
回来时刚刚过七点,告密者的场子还没有彻底热起来,舞池后的显示屏上,正放着一个乐队选秀的综艺。许识风拉着迟良坐在吧台后,为了照顾喝不了多少的某人,他让相熟的酒保调了两杯度数不高的莫吉托。
调酒师一见迟良,就露出了一个了然的表情。不一会儿,两杯莫吉托端了上来,还附带酒保一个戏谑的挑眉。等人走了,许识风才抿了一口,跟着笑话他:“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大家都知道你是个小趴菜了。”
迟良没反驳,闷头喝了一口,玻璃杯里的液体瞬间下去了一截。许识风见状连忙拦他:“傻啊你,喝得越快醉得越快。”
“不会。”迟良怔了一会儿,吐出这两个字。
“你说这话,”许识风警告他,“估计就离醉不远了。”
迟良眨了眨眼,将酒杯搁在手边,托着下巴目视前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告密者晚间第一场演出一般都是八点开始,这会儿连准备工作都没就绪,吧台后喝酒的客人,大都在看那档综艺节目打发时间。许识风一面留心迟良的动静,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直到他在音响里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大家好,我们是日出计划乐队。”
酒吧内场这块显示屏分辨率不算高,再喝多点,隔远些,晃动的人影看上去犹如一团团马赛克。可摇滚乐队那种意气风发的气场却透过屏幕,热热闹闹地兜头而来,很快吸引了酒吧内不少摇滚迷的目光。
迟良自然也被吸引了注意,许识风见他侧过脸,一眨不眨地看着那支在导师面前肆意发挥的乐队,手指还在吧台上,一下一下地点着节拍。
这一下下节拍,似乎也拍在许识风的心上,拍得他心下一酸。许识风不禁出声喊道:“迟良。”
迟良“嗯”了一声,却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来看他。镭射灯冷蓝色的光线划过迟良高挺的鼻梁与紧抿的嘴唇,为他的整张脸都添上几分冷淡。而他看向许识风的眼神,又带着单纯的茫然,像是不明白许识风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叫他的名字。
“你不会吧,”许识风问,“喝一口就要醉了?”
迟良张了张嘴,正准备回答,旁边却有人抢先一步截住了话茬,含笑道:“一口莫吉托就要醉,听起来是很离谱,不过放在小迟身上好像又正常。”
告密者这会儿客人不多,酒保无所事事,便凑到熟客身边聊天。好巧不巧听到了许识风和迟良说话,便也过来笑话一句酒吧这位最不能喝的租客。
恰巧屏幕上日出计划的演出攀到高潮,电吉他与贝斯的协奏噼里啪啦地炸开,和爆裂的鼓点一起,将主唱的高音推入云霄。酒保顺着迟良的目光看去,随口点评道:“诶,说真的,我觉得他们不如倒摆钟。”
许识风没想到他会突然来这么一句,刚想将话题岔开,迟良便开口接话了。
“是吗?”与其说是反问谁,不如说他是在自言自语,“谁不如谁,都不重要了,反正倒摆钟已经解散了。”
“你要还想玩乐队,解散了找新队友重组就是啊,”酒保随意说道,“我在这里上了几年班,每年都要解散不知多少个小乐队,那理由,五花八门的。又不是谁离了谁就干不了了。”
“不一样的。”迟良摇了摇头,“你不懂”
也许是酒精的醺然,他第一次在旁人面前,说出了深埋心底的话,声音里带着浓浓的伤心与悔意:“我根本就不配做倒摆钟的队长,我对不起我的乐队。”
酒吧也没想到迟良只喝了一口,就抛出这么掏心掏肺的一句,顿时感觉有些尴尬。恰好吧台前又来了客人点单,他抬手拍了下迟良的肩膀,又指了指屏幕上正接受导师点评的日出计划吉他手。
“反正我是觉得,你水平比他好多了。你要是有机会带乐队上这个综艺,肯定能大火的。”也不知是对熟人的安慰,还是真心实意。
说完他便忙不迭去工作了,留迟良和许识风坐在原地。许识风默默拿过迟良的酒杯,将杯里的酒倒进自己的杯子里,还没倒多少,迟良便伸手将杯沿往上抬了些。
还剩小半杯酒的玻璃杯又被迟良拿了回去,他低声说:“让我喝一点吧。”
许识风叹了一口气,面对这样的迟良,拒绝的话怎么说得出口?
屏幕上,下一支年轻乐队的演奏还在继续,迟良却没有再分一个眼神过去了。镭射灯变幻的灯光映着他眉目沉沉,迟良端着杯子,轻轻碰了一下许识风放在吧台上的酒杯,发出清脆的一响。
“愚人节快乐,”迟良也叫了他的名字,和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样,和之后许许多多次叫他那样,亲昵地将姓去掉了,“识风。”
许识风没有说话,他本是想说你不要难过,又觉得徒劳的话不说也罢。陪着迟良喝一杯酒,也许是当下最好的无声安慰了。许识风完全忘了自己十几分钟前才劝迟良别喝太快,干脆利落地干了这杯,将空空的玻璃杯放回吧台上。
他垂眼看着剔透的杯底,有些难过地想,这么浪漫的一个愚人节,为什么最后喝下的这口酒会那么苦涩?
第63章 EP.48(上)
后来许识风特意去关注了这档名叫《请听这支乐队》的乐队选秀综艺。除了他们明途娱乐送过去的日出计划,他还在节目里看到了曾经在空港候船演出过的两支网红乐队。
许识风拖着进度条看了几期,也许是明途打过招呼,日出计划在里面格外活跃,主唱湛潞更是凭借俊美的容貌与清澈而不失爆发力的唱腔收获了一大批粉丝。这种选秀节目都有一定故事性,许识风被下期预告弄出的悬念勾着,一期又一期地追了下去。
最新更新的一期中,日出计划选了一首传唱度与演出难度一样高得不行的歌,这期节目在导师与其他乐队选手的惊呼中戛然而止,进度条还在往前走,预告里播了下期节目中日出计划的一点演出片段。
看着屏幕上飚高音飚得额头上沁出汗珠的主唱特写镜头,许识风忍不住想,等积攒了足够多的唯粉数量,那么他会是李乔计划中第一个“甩掉”乐队去solo,走上最好道路的那个人吗?真到了那个时候,因为乐队才粉上他的人会不会伤心唏嘘呢?
他一边在心里胡思乱想着替人家贷款主唱单飞乐队解散,一边随手翻起了评论区。前全是无聊的粉丝控评,许识风便点了最新评论,看到七分钟前有人发了一条评论感叹道:
——“每次追更,都想起我那埋了的倒摆钟……如果他们能晚一点解散,有机会参加节目被更多人看到,可能结果就会不同了!”
下面居然还有人回复了:“啊啊啊啊啊这里居然能看到有人说倒摆钟!确实好可惜,难得有个这么合我眼缘的乐队,突然就解散了,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滑动屏幕的手指停了下来,许识风垂眼愣了一会儿,直到手机自动锁屏,他才回过神来摁亮屏幕,给这条两条评论点了个红心,做了视频下第三个无声淹没在数万条评论中的缅怀者。
另一件事也被许识风提上了日程。过完写作愚人节读作纪念日的那天后,许识风特意下了一个找房APP,准备物色一个新的住处。
并不是嫌告密者的地下室住不下去了,只是那晚在玻璃杯碰到一起的叮琅声中,许识风看到了迟良眼中再也抑制不住的落寞与伤怀,忽然意识到,每天在酒吧进进出出,途径那一支支陌生的崭新乐队,对迟良来说,似乎太残忍。
他没有将心中所想的这个理由告诉迟良,只是说既然隔壁房间没有存放的乐器需要他们看着,那他们也不一定要非租在这里。告密者毕竟是个酒吧,人来人往杂乱无章,不是个久住的好地方。
迟良也没多问,许识风刚说完,他就点了头。下课后的夜晚,两人挨着坐在床沿,一人捧个手机刷租房信息。可要找一个离学校近又价格合适的住处实在为难。蓟艺院在西城区,这边一个房间都挂了大几千的租金,许识风心算了一下,默默将范围划远了些。
若放以前,租房这点钱在许识风眼里不过洒洒水,而领过群演与兼职乐手的时薪后,许识风才感慨过去的自己是多么不知柴米油盐贵。
头晕眼花地看了好几天,许识风终于勉强挑出了一个安置小区的一居室,虽然离学校有好几公里,但也毗邻地铁站,最重要的是价格实惠得让人无法拒绝。
担心被人捷足先登,当天许识风就约了看房。迟良刚下最后一堂课,便被许识风在教室后门守了个正着,一脸懵圈地跟着人走到地铁站,才搞清楚此行来龙去脉。
“别是被人骗了啊?”迟良之前也帮小睦他们找过房子,听许识风将网上看到的房源条件一条条和他说了,他只觉得不靠谱,“房东慈善家?”
许识风嫌他乌鸦嘴:“这不是正要去看么?而且也没这么夸张好不好。”
事实证明,一分钱一分货确为真理。许识风勉强忍了又陡又窄的七层步梯,忍了满是油污的小厨房和卫生间,忍了甚至没有窗户的客厅,但实在忍不了隔断房差到离谱的隔音。
他们在这看房看了半小时,就听隔壁辅导孩子写作业的痛骂声与小孩尖着嗓子的哭叫声二重唱了半小时。许识风与迟良对视一眼,迟良轻轻向他摇了摇头。
中介搓搓手,讪讪道:“其实那家也不会天天骂孩子……”
许识风只好替迟良说:“他学音乐的,这个隔音肯定不行,会被打扰也会吵到别人。”
迟良连忙配合地猛点头,见两人实在没看上,中介也不好再磨嘴皮子。不过他还是舍不得就这么把许识风和迟良放走,噼里啪啦又如数家珍地数出附近好几套房源。许识风脸皮薄,犹豫了几秒钟,就被话赶话地带去了下一套。
如此循环往复,一晚上他们将将跑了半个西城区,蓟津二房东手底下各种奇葩的改造房型简直令许识风大开眼界,相比之下,见的第一套简直不能更正常。
让人家带着跑了好几个小时却一套都没定下来,许识风有点不好意思,中介倒是司空见惯地朝他笑了笑,说会按照他们的需求帮忙继续留意,又惯例寒暄几句后便骑着电动车一溜烟离开了。
他们最后看的这套房离告密者酒吧不过半里路,许识风和迟良索性当散步一般,慢慢走了回去。
夜幕低垂,四下无人。迟良靠近他,自然地牵起许识风的手:“爬上爬下的折腾,累不累?”
“还好。”许识风微微抬头,看天幕间寥落闪烁着几颗安静的晚星。预算摆在那儿,这晚上尽是往高楼层爬,但许识风真不觉得有多累。因为有迟良陪着他。
和迟良在一起,找他们以后要住的地方,这种与“未来”关联的、彼此陪伴着的感觉,让他心中充满了安定的快乐。
想着想着,许识风将迟良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兴致勃勃地回忆说:“其实我觉得咱们最后看的那套还真挺不错的,离学校近,离现在住的地方也近,到时候搬家都省力。就是贵了点……”
但钱这种东西,可以攒也可以挣。许识风越想越满意,盘算着说道:“要不我干脆再去找个事做吧,我听说有同学在网上接翻译,那个应该不难,挣的也还挺行,或者多去跑跑群演?那个倒是挺好玩的,就是工资有时候太少了,可能不太够……”
迟良一手揣衣兜里,一手牵着许识风,只一言不发地听着许识风说话,沉默得一如此刻无声的城市。
许识风一个人自言自语了半晌,回过味来发现旁边这人怎么一声不吭的,偏过头,见迟良垂着眼帘,更像是一副心事重重的神情,不由得打趣道:“好啊,我说这么多,你一个字也不听发呆是吧?”
“没,”迟良对他投来带着温柔无奈的一眼,摇头说,“都听着呢。”
“那你觉得我做什么好?”许识风问。
“都不好,”迟良说,“你本来就忙,还这么折腾来折腾去的,太辛苦了。”
“挣钱本来就是辛苦事啊,”许识风理所当然地反驳他。
迟良又沉默了几秒,只是说:“你本来不必要这么辛苦的。”
于是许识风也不说话了。
他有预感,再说下去,便会勾起一些令他心头发堵的情绪。而他住了口,迟良却渐渐放缓了步子,偏过头看着许识风的眼睛,问道:“识风,你家里……你们在吵架吗?”
“没有啊。”这也不算撒谎,许识风疑惑迟良怎么突然问这个。
他端详迟良的神态,莫名感觉这句话,迟良在心中酝酿很久了。
许识风稍稍思索,回忆起了什么,没好气道:“别是因为我跑去打工你才这么想吧,我家啥事也没有,只是我自己不想老是问家里要钱了。”
说罢,他递给迟良一个安心的眼神,想来又觉得好笑:“你还是只怀疑我和家里吵架了,何惬他们干脆直接怀疑我家破产了。我说你们一个两个的,至于吗?就不能是我自己想自力更生了?”
见许识风笑着对自己说话,迟良也浅浅地笑了,说:“难怪你朋友那天特意来看你。不过你带他来看我们住的地方,更像坐实了破产传言吧。”
“我家是我家,我是我啊。”告密者酒吧亮着缤纷灯光的招牌已经出现在了视线尽头,许识风潇洒地大手一挥,冲迟良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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