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之间,没有对错,只是选择的不同而已。”
许识风被寒凉的冷风灌了一嗓子,他越说越多,越说越顺畅,就像是与自己较劲似的。也不知是想说服迟良,还是说服过去那个在痛苦中辗转反侧的自己。
听到最后一句话,迟良将一直注视着许识风的视线移开了,落在面前苍凉的夜色中。
他仿佛看得出了神,良久才哑着声音道:“你不用给我找这么多的理由的。”
“也不全是为了帮你说话,”许识风淡淡说,“我去理解你的想法,你就当这么想也会让我心里好受一点吧。”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一同凝视着这座他们共同生活了好几年的城市由华灯初上,渐渐褪色至灯火阑珊。
桂花的芬芳终于在不住的夜风中悄无声息的寡淡了,年少旧梦那镜花水月的投影,也有被摇散的一刻。
“这么说,听起来像是在为我自己狡辩。”迟良犹豫了很久,还是选择说出了口。
他重新看着许识风,眼睛里闪着一种清澈的伤感:“其实当初我想……分开,除了我自己,还有,我觉得我们分开的话,你也能过得更好。”
他重复了一遍,道:“识风,不管你相不相信。”
“我当然相信啊,”许识风笑,“你可能不知道,你以前给我的感觉,一直就是这样子的。”
“迟良,不管你相不相信,”许识风调侃般学着迟良方才的语气,神情却无比真诚地说道,“看到你过上了你想要的生活,我其实,很为你高兴的。”
只是不知道这种与摇滚乐队、与你的梦想再无瓜葛的方式,会不会让你也高兴。但这些话只在许识风心底打了个旋儿,没有说出口。
“我也相信。”迟良低低说,“我看到你的第一眼起,就知道你是个很温柔的人,有时候会觉得,太温柔了。”
“温柔不好吗?”许识风问。
迟良想了一会儿,才摇摇头:“不太好,很容易受别人的伤害。”
许识风佯怒:“喂,你好像最没资格说这句话?”
迟良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许识风,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他没有真生气,便也微微一笑,只是这个笑容怎么看怎么苦涩。
许识风装作没看到,垂眼拍了拍手下的栏杆,随口将话题待到一个诡异的地方:“咱们这么靠着,要是护栏突然松了,会不会在热搜上挂三天三夜?”
本因为迟良会让他别瞎说,不料迟良却托着下巴,颇为认真地接梗。
他说:“you jump i jump.”
“什么鬼,”许识风这下是真的被他逗笑,“意外事故直接变殉情传说是吧。”
嘴快说完,才短短愣住一瞬。当下他们开这种暧昧的玩笑,会不会不太合适?
可转念又觉得,或许能肆无忌惮、毫无心理负担地开这种玩笑,才是旧情人间过去了、放下了的证明吧。
他明明是最想放下的那个,也是这么苦口婆心地劝说迟良的。
许识风压下心中霎时漫延的悲凉与茫然,再一次努力说服了自己。他在冷风中搓了搓手,提议道:“为了杜绝一切占用公共资源的可能,咱们回去吧,确实也有点冷了。”
迟良点点头。两人唇边呼出的白气袅袅飘向夜空,或许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也会交织在一起。
转身离开前许识风最后望了望天台前的夜景,天空中的云絮犹如一匹暗色的缎子,与无星无月的黑夜一起,包裹着城市的睡颜。夜色深沉无边,还真像是大西洋涌动着的、深不可测的海水。
可那个在他身边说着台词的人,早已不是他的恋人了。
上穷碧落下黄泉,在这个世界上也注定找不到一颗属于他们的海洋之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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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明途的年会回来后,李乔很快给许识风带来了详细的试戏剧本,称那边打算七天后正式开始试戏。时间居然赶在了年前,许识风有点惊讶,问:“这么快?”
“那天就只有你和符编心中女主角的第一人选试戏,”李乔解释道,“你俩优先,顺利的话主角就定下来了,剩下的工作年后再慢慢展开。”
他又提醒许识风,补充道:“你等下和小卿说一声,让她那天陪你去。”
一个剧组的安排向来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虽然时间赶了点,许识风也没异议。他挂了电话,坐在江山悦居卧室的那扇大飘窗前,一边翻着剧本,一边在笔电上敲人物小传。
无论所接角色大小,他都会认真给他们写一份完整的人物小传,这是他在上学时就养成了的习惯。
《路过我的过路人》,这个被他一眼挑中的故事正发生在蓟津。男主角明帆却出身在离蓟津七百多公里的一个豫州小县城,早年明帆的父亲眼热同乡的飞黄腾达,变卖家产投身下海潮,但有这个心没这个本事,亏得血本无归后灰溜溜回了老家,还欠了一身的债。一家三口就挤在县里五十多平米的出租屋里住了十多年,日子过得又累又紧巴。
好在明帆是个争气的孩子,他不善言辞,便总是沉着不苟言笑的一张脸,没有交心的朋友,也没有同龄人的爱好,唯一拥有的便是傲人的成绩与离开这座县城成为大城市里人上人的执念。十二年的寒窗苦读也给了他相应的回报,他成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胜利者,拿到了全国top2之一蓟大的录取通知书,做了这只飞出县城的金凤凰。
可他来到蓟大后,想象中光鲜亮丽的生活似乎并未对他张开怀抱。周围同学们习以为常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要花时间与精力去适应、去学习的东西,倔强的自尊让他不愿让任何人看穿他的迷茫与窘迫,于是他越来越沉默,成为了同学们眼中难以接近的怪人。
就这样一直生活到了大四,明帆深知家里的条件需要他早早找工作帮衬,便一早放弃了深造的念头,通过校招进入了一家金融大厂做投行实习生。一次加班到深夜,明帆在回宿舍的路上路过一家便利店,无意间见到柜台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中年男子,正在为难面前穿着员工服的年轻女孩。
符桐编剧给的试戏剧本就是明帆与这个年轻姑娘的初见。许识风坐在透过飘窗的橙红暮色中,慢慢打字道:
“……每次加班结束,我都会走这条路回家,蓟津的夜晚总是很安静,这种安静让我思考很多事情,在读书的时候,家长和老师总是说努力就会有回报,可我已经尽我最大的努力了,但我明白我就算努力到死,也得不到一些人轻轻松松就能得到的东西。
我想留在蓟津,就只能从得到转正机会开始,所以我一刻也不敢松懈,加班到半夜三更也只能毫无怨言。上大学之后就轻松了,或许和努力就会得到相应的回报一样,也是个谎言吧。
穷人的人生就是一个个充满希望的谎言组成的,但每一个人都只能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拼命让生活过得好一点。就算是在蓟津,也有人过着艰难却只能咬牙坚持的生活,就像便利店里的那个姑娘一样……”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为她出头,明明我一直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也许是她看我的那一眼,那么惊慌又无助,像是把我当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这样的眼神激起了我心中幼稚的英雄主义吗?我不知道,但好在那个醉鬼没有为难人,摇摇晃晃地出去了。
那个人走后,她哭了,说要感谢我。她告诉我她叫向之欣,是蓟艺院学美术的学生。我也说了我的名字,并问她为什么这么晚还在外面打工。
她被我问住了,似乎羞于启齿。我也很尴尬,刚想说不用了,她又告诉了我,说她是滨市人,家里条件并不好,父母为了供她学美术,已经是举全家之力了。可在这座城市,她看不到自己的未来,却也不想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
她说她想留在这里,不惜任何代价……
后来我们聊了很多,这是我第一次对一个只见了一面的陌生人敞开心扉,每每回想起这一夜,我一直不知道,我对她的感情究竟有多少是喜欢是爱,又有多少是同病相怜的感动与狂喜?”
写写停停地敲了一个晚上,许识风往发酸的眼睛里滴了两滴人工泪液,靠着飘窗的软垫闭目养神了一小会儿,才想起还没有对卿莉转达李乔的话。
他揉着眼睛,将静音的手机解锁,却看到卿莉在三个半小时前,给他发了一串消息。
卿莉:识风哥,七天之后我们忙吗?我可不可以请个假呀?《请听我的乐队》第二季提档了,七天后开始录制第一期,我有朋友帮我弄了一个现场观众的名额,拜托了识风哥,迟酿解散前最后一个常驻综艺,我真的特别特别想去!
后面还跟着好几个可怜兮兮的含泪哀求表情包,见他一直没回,还在一小时前发了句:识风哥,要是不方便就当我没说,比起追星,肯定是工作更重要呀!
许识风看着那几个小熊表情包,简直能想象出卿莉一边盯屏幕一边抠着手指,焦急又忐忑地等待自己回复的样子。他强迫自己忽略掉某个人的名字,回复说:刚刚没有看消息,没事的,你想去就去吧,我给你放假#黄豆笑脸
卿莉秒回了一个小熊撒花转圈圈的表情包:谢谢你识风哥!你真是个大好人!
许识风失笑摇摇头,退出微信页面,想起了那个至今还躺在自己黑名单里的人。他再度点开通讯录,略一思索,将那串号码放了出来。
如果下定决心要放下,就从把迟良当做一个普通的故人开始吧。
一如当年迟良在看过他演的茶花女后说,恨的背面是很深很深的爱。既然他们早早抛下了爱,如今也是时候,顺手将那一点点恨也一并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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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戏的场景就搭在横店,等到约好的那天,许识风独自一人打车过去。
他特地翻出口罩戴上,没想到司机师傅是个电视剧迷,一眼就从后视镜里认出了他那双眼睛。
“小伙子,《玉门》里的少公子是你演的吧?”师傅乐颠颠地握着方向盘,问道。
“是啊。”许识风笑着承认了,口罩上的一双眼睛在后视镜里弯成月牙。
师傅也笑呵呵的,说:“哎呦,那我可是你的粉丝,我们全家特别都喜欢那部剧!”
“那您知道我叫什么吗?”许识风故意问。
这一下可把师傅问住了,他吭吭哧哧,放弃纠结,潇洒道:“诶,反正我老喜欢你演的少公子了,也算你的粉丝吧!”
许识风连连说是,等红灯的间隙,师傅立刻摸出纸笔请他签名。许识风坐在后座,条件反射刷刷签了自己的大名,想了想,又把《玉门》中的角色名也签上了。
师傅满意地接过,将车开得又快又稳不说,还执意不收他的钱。北方的出租车师傅热情起来简直令人招架不住,许识风拗不过他,只得道谢下车。
符桐特意出来接人,这还是许识风第一次与这位符编剧见面,免不了寒暄几句。正说着话,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桐姐!我到啦!”
许识风循声看去,只见一个小脸蛋杏核眼的漂亮女孩甩开了身后的经纪人与助理,笑盈盈地朝他们的方向跑来,站定后又亲亲热热地叫了符桐好几声,才转过脸,睁着一双眼睛好气地打量许识风。
许识风坦然地迎接她的目光。其实这种毫不遮掩的打量放在两个第一次见面的人身上是有点冒犯的,可这个女孩身上有一种气质,令旁人对她的注视反感不起来,不自觉地包容了这份天真的好奇。
“这是白淑窕,”符桐向许识风介绍道,“她其实是歌手,但对表演也很感兴趣,想走双栖路线,我之前看过她演的一部网剧,觉得她在演戏上很有天赋,所以请她来试试女主角。”
许识风点点头,腹诽总算知道李乔为什么吐槽这部片子班底不行了。他的经纪人对非科班出身的演员向来有偏见,总觉得是一群半吊子在捞快钱。但在先前短短几句交谈中,许识风能感受到符桐对这个本子的重视,他还是选择相信导演的眼光。
“你好,白小姐,”他微笑伸出了手,“我叫许识风。”
“你好呀,”白淑窕大大方方地与他握了握手,俏皮地眨了眨一边眼睛,“叫我淑窕就好啦。”
许识风点点头。而符桐显然与白淑窕更为熟络,同她说话口吻也随意了许多:“识风是蓟艺院表演系的学生,演过的作品都很不错,他是二十出头的男演员中我认为外表和明帆最符合的一个,你别只顾着人来疯,好好和他学点东西。”
这话说的,许识风连忙摇头说言重,白淑窕却朝他甜甜一笑:“我知道,我也是看过许老师的作品呀,《玉门杨柳曲》我是一集不落地追更的,还有《下弦月坠落之时》,我有一个学姐还参与了主题曲制作呢!”
“大家也都叫我名字就好,”被同龄女生喊这么尊敬的称呼,虽然这是圈内习惯,但许识风仍怪不好意思的。他没听过人家的歌,也没看过人家演的那部网剧,只好找补道,“我们这部片子的主题曲,也可以交给你了。”
“那没机会了,”白淑窕还没说话,符桐已经笑着替她开口,“主题曲和配乐的制作,已经谈好全权给你们明途负责了。”
许识风对这些安排倒是一无所知,但他的本职工作只要演好自己的角色就好。两位试戏主角的演员都到期,符桐领着他们到了拍摄场地。一切准备就绪,她坐在摄像机后,宣布试戏开始。
如果先前对符桐评价的肯定只是出于对导演的信任,等许识风亲自与白淑窕搭过一幕对手戏后,他才感受到了符桐那句“很有天赋”的重量。
——他将自己当做那个满身疲惫气质阴郁的大四学生,隔着便利店的玻璃门,撞进女孩闪烁着恐惧与哀求的颤抖眼眸中。
一股夹杂着怒火的冲动涌上脑门,随着一声“欢迎光临”,便利店的感应门朝两边打开。明帆沉着脸走进去,对那个满脸通红的中年人冷冷道:“你在做什么?”
“做什么?”中年人斜睨他一眼,大着舌头说,“我就和她说说话,问问她住哪,我做什么了我?”
“她不想和你说话。”明帆看了收银台后的女孩一眼,将她惨白的脸色、冷汗涔涔的额头与不住颤抖的双手都尽收眼底。
他瞪着满身酒气的中年人,一字一句说:“你这是骚扰,这里有监控,最近的派出所离这里只有三公里,你想去回答警察你家住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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