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想,温承并不是因为警觉而被一点声响扰了清梦,而是在担心他。有几次朦朦胧胧快要睡着的时候,他会感受到温承摸他的额头和脸颊,每一次半夜睁开眼睛温承都是醒来的,而每一次睡去的时候温承都比他晚些时候才睡着,不知道何时才会再次入睡。这些隐秘的担忧,从前他不能分辨,可随着日渐熟稔,他已经心知肚明。况且最近温承送的东西,更像是一直在同他诉说着长相厮守,他们会有很长很久的以后。次数多了,再迟顿的人也能觉察出来。
此时的房间里是长久的沉默,温承难得不知道说点什么好。这半年多让大夫们翻来覆去的对着古书上少有的记载研究着生子秘药,被整理后的按例皆是呈到了他的书桌上,他渐渐发现生子药对孩子有着很强的保护力,一旦开始孕育,是没法中止的。但却没有哪个记载能够说明这种药对怀孕之人的效力如何。而且,就算是平常的生产,都有着不确定的风险,更何况是药物造成的怀孕。
这些担忧一直压在温承的心里,他不许大夫们对薛映说,因为他从小便知道最要紧的时候,是不能让别人察觉到自己有一丝的犹豫和动摇。作为发号施令的人,如若流露出一丝不好的情绪,都会影响到那些追随着他的人。
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不免去想,那些险些失去的时候。一次是在九凤山中,薛映险些落入插满尖刀的陷阱中,另一次则是他在山洞中醒来,却不知道从哪里才能找到薛映。而这一次,他不免会想薛映如果不是认识自己,也许不会反复的陷入危险之中,又稀里糊涂的怀了孩子,要因为生产在生死一线挣扎。
情绪在积累中开始放大,直到那天晚上,他在看到薛映因为热汤手上再次生出不正常的红色印记,思绪在那一刹那中停止。那天晚上,他终于冷静下来,意识到不能让自己愈发焦躁的情绪影响到薛映。而恰巧是那一晚,薛映察觉到了他的异常。
温承觉得喉咙变得艰涩,一句话讲得难得迟缓:“我的确在害怕。”
薛映看着眼神复杂的温承,伸出手臂,抱住温承:“大夫们医术都很不错,我这半年多也被你照顾的很好,而孩子无论是像你还是像我身体都不会差。你不要这样子,你该想,我和孩子都会好好的。”
“可你每天都很辛苦。”温承想起数年前听到那些老学究们说,娶妻娶贤,繁衍子嗣,协理内宅,孝亲敬长。可他却觉得,成亲不是为了心爱的人吃苦。
“可我和你在一起,从来没有一天觉得是苦的。你知道的,如果我没有遇见你的话,怕是过得更加糟糕。”薛映想得很清楚,沦为男宠又落入心思诡异的人手里,怕是无法活到现在。是温承的出现,才有了另一种选择。
温承被他说得有点动容,他心里清楚如果没有遇到薛映,大约会是这种结局。但他心里更希望,当时的很多事情,他可以做得更好些。
对薛映来说,只要在温承身边,他什么都不害怕,但他清楚这句话若是现在说了,怕是温承会更加担忧。他索性换了种说法:“你对我这么好,我又这么喜欢你,一刻也不想离开你。我会和你一起看着我们的孩子一起长大的。不光是你在计划这些事情,我时常会想以后每年过年都给你和孩子送什么。”
“我不会舍得离开你的,我不会有事的,你说呢?”
“你不会有事的,绝不会。”听到这样的疑问,温承自然明白不该再迟疑。他在佛前点过明灯,也在神庙前发过誓愿。他不知道天地间是否有神佛,若是有的话,他希望他们看到他的诚心,他手上有杀孽,他希望这些不会影响到薛映。他祈愿无论是从前还是以后,他做过的善事,都会成为薛映一个人福报。
将心里想的事情掰开了揉碎了讲了一通,薛映终于心安。他从前依赖温承,看到的都是温承的强势和决断,没有想过他的内心也会有犹豫和不够坚定的时候。他这几日也想过,如果他们两个年纪相仿,温承大约也不会在心里背负这样重的负担。
但他又想起那天温承说,他和孩子不一样,而这个不一样,不止是辈分,也是他作为妻子是和温承是等同的。所以有些事情他只要问,温承还是会告诉他的。
“这么多天,你是不是都没有睡好过。”类似的问题,薛映之前问过温承,可那时候的温承总是说睡得很好,也拒绝两人分开睡的提议。
这一次的温承不再否认:“可我想抱着你。”也是担心到睡不着的时候,真实的触感和拥抱才会让他更加安心。
“我也离不开你。”薛映蹭着温承,声音愈发甜软。
过了两日,温承来到了温敛的寿宴之上。这是他和薛映深谈之后,又商量了一次的结果。
这是温敛二十四岁的生日,生日一过,便会前往封地。可这几年他请命在京郊皇陵附近守孝,故而没有离开。而这一次,兴和帝为他大办寿宴,又为他在封地附近赐田,人人都明白,这是兴和帝让他离开京城的意思。
温承和邓如铭都认为温敛离开这里是好事情,七年前的那场变乱中,是温敛护住了年幼的兴和帝。他是这个家族中性情和顺的老好人,看到将要发生的事情,八成会难过。
寿宴中途,兴和帝倒是亲自来了,还与温承说了几句话。几句话说得委婉,温承倒是明白其中意思。
兴和帝希望他能离开京城,去往封地,但他不敢明说,只好用这种方式来催促。自始至终,温承心里都清楚,让温敛出京是小皇帝在敲打自己。不过他们都心知肚明,一旦兴和帝以为自己控制了定北军,那便会放开手脚。
但温承眼下对此事没有所谓,只等着寿宴结束便回到家中,因为薛映说会在家中等着他。
二月过得很快也很慢,他们在外面看树木生长枝头新绿,早春的花儿在愈发和暖的风中绽放,一直望到了春深的三月。
在三月的一个清晨,温承听到外面鸟鸣声阵阵,他看着薛映醒来的时候比平常要早,正要看他是否还要继续睡,却听到薛映同他讲了一件事情。“我们可能不需要再半夜不睡觉了。”
“为什么?”温承有点没反应过来,就看见薛映的眉毛在一瞬间皱了起来。
薛映被痛得吸了一口冷气:“小孩子着急见到我们了。”
第50章
大夫产婆奶娘都是住在王府里的,没一会儿全都到了寝殿,将一应用具摆了出来。
薛映仰面躺在床上,他已经很久不用这个姿势来躺着,因为仰卧的时候腹中的孩子会压的他腹中难受。可现在却由不得他来选择,疼痛让意识模糊,而又会再次清醒,他感受到皮肉在撕扯,又感觉这种撕裂蔓延在魂魄上。他睁开眼睛,想要看一下附近的人,眼神却没有焦点,温承按住他的手,说道:“我在这里。”
从早上起到现在,温承一直守在薛映旁边,没人敢让他出去,他便握着薛映的手,却发现那只手没有半点力气。新生伴随着可怖的场景,曾在他的梦里出现过。温承反复地同薛映说着话:“小映,再坚持一会儿。”
薛映只是吸气,他已经说不出话来,持续的痛让他的意识变得抽离,他不知道这样的痛会持续多久。在漫长的等待之后,他们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啼哭声。啼哭声连续不断,一声比一声明显。
怕吵嚷到睡着的人,只做了简单的整理,众人便抱着孩子退了出去,房中一下子变得寂静。温承检查过伤口的状况,不再像之前那样流血,因着窗户紧闭,淡淡血腥味道在室内飘散。温承看着床上脸色苍白的人,在日渐和暖的春天,无端觉得室内冰凉。他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床边的一侧,直到月上中天,薛映终于一觉醒来。
提前预备的伤药有镇痛的效果,可随着伤口开始恢复,痛感变得绵长起来,会比刚受伤的时候更加明显。薛映这次是痛醒的,好在他还算能忍耐,并没有痛呼出声,只是缓缓睁开眼睛。
温承一直在看着他的脸,看着他在睡梦中吸了口冷气,又看他平复下来呼吸,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没有漏过,包括这次睁眼。他赶忙问道:“怎么样?”
疼痛提醒着薛映发生过什么,他醒来便问:“孩子呢?”
“他很好,怕吵着你,如今在隔壁休息。刚醒来吃了一次奶,又睡下了。”温承虽守在薛映面前没有离开过,但中途进来过大夫,也进来过别的侍从,都与他说过孩子的情形。
薛映听小孩还在睡,点点头,没有说话。
温承见他满脸疲态,又问了一遍:“感觉如何?”
薛映方才说道:“有点渴。”
温承在杯子里倒了很少的水,喂薛映喝了,又道:“现在不能喝太多水,等过会儿再喝。”
“那你陪我再睡一会儿吧,我还是觉得困。”薛映道。
“好。”温承像平常一样躺在薛映外面,看着薛映入睡。薛映的脸依旧苍白,没有血色,他知道人在失血的时候除了口渴还会畏寒,现在没法盖很厚的被子,只能盖一层薄被,他便让人在屋里加了炭火,防备薛映怕冷。
又换了一次药,他发现薛映这次睡得更加安宁,他将屋中的最后一盏灯熄灭,闭着眼睛休憩了一会儿。
等到薛映再次醒来,已是第二天的五更天了。大约是换药之后药效太好,薛映在梦中没有感受到痛苦,此时微微一动,便觉伤口被牵扯,不由皱了眉毛。温承醒得很快,拦他道:“别动,有什么想做的和我说便好。”
疼痛之后让人清醒,薛映想起来白日的事情,问道:“睡懵了,现在什么时候了?”
那会儿远远听到有人打梆子,在寂静的夜里算得上清晰,温承道:“还是半夜,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不想睡了,我饿了。”薛映睡得多了,没有任何困意。
“我让他们送饭过来。”温承吩咐门外伺候的人。现在薛映只能吃些粥一类的细软食物,厨房一直预备着,只消说一声便能很快送来。他则在薛映的背后垫枕头,垫得高了些,又开始喂饭。
挨个吃过饭,温承帮他擦洗了下,又扶着他翻了身,让他侧躺着,两人开始说闲话。
薛映又看了看窗户,外面的天还是黑的,道:“什么时候天才亮啊。”
“在屋里待得闷了?”温承放下手中的帕子。
“倒没有闷,我只是想着天亮了,小孩子醒了,就能把他抱过来了。”薛映眼里闪烁着光,“生下来我还没有见过一眼呢。”
先前怕吵到薛映,就把小孩抱到了隔壁,温承吩咐道:“把世子抱过来,动作轻一些。”
“会不会把他吵醒了?”薛映有点担心。
温承侧耳听了下,道:“不用等了,他在哭了。”
寝殿这一排相邻建了数个房屋,每间房的墙壁都建得格外厚实,平常薛映听不到远些的动静,但听了温承的话,也觉得似乎是听到了,他很着急,但又没法动,忙催道:“到底怎么了,你去瞧瞧。”
温承依言起身去隔壁,没一会儿,奶娘熟练地抱着襁褓走了过来。
薛映几乎是立时被吸引住了,连眼睛都舍不得眨,看着奶娘将襁褓放在他的身侧。薛映低着头,终于看清楚了孩子的样貌,大约是心灵感应,小婴儿一见到薛映就笑了起来,这一笑让薛映直接愣住。他呆了很久,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想说点什么,但这一刻的感觉很玄妙,让他一时失语。薛映想抱他,又没法抱他,只好维持着动作眼错不见地观察着小孩。
直到小孩子再次入睡,薛映察觉到一只大手落在自己的头顶,轻轻抚摸了下,方才逐渐回过神来。
薛映声音很小,生怕惊醒入睡的婴孩:“好小一只啊。”太小了,他没有和这样小的孩子相处过,只觉得这种感觉很奇妙。他又碎碎念道:“我看他精神还挺不错的。”他担心过怀孕初期担惊受怕还要吃软筋散的日子对孩子到底有没有副作用,但刚刚看起来孩子甚至有点过于精神了,出生还没满十二个时辰,就已经可以精神抖擞地打量四周了。
“大夫和稳婆说他很健康。”温承道。
“那便很好。”薛映彻底松了口气,旋即打量起小孩子的五官,刚出生的婴孩五官特征并不算很明显,可仔细看还是能看出一些相似之处,这孩子嘴巴的弧度像自己,鼻梁像温承。
“你说他的眉眼像谁呢?”薛映认真琢磨了一会儿,但好在这双眼睛不似他的瞳色,而且生得也很漂亮,这样也很好。他想,这孩子出生在大胤的皇城,又是王爷的孩子,自然和这里的人更肖似些才好。“像你的母亲吗?”
温承跟随着薛映的目光,认真打量起这个孩子:“他只脸型有一点像,也许是和你的父母相似。”
薛映点了点头,但他实在想不出父母的样子,也只能作罢。他抬头看着温承,见温承的神情依旧带了点严肃。“都已经生下来了,我们都好好的,你开心一点好不好?”
这些时日,温承的神经一直是紧绷着的,直到看见眼前妻儿和乐的一幕才有了些实感。温承想要笑一下,却仍觉得嘴角有点僵硬,于是道:“我没有不开心。”再如何,这个孩子都是他和薛映的孩子,他会做一个称职的父亲,同薛映一起好好抚养他。
薛映看他笑得不太自然,于是又扯他的袖子:“别皱眉毛了,再这样下去该长皱纹了。”
温承听到这句话,倒是笑了一下。无论是年龄的差距还是多年在边疆经历风沙,他注定会比薛映老得快一些。况且他这个年纪,眼角已经有了细纹。他看向薛映:“要是长了怎么办?”
薛映拉住温承的胳膊,示意他往下,温承便弯下腰,薛映亲了亲他的眼角,用行动说着喜欢。
亲了一会儿,薛映又拉温承和他继续躺着,两个大人一边一个,孩子则睡在他们的中间。薛映实现了这个他想象了很多遍的画面,而后与温承商量道:“孩子的名字你想过吗?”
大胤的世家大族都是有一本族谱的,皇室起名也自有定规,只温承那代最末的几个皇子是临时取的名字。不过先帝在世之时重新定了近支的辈分,甚至选了几个名字,留给他的侄子们。温承略想了下,说道:“尚且没有。他出生得太早了。”
相较于大夫估计的时间,这孩子早来了一个月,薛映表示理解,然后说道:“我已经给他想好了名字。”他伸手在温承的手上写了一个字,“就叫温启好不好?我觉得他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如果没有这个孩子,他们应当也会在一起,但大约不会像现在这样顺利,也许会走一些弯路,荒废掉不少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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