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元景静了一静:“不必了。”
他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再开口时,似乎略过了这个话题:“从临安到涿县,我时常有精力不济的时候,疏忽了关注身边的状况。”
“这段时间里,你可察觉到异常?”
他给了一个“身边”的限定词,穆乘风想了想,谨慎地问:“公子是指沿途城镇的情况,还是?”
“不。”萧元景眼也不抬,顾自撇去了茶汤上的浮沫,“我是指金翎卫。”
金翎卫,异常?
穆乘风神色一凛,立刻悟到了他的言下之意:“您是说……”
“兄长不会害我。”萧元景将茶盏放在了桌上,语无波澜,“但临安毕竟不比沂郡,藏污纳垢的地方太多,即使是金翎卫也不可能全然干净。”
“你不觉得,这一路上的追兵都来得太快了吗?”
他奉密旨离京后,处处留心遮掩行踪,但高逢派来的刺客却像开了天眼,每次都能准确地追查到他在的位置。一次两次还能说是巧合,次数一多,就要怀疑随行的人里是不是出了内鬼了。
想到这个可能性,穆乘风的背后寒意丛生。
他正要开口,就听萧元景沉吟片刻,问:“我们来时乘的马车停在什么地方了?”
穆乘风愣了一下,回答:“在离客栈不远的巷子里。”
萧元景应了声,吩咐道:“你带上大半的侍卫,现在驾车往城外走,装作我们已经离开。留下几个戌部的人守在客栈附近,没有命令不得妄动。”
穆乘风听懂了他的意图,是要以身做饵,放长线把鱼钓出来,紧张道:“殿下,这样太危险了。不能让您一个人留在这里。”
萧元景打断了他的话,语气虽淡,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
“此计可行。今日停留在涿县是我临时起意,就算内鬼传递了消息,追兵也没那么快赶到,可以一试。”
“如果幕后之人的目的是除掉我,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不会错过。”
穆乘风还欲再劝,抬眼却撞进了萧元景沉郁的目光里,狠狠一激灵,他心知这就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只得跪地俯首:“……是。”
萧元景转动着手中的瓷杯,忽然道:“走的时候带上褚为,不要告诉他此行的目的。”
穆乘风愣了愣,心中旋即有了数:“您不信任他。”
即使那是皇帝亲自点来保护他的人。
萧元景不予置否。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白烟从香炉中升起,又徐徐飘散。
“倘若计划生变,我与你们失去了联系——”
他的声音肃冷了些许。
“不得声张,不得传信回临安。原地待命,等本王指示。”
【作者有话说】
flag别立太早嘿嘿嘿
第5章 生变
黑云翻墨,狂风阵阵,预示着一场骤雨的到来。
涿县城外,一辆马车在道上疾行,左右侍卫皆佩长刀,驭马紧随在侧,铁蹄扬起滚滚沙尘。
从离开城门开始,褚为就一直紧皱着眉头,打马上前,与当先的穆乘风并驾,声音在大风中显得不甚清晰:“殿下到底下了什么指示,为何要冒着风雨出城!”
穆乘风并不理会他,精力高度集中,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三番五次得不到回应,褚为也有些恼火,厉喝道:“穆乘风!”
“注意你的言辞。”穆乘风侧过头,神色冷峻答,“不管殿下做了什么决定,都轮不到你置喙。”
戌部的人怎么都是这副死德行?
褚为心中焦急,一咬牙,压低了嗓音:“殿下的寒症才发作过不久,如今正是虚弱的时候!圣上为什么要派金翎卫随行,你难道不知晓吗?”
“倘若殿下有什么三长两短,你打算怎么回宫交代!”
他这厢急得恨不得扑上去,拽着对方的衣领把他摇醒,穆乘风的表情却依然冷漠,拂开了他的手:“那是你该考虑的问题,褚大人。”
“你——”
霎时间,褚为的火气直往头顶冲,正要扬鞭挥止住他的马匹,鞭子即将落下时却被穆乘风一手抓住了。
“闭嘴。”他说,一扯缰绳勒住了骏马,示意随行的侍卫放慢速度。
阵风仍在呼啸着,将道路两旁的树木摇晃得哗啦作响。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另一种不容忽视的动静混杂在风声中,愈来愈逼近。
在林中倏尔窜出数十个黑衣遮面的刺客,将一行人团团围住的前一秒,褚为脸色剧变:“不好,是追兵跟上来了!”
“全体听令,保护马车——”
—
与此同时的客栈。
乔装成金翎卫之一的刺客从房梁上落地,迅速解决了房门口不设防的侍卫,随后推开房门,闪身入内。
正如他预料中的那样,屋内窗门紧闭,空气中浮动着浓郁的安神香气息,床榻上的帷幕半拉,隐约可见里头休憩的人影。
刺客心知是混在梅花片中的迷香起了作用,但仍拿帕巾捂着口鼻,谨慎地挑起床帘一角,查探里面的情况。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原本闭目躺在榻上的美人忽然暴起,劈掉了他掌心匕首,一手钳他双腕制住他下一步动作,另一手将锋锐的刀片抵上了他的颈边。
——对方根本没有吸入迷香,这是个陷阱!
刺客的双目猝然睁大,充满惊惧和不可置信。
他强作着镇定,以为萧元景会套他的话,面罩下的双唇翕动,想说些什么。
但下一秒,他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利刃的亮光一闪,萧元景干脆利落地割开了他的喉咙。
“……真是阴魂不散。”
扔开手中尚且温热的尸体后,萧元景眼底漫上厌憎之色,拿帕子擦拭了手上沾染的血迹。
可惜刺客并没有蠢到单枪匹马来行刺,一波未平,很快一波又起。
没过多久,附近远远传来几声类似鸟哨的声响——昭示着分散在客栈周围的戌部遭遇了敌人。
援兵怎么来得这么快。
萧元景蹙起眉,意识到直至现在,驾车出城引走注意力的穆乘风还没有消息,很可能是被拖住了。这批刺客的数量和水平,大概远超他们前两个月碰到的那些人。
这不是高逢能搞出来的手笔。对方要有这个本事,不至于新皇都快登基一年了,还放着他在沂郡恨得咬牙切齿,又毫无办法。
可问题是,除了高逢,还有谁这么急迫地想致他于死地?
窗外的天气实在算不上好,乌云聚顶,沉闷的雷声裹挟闪电,将阴翳的天空劈开一线。
才几分钟的工夫,远处的哨响就逐渐由缓转急,音调也变得短促尖利,似乎在狂风中急切地示警。
——情况生变,再等穆乘风带人回来就来不及了。
萧元景心念陡转,须臾间就做出了权衡。
窗栓一拨开,气流霎时呼啸涌入,将扇页砰地砸在墙上。顶着随时可能将人掀翻的狂风,他敏捷地撑着窗台,纵身跃下二楼。
—
阿九死死地将帕子攥在胸口,心中挣扎不断。
他已在客栈旁这条无人的巷子里徘徊了多时,每每鼓起勇气,想踏出一步,可信心很快就像被扎破的气球,迅速放得瘪瘪的,叫他踟蹰不肯前。
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已经持续许久,方才在乞丐窝里,有人见着他同他说话,他也浑浑噩噩的,什么都没听进,满心满眼想的都是下午在街上撞见的那位白衣公子。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对方身上是那么干净,带一丝若有若无的幽香气味,无意扑进他怀里时,触手的感觉是清冷柔软的,仿佛环抱住了一枝覆雪的梅。
甩掉背后追赶的伙夫后,他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又绕回了客栈附近,不期然在原地捡到了一方洁白的手帕。
他怀着卑劣又自贱的心思拾起它,擦拭掉边缘溅上的污泥,小心地放在鼻尖细嗅,然后闻见了淡淡的梅花香气。
……
天幕低垂,巷里人家晾着的衣物被吹得翻飞,眼看着快要下雨了。
阿九思考多时,终于一咬牙,暗自下定了决心,正要走出巷子,忽然听得头顶砰地一声巨响——
他遽然抬头,结果瞠目结舌地看见了从天而降的一抹白色。
数丈高空,对方好似如履平地,剑刃在空中一借力,就轻巧地落在了地上。
“谁?”
发觉巷中还存在第二个人,萧元景还未起身,手就按住了腰侧的剑鞘,声音冷厉。
视线扫过角落里站着的少年时,他稍微顿了一下:“是你?”
他也认出了阿九,白天在街上撞到的乞儿。
对方看上去完全惊呆了,双唇讷讷张合,说不出话来。
即便如此,萧元景眼中的戒备没有完全散去,他上下扫视了阿九一圈,问:“你怎么在这里?”
这个问题像是触发了什么开关,阿九恍然回过神。他指了指自己的嗓子,发出些含糊的“啊啊”声响,表情十分紧张。
萧元景一顿,旋即蹙起眉:“天生就不会说话?”
阿九点头又摇头。他有些畏惧萧元景手中的长剑,站得离他远远的,口中小声“吚吚呜呜”着,从贴近心口的衣袋里翻出一方手帕,觑着他的表情递给他。
巷中的光线不好,隐约能看见雪白的绢布一角,绣着几朵朱砂垂枝,是他熟悉的宫廷绣娘的手艺。
“……”
萧元景怔忪一瞬,想起了午后遗落在街上的帕子。
这不是什么稀罕物事,丢了就丢了,他也没有费心去找,未曾想是被少年捡到了。
阿九见他站着不动,以为他是没看懂,神态有些焦急,伸手比划了一阵。
然而两人语言不通,交流相当费劲。他正绞尽脑汁地想用手语表达,忽然听得客栈附近破空的尖锐哨音。
即使没有戌部示警,隔着二楼大开的窗页,萧元景也听见了纷杂的脚步声——有人上楼了。
他脸色一变,再顾不上这点细枝末节的小事,深深看了一眼神情懵懂的少年,当机立断道:“跟我走。”
—
穿堂风呜咽着吹过弄堂,一声惊雷过后,暴雨终于如期而至。
铺天盖地的雨幕盖过了大部分的五感,视野所及,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风是冰冷的,湿透黏在皮肤上的衣物也是冰冷的,雨滴不间断地砸在身上,产生了近似痛觉的触感。
阿九感到长久的晕眩,他起初不知道那神仙一样的公子为什么要走,犹犹豫豫地跟上了他——直到他在倾盆而下的雨中,惊倏窥见了巷口一闪而过的刀刃寒光,和对方衣衫上大片的血迹,惊得他的心脏差点跳出喉咙口。
萧元景没有察觉他惊惧交加的情绪,或者察觉了,也没心思理会。
那批古怪的刺客仍在周围搜查,像是不见到他的尸体誓不罢休。有那么惊险的一回,他们差点在曲折的巷道里迎头撞个正着,好在萧元景反应及时,拽着身后步伐踉跄的少年躲进了侧边的阴影中,才侥幸躲过一劫。
好在刺客没有起疑,在附近转了一圈没发现异样,就去往别处了。
萧元景放开他的手腕时,阿九敏锐地察觉,他的指尖在细微地发着抖,似乎在强行压抑什么,担忧地去看时,对方又侧身遮挡住了视线。
萧元景一抬被雨水沾湿的眼睫,嘴唇无声翕动:“没事。”
云层仍在聚拢着,天空像蒙了一块巨大的灰色绸缎,闪电如藤蔓般蜿蜒,一瞬迸发出强光。
借着一秒钟的光明,阿九看清了他苍白无一丝血色的脸,这才惊觉,从他额头上滑落的不止是雨水,还有细细密密的冷汗。
“……!”
阿九悚然一惊,慌乱地打手势询问他怎么了,还想上前去搀扶他,只是还没碰到对方,就被萧元景用剑鞘轻轻拨开了。
“快走,这里不安全。”他说。
无论刺客是哪一方派来的,他们的目的都是要自己的性命,和这偏远县城的乞丐少年无关。如今已经离开了客栈周边,只要远离他,就不会有生命危险。
阿九奇迹般理解了他的意思,表情顿时变得焦躁不安起来。
他用力地摇头,又跟萧元景混乱地比划了一阵,见对方皱起眉头,似乎没有看懂,干脆上前扯住萧元景的衣摆,示意他跟着自己走。
……
与初到此地的萧元景不同,阿九是实打实在这片匪盗横行的地界里长大的,熟知各条小路和隐秘的窄巷。
操纵追杀的幕后黑手并不蠢笨,意识到在客栈附近找不到目标的踪影,当即凭借手下人数众多,扩大了搜索范围。
好几次他们都与黑衣蒙面的刺客擦身而过,中间仅隔一面青石砌就的矮墙,算是有惊无险没引起对方的注意。
然而随着时间的拉长,萧元景的状态也在逐渐变差。
阿九着急地在前面引路,偶然回头一瞥,正好看见一滴水珠顺着他的眼帘滴落,打在颤抖握着剑的手腕上。
萧元景身上的衣衫已经被雨水和冷汗浸透,血渍在其上漂染出大面积的红,恰似手帕上盛开的冶艳梅枝,鲜活得晃眼。与他本人虚弱的状态相比,倒像是那朱砂梅抽取了主人的生命力,兀自开得张牙舞爪。
这个想法出现的一瞬间,阿九被自己惊了一跳,紧接着意识到——不能这样下去了。
萧元景支撑不了太久。
他的心一横,咬牙转了步子,拐进一条荒僻的小道。
与先前经过的地方不同,这条路明显更加隐蔽和曲折,不仅分叉口多,甚至狭窄的地方仅容一个人侧身通过。
阿九尽可能放慢了脚步,一边兼顾萧元景的状况,一边留神警惕着周围的环境。
不知在巷道中穿行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一道豁口,通往一个破败久无人住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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