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音是个在市井泥泞摸爬滚打的人,他只想找到靠山保全家人亲友,裴钰在京州只身对抗梅党的清流美名早就传遍京师,那日进京以后,他见到裴钰便下定了决心。
投靠他,他能救自己。
但时至今日,陈音才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萧楚觉得无趣,把手背到脑后,懒声说道:“你说说,梅渡川怎么买的你?”
陈音颤声答道:“回……回侯爷的话,奴婢本是在梨园唱戏的,梅渡川叫人把戏班子买了下来,所……所以在白樊楼,当了清倌。”
他越说越小声,像是难以启齿的模样。
“你那戏班子,一共买了三个人,其他两个你可知道去了哪?”
萧楚眯起眼睛看着他:“不要在我面前说谎。”
陈音胆小如鼠,被萧楚这么一吓唬哪里还敢说谎,登即“咚咚”磕了两个头,哭声道:“白樊楼的头牌,许秋梧!和……和靖台书院的许观,我们三个从前都是一个戏班子的!”
说罢,他跪爬到萧楚跟前攥住了他的下袍,乞求道:“侯爷,我听闻梅渡川害了他们性命,此事……此事是真是假?若真是如此,我就……我与那梅渡川同归于尽!我杀了他!”
萧楚一向不爱听人哭哭啼啼,他觉着陈音这人嗓子不错,可讲起话来也忒烦人了,眉头不禁蹙起,正要说些什么,却见裴钰从座上起身把人扶了起来。
陈音哭得梨花带雨,裴钰就把帕子递给他,说道:“放心,他二人都好好——”
萧楚直接打断道:“本侯把你关着的几日里,没叫任何人同你说过话,你从哪里听说这些消息的?”
他自然知道是裴钰告诉他的,只不过是明知故问这么一句,要裴钰难堪而已。
裴钰不让他为难陈音,说道:“我告诉他的,有问题么?”
萧楚斤斤计较:“有,你做什么事情应该先知会我。”
“我为什么要知会你?”
“你是我的人。”
这句话一说出口,别说裴钰被他的蛮不讲理给噎住了,明夷和陈音皆是大惊失色,明夷赶紧解释道:“他他他说的不是枕边人!”
说完他就想抽自己一巴掌,他瞎操什么心?
他这句话说给谁听?是不是枕边人裴钰和萧楚知道,陈音恐怕更在乎自己的小命,难不成他说给自己听?
“是啊。”
萧楚的表情这才舒展开来,短促地笑了两声,说:“我也没说是枕边人,你作羞什么?”
裴钰脸又红了。
他每回一脸红,萧楚就觉着自己得逞了,心情就会变好。
“陈音,我喊你去做件事,”萧楚没再继续逗弄裴钰,在陈音身遭踱着步,缓缓说,“你是白樊楼的清倌,梅渡川背地里搅了什么泥水,从你嘴里说出来最清楚。”
陈音嗫嚅着不说话。
“裴御史要拿律法办你,我觉着也妥当,你今日就去衙门把梅渡川在白樊楼都干什么了,杀了什么人,私吞了什么东西全都要一字不差地吐出来。”
这意思,就是要报官。
裴钰觉察到他话语里的怪异,坐直了身子,静静听着。
萧楚慢条斯理地替陈音卸下了锁链,拍了拍他的肩,露出笑来:“不去的话,梅渡川要杀你,我,也要杀你。”
明晃晃的威胁。
他要逼陈音去报官,言下之意,就是要让官府插手这件事,说白了,就是放手,让给裴钰。
可为什么?
萧楚如此威胁,陈音自然不敢再抗议,明夷把陈音押走后,议事堂终于又安静了下来,只剩下萧楚和裴钰二人。
他勾了勾裴钰的耳坠,低声说道:“明日就要收官了,你想好怎么做了吗?”
“我的想法从没变过。”裴钰被他勾得脖颈微痒,稍稍侧过头,说,“国帑空虚,白樊楼收归官家能缓解户部的压力。”
萧楚答非所问:“今夜是你在侯府的最后一夜。”
“所以呢?”
裴钰听得有些坐立难安,怕他又做什么出格之事,有些警惕起来。
萧楚神色轻松地说:“白樊楼你不愿给我,我便不同你争了。”
他说这话时毫不避讳地看着裴钰的眼睛,和裴钰相处得越久,他就越能找到从容的感觉,不像刚重生那会儿,他现在已经不会害怕看到这双眼睛,也不会怕自己陷入温柔乡的苦欲中。
“你骗人的伎俩不差,我不信你的。”
口上这么说,动作却无措起来,裴钰慌乱地避开萧楚的眼神,小声添上一句:“骗子。”
萧楚笑意更深,捧住他的手,温声道:“一片诚心,日月可鉴,怎会骗你?”
听着萧楚的声音,裴钰再也没法端住架子,在萧楚的目光之外,裴钰眼底忽然泛起一股悲伤。
明明就骗过很多次,骗他爱,骗他独活。
第23章 朦胧
夜色凉如水。
侯府内众人齐聚在议事堂,再有一个时辰就是白樊楼的宴席,梅渡川的请帖早就发到了裴钰和萧楚手中,萧楚那份里还捎了片金叶。
萧楚撑着脸,拎着叶根捻转了两圈,金叶的脉络在灯火的映衬下条条分明,像是宫匠的手笔。
明夷蹲在萧楚边上,好奇道:“主子,这金叶子派什么用?”
“封顶签叶,送我个人情呢。”
明夷瞟了眼裴钰,压低了声说:“那主子,你真要买个唱戏的回来啊……”
“也不是不行。”萧楚看向裴钰,泛起笑意,说,“怜之,这签子送你好不好?”
裴钰扫了他一眼,评价道:“恶俗。”
的确恶俗,拿一片叶子就能买个奴隶回来,也只有在京州,这种恶薄的玩法才会如此风行,还不会为人诟病。
“白樊楼来客不少,今夜这张网要徐徐收之。”
萧楚起身随意地把请帖扔到桌上,金叶却纳入了襟口中。
“弈非留在侯府待命,我们子时之前若是没回来,就带着人进白樊楼,我怕梅渡川会做困兽之斗,你做好我们的底线。”
“是。”
棋盘收官,这几日梅渡川在宾客名单中埋下的眼已经被明夷全部摸索出来了,抢在他们之前拦截下拍卖的白银,就能把梅渡川一击毙命。
交代完这些,萧楚等人就往侯府外走去了,门口停了马车,明夷从车夫手里接过鞭子,萧楚则是跨上前去挑开帘,朝裴钰伸出手,笑道:“走吧,怜之。”
他今日挽高了头发,曝露在月光下,耳上的银坠熠熠生辉,这光晃到了裴钰的双眸中,恍若星辰,看得人心荡神驰。
萧楚在风月场能吃得开,除了靠一张会哄人的嘴,当然也有这相貌的一份功劳。
他长得很好看,若单从裴钰的眼光里看去,那是一种摄人心魄的好看,连轻薄和偶尔的无礼都成了萧楚身上独树一帜的特点。
见裴钰迟迟没有反应,萧楚直接倾身过去环住他的腰,把人捞上了马车,他动作如同行云流水,快到裴钰还未反应过来时,人就已经坐上了座。
准确来说,是坐到了萧楚的膝上。
萧楚个子生得高,这么个坐姿和裴钰也差不了多少距离,他探近了些,鼻尖蹭了蹭裴钰的肩,低声说:“身上好香。”
神武侯府的熏香都是萧楚自己写的方子,按他的喜好来的,裴钰这几日住在侯府,身上的衣物都一并送去熏衣房,于是俩人的味道就愈发相近了。
裴钰不推他,萧楚也不放手,二人的身影掩映在车帘后边,暧昧而朦胧。
马车稳稳地走着。
“咱们最后独处的时间了,”萧楚浸在裴钰的气息里,说,“今天你去,梅渡川恐怕还要为难你,要不要跟我坐一块儿?”
“白樊楼的雅阁还没稀缺到要两个人一间。”
“忘了么,有一回我们就是住一间的。”
“……不知羞耻。”
裴钰上手就要去拧萧楚的腿,他这次一回生二回熟了,在裴钰的爪子要掐到自己腿上之前,萧楚立刻捉紧了他的腕。
他朝裴钰挤眉弄眼:“裴大人别乱摸,我要多虑的。”
“少拿乔。”
昨夜萧楚跟裴钰表示可以把白樊楼收归国库后,他们便再没谈及过此事,萧楚今日也跟没事人一样照旧逗裴钰闷子。
他俩的分歧至少今夜不好再有,阻止白樊楼的白银流出,必须要同心戮力。
裴钰被他捏着也动弹不了,萧楚就自顾自靠在裴钰怀里,嗅着那些安神的气息,轻轻合眼。
印象里裴钰和他很少有这般的平和,大多数时候都是在相互撕咬,非要把对方啃啮个鲜血淋漓方肯罢休。
他们二人交恶,都是从上辈子的一件事开始,也是从那天起,萧楚就算有再多的柔情,也不会再往裴钰身上显露分毫。
他们离彼此越来越远,如隔天堑。
再后来,好像真的成了只图床笫之欢的关系,一直到萧楚身殒,也没有一个人得到了开解。
裴钰不动了,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在乱颤,而萧楚就贴在他的胸口,垂着眸,好像他的方寸大乱都被窃听入耳了。
但这是多虑,萧楚什么也听不见,他还在想从前的诸般过往。
那句话又在脑海中响起了——
从头开始。
他想从头开始,他贪心,不知足餍,他什么都想揽在怀里。
裴钰察觉到萧楚的情绪不高,虽然他抓着自己的手腕已经稍稍卸力,足够被挣脱开了,但不知怎地,裴钰就觉得此时不用再逃走了。
两个人都默契地不说话,裴钰抬起手靠近萧楚的背脊,犹豫片刻后又蜷起手指,放下了。
明夷戴着斗笠驾车,有些昏昏欲睡,他昼伏夜出连轴转了好几日,昨天又一整夜都在衙门和那些官帽子扯皮,陈音的供词怎么也具不了名,一直到现在都被卡在府衙。
供词只要按在那里,今夜就恐怕很难找到给梅渡川切实拿罪的理由,这还是个心病。
到地方后他勒紧了马,轻叩两下车厢,说:“主子,到了。”
话音刚落,萧楚就从里边钻了出来,随手掀起明夷头上的斗笠,替裴钰扣上,这才把人带出来,薄纱掩住了他的脸,看不清相貌。
他不看裴钰,说:“怜之,这回梅渡川再给你下药,我可就帮不上你了,还是听我的吧。”
明夷已经习惯了他二人的腻歪劲儿,兴致缺缺,转头看向不远处的白樊楼,夜灯已经点起来了,楼下聚了不少人,有书生扮相的,也有平民百姓,连穿着破烂的叫花子都不少。
明夷撑着脸,懒声道:“外边怎么这么多人?”
“这么些年还没混上道啊,”萧楚一手勾住明夷的脖子,指着那群人说,“瞧见没,读书的,种地的,乞讨的,这些都是什么人?”
“百姓?”
“穷人。”
京州不是没有穷人,但他们一般不会到东一长街来,堆金叠玉的内城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
许观哭庙一事撼动的不光是天下寒门文士,正如裴钰所说,穷山恶水的地方往往要倾全村之力才能勉强供出一个学子来,这是他们改变命运的念想。
黎民百姓都想要青天,裴钰算一个,可他独木难支,从科举舞弊开始积累的民怨被萧楚点了一把火,即将要烧得满城风雨。
这火最终要烧到梅渡川身上。
“明夷,这几日辛苦你了。”萧楚拍了拍明夷的肩,低声说道,“神机营倾颓太久,你能挖空心思在里边找着肉糜,已经很了不起。”
明夷被这么一夸,顿时精神了不少,直起身应道:“主子,不就是找点人过来,简单得很。”
他的确自谦了,调遣神机营的人不容易,萧楚的提督腰牌是个摆设,他要走兵部的勘合才能办到,至于为什么兵部能同意萧楚动神机营的兵马,正和门口这些百姓有关。
美其名曰——平乱。
裴钰看了他二人两眼,斗笠的薄纱把他的面貌遮掩得朦胧不清,远远看去雌雄莫辨,方才明夷和萧楚说话收着声,裴钰一个字也没听见,不过他心下也在思量着东西。
他在想,萧楚的真心。
他真的愿意为了自己而放弃白樊楼吗?这是谎言,还是真情?
几人踏到白樊楼门前,那群围着楼谩骂的人就蜂拥而上,许观哭庙那日,萧楚的恶名也没少传,不少学子不顾死活地指着他的鼻子就骂。
“雁州的野狗!”
“萧承礼,寒门学子求仕无门冻成死骨,你良心可安!”
萧楚路过淡然一声道:“如今暑热至此,这学子是哪一年冻死的?”
“你!”
听他出言不逊,不少人眼看就要动手,明夷赶紧拦着躁动的百姓开了条道出来,萧楚单手替裴钰护住了斗笠,在骂声中穿了过去。
裴钰很少经历这种场面,萧楚不大在意这些声名,但扎耳的话都进了裴钰的心里,他竟也觉得不好受。
但萧楚只神色轻松地驳了一句,便不去理会了。
“外边是众生疾苦。”
待走到白樊楼的正堂前,萧楚才低头看了看,说道:“踏进这门槛就不一样了。”
他声音很轻,裴钰听着。
迈过门槛,耳边的谩骂声逐渐为媚声笑语取代,白樊楼内宾客满座衣冠云集,跑堂高呼“贵客到”后,顿时惊起一阵喧闹声。
“四公子!”
“神武侯来了!”
萧楚笑着朝他们挥了挥手。
裴钰进门后一直没出声,大家于是默认这是萧楚身边的新人,都捱着不说,只顾着远远地奉承萧楚,不过总有几个不识相的会跑来他跟前找不痛快,那夜在画舫遇到的徐百万正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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