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稍许停顿,讷讷道:“……牧峋的舅舅。”
“你见过他了?”
盛愿轻轻点头,侧目望向窗外,继续说:“不过,订婚的消息早早就放出去了,想征得那群手眼通天的大人物们同意几乎不可能。”
“所以,只能在牧峋身上找突破口。”
盛白港偏头看向他,思躇片刻。
盛愿剔透的眸中闪着莹亮的光,眼神精明:“哥哥有没想过,供牧峋选择的人有那么多,他为什么偏偏选择了我?我承认,牧峋是很渣,但他有时候,确实做不到拿得起放得下,或许,他还想继续和你做朋友呢。”
盛白港默默听完,缓慢收回视线。
他的面色依旧冷然,却忽然调转方向盘,向城市的另一端驶去。
-
牧峋的别墅坐落于西江边,是订婚不久后母亲新为他购置的,算作以后结婚的新房。
盛白港将车子停靠在别墅前,熄火,望着那两扇紧闭的雕花铁栏大门,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盛愿坐在副驾驶漫不经心的回复工作消息,没有催促他。毕竟咬咬已经喂过奶了,他除了有些困倦,也没有什么不情愿的理由。
忽然,他的余光中多了一柄黑色的伞。
“嗯?”盛愿不解的看向身旁人。
“我觉得,他现在大概不想看到我。”盛白港说。
言外之意盛愿听懂了,又要他做费力不讨好的和事佬。
好在陆听夕和宋秉辰三天两头闹别扭,需要他从中调解,这么久也总结出了一套劝和公式。
他无奈的叹了口气,乖乖撑伞下车。
门口的安保认识盛愿,知道他就是那个在牧少爷订婚宴上穿了一身运动服的叛逆小孩儿,也是这座宅子未来的主人。
这小魔头的事迹在安保群都传开了,不能惹不能惹……
盛愿刚刚走近,安保立马过去给他开门,又准备从他手中接过雨伞。
哪知这小孩儿竟摆摆手,非常礼貌和他道谢,还关心道:太晚了,让他赶紧回去休息。
安保大叔一愣。
不是小魔头,是小天使。至于运动服……孩子愿意穿啥就穿啥呗。
盛愿紧握银灰色的伞柄,慢慢靠近主宅,门虚掩着,缝隙中透出光线和晃动的人影。
“……去他妈的狗屁规矩!老子凭什么要按照他的要求活!”
巨大的破碎声和牧峋歇斯底里的怒骂清晰地传进耳中,盛愿下意识收回准备踏上台阶的脚步,想临时打退堂鼓。
他回头看了眼雨幕中的奥迪,拍拍胸脯给自己壮胆子。
说不害怕是假的,他压低脚步声来到门前,伸出一根手指,将门缝拉宽一些,悄悄探进视线——
牧峋高挑的身影立在客厅中央,地上全是被他摔碎的酒瓶和玻璃杯,橙黄色的酒液漫了一地,辛辣的酒气扑面而来。
保姆正在飞快打扫残骸,生怕这些尖锐的玻璃划伤少爷。
盛愿迟迟未动,默不作声的在暗处观察。
牧峋似乎喝醉了,衬衫领口不规整的向两边散开,声音沙哑的说:“什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只在乎我有没有给家族抹黑,是不是又在外面惹了事……从来没有人真正关心过我过得好不好!我每天活得开心不开心!”
“少爷,您这样说会令先生寒心的。”
客厅角落传来另一道沉稳的声音,盛愿听着他的嗓音,莫名感觉熟悉。
“他寒心?他有心吗?”牧峋冲他大声吼,“从小到大我最敬佩的人就是舅舅,为了能得到他一句称赞我什么事都愿意做,可他呢?他根本没把我当做他的家人!”
盛愿眯起眸子,循着牧峋的目光看过去——
站在他对面那人身着熨帖的黑色西装,身形秉直。不经意侧身,露出文质彬彬的面容,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
是舅舅身边的助理。
林助理恭敬地开口:“先生既然派我来协助世嘉,必然是看重您,还望少爷不要辜负先生一片苦心。”
“看重我?确定不是派你来监视我!?”
“我只是听从先生的吩咐。”
牧峋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哼笑:“将心比心,林峥,你在舅舅身边工作这么多年,自以为已经成为了他的心腹,牧氏的元老,不还是因为犯了一点儿小错就被赶走了吗?你说说,他的心是得有多硬啊?”
“是我有错在先,先生也只是公事公办。”林助理的声音有些严肃,“少爷,您最近还是应该谨言慎行、低调行事。毕竟有些事有些话不该落进先生耳中。”
牧峋蓦地勃然大怒:“承认了是吧!他就是派你来监视我的!我他妈犯了什么罪要你们时时盯着!!”
林助理扶了下眼镜,不卑不亢的道:“我只是拿钱办事的打工人,希望少爷不要难为我。”
“滚——!!”
牧峋一把拿起柜台上的摆件,高高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朝他扔去。
“牧峋!”
盛愿下意识喊出声,猝然间睁大了双眼。
牧峋醉得眼花,身边有什么他就随手抓起,没注意到那是舅舅送的月牙船。
象牙在空中划过一道白色的弧线,接着,重重砸进墙面,破碎的巨大声响炸在耳畔,久久不散。
牧峋定神,看向门外,诧异的问:“你怎么来了?”
盛愿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缓缓走向摔碎的月牙船,蹲在地上一片片拾起象牙碎片,把它们小心翼翼的盛在手心里。
白亮的碎片铺了满地,像打散了湖面上的月光。那些莹亮仿佛昭示着它曾经有多么美丽,赢得过多少人的欢心。
指尖阵阵发麻,抖得不成样子,让他拾起的动作变得异常困难。
林助理蹲下来,帮他一起捡,愧疚道:“抱歉,盛少爷,是我说话过激。”
牧峋定定的看着他的动作,少见的有些手足无措。
“……盛愿。”他低声唤他。
盛愿鼻尖发酸,视线渐渐变得模糊,趁别人不注意时偷偷蹭了下眼角。
他紧紧咬住下唇,控制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故作镇定的问:“它都已经碎成这样了……你还要吗?”
牧峋没说话。
盛愿又问:“……我能把它带走吗?”
“随你便。”
“……谢谢。”
盛愿飞快眨眼,努力不让眼泪滴下来。
他把所有碎片小心抱进怀中,而后红着眼看向牧峋,“你明明也不喜欢被别人掌控,就没有想过,自己正在做的,也是毁掉别人人生的事吗?”
明明是问句,他却用了陈述的语气。
牧峋脸上的表情空白了几秒。
“一周之后,我会再来……带着退婚协议一起。”
说完,他转身离开。
“盛愿——”
牧峋抬脚追出去,却在望见那辆停靠在门口的车时,蓦然停住了脚步。
盛愿没有上任何人的车,而是是抱着伤痕累累的月牙船,独自走进雨中。
-
此后一周,盛愿过得并不太平。
他感觉自己好像生病了。
头总是痛得厉害,右耳听力持续下降,终于恶化到无法听见任何声音的程度。除此以外,还伴随着断断续续的高烧。
起初,他以为是最近太忙没睡好,加上那晚淋了雨的缘故。
直到某天,他一如既往的去棚里录音,站在话筒前,猛然间发现自己无法看清剧本上的台词,连耳机里的声音也听不到。
他的眼前阵阵发黑,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重重摔倒在地。
最后的记忆,是向笙推门闯进来,跪在地上给他掐人中,有人在打电话,还有许多人在疯狂呼唤他的名字……
无序的声音仿佛化作了无数条扑棱棱的带子钻进他的耳中,他从未感觉世界这样吵闹过。
他不堪忍受的闭上眼,下一秒,没了意识。
从医院醒来时,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宋秉辰和陆听夕寸步不离的守在病床前,盛愿出事的这十几个小时,没有任何一个家人曾联系过他。
看见盛愿睁开眼,宋秉辰立即起身去找医生。
陆听夕眼眶发红,还带着哭过的痕迹。她温声安慰盛愿没什么事,不用怕,努力勾起嘴角对他笑,没撑过两秒,又忍不住偏头偷偷擦眼泪。
盛愿十分庆幸自己能拥有这两个顶顶好的朋友,他不合时宜的想:哪怕自己就这样死了,至少也是有人为他的离开感到难过的。
不久,盛愿在医生口中得知了自己的病。
——“脑瘤,目前还需要进一步进行检查。确诊后,最好立刻投入治疗。”
第13章
盛愿过着一种卑微的生活。
不知道是谁给他灌输的思想,亦或者是这十几年寄人篱下的童年经历,在他的潜意识里种下了畸形的观念。
当他从医生口中听到“脑瘤”两个字时,第一反应不是面对生命可能会消失的恐惧,而下意识认为自己生病是错的,他这样的人怎么能生病,这是不被允许的……
从小到大,盛愿已经记不清自己曾经被多少人骂过是累赘、是扫把星、是寄生在盛家的吸血虫……还有更多难听的、不堪入耳的,多么恶毒的咒骂和鞭打他都挨过,他早就习惯了。
毕竟住在别人家里,吃穿用度都要靠人家施舍,他哪里来的资格反抗呢?
他卑微到了尘埃里,想的却是,只要不被盛家扫地出门,他宁愿挨一辈子的打骂,哪怕身处夹缝他也能顽强的活着,只是辛苦一些罢了。
盛愿生活在这种畸形的环境中,心智几乎被催发着一夜长大。
面对来自外界的伤害他会下意识认为自己有错,就像他心里清楚妈妈为什么抛弃他,因为自己的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妈妈宁愿一个人受苦,也不要带着他一起,是他拖累了妈妈。
所以他简单的思维擅自把生病和抛弃划上了等号。
生病就意味着会被再次抛弃,他背负着噩梦苦苦撑过这么多年,不想再经历一遍那样的屈辱。
他原本可以忍受的,可偏偏病魔再次找上了他。
他又会被抛弃的。
他已经不想再做拖油瓶了。
-
暮色一点点吸走了天空的光芒,却没有留下落日的伤口,宛如一具贫血的身体在消逝,在孤独与绝望中耗光了最后一滴血。
暴雨接踵而至,铅灰色的阴霾填满了整片天空,黑夜像毯子一样盖在盛愿的身体上。
他独自坐在医院冰冷的长椅上,无力支撑的头垂了下来,像一只折颈的水鸟,依旧顽强保持着生前的姿态。
宋秉辰压低脚步声走近,在他身边轻轻放下一碗刚出锅热气腾腾的小馄饨,塑料袋上卧着一层白茫茫的雾气。
他默默站定片刻,知道自己说再多也是没用的,真相来得太突然,他们尚且难以接受,更需要留给盛愿独自消化的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小馄饨凉了,奶白色的汤汁表面飘着几汪凝固的油花。
盛愿还是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一动不动,确诊报告单沉重的压在他的膝盖上。
他觉得自己好像在飘,灵魂越来越轻,牵引着他的身体飘到了一个没有任何声音的地方。
可有时候,他又觉得自己陷在深不见底的泥沼里,身体不断下沉,没过人头的淤泥塞满了他的口腔和鼻孔,柔软的夺走了他呼吸的本能。
风从窗口灌进来,卷着一股潮湿的冷意。
陆听夕远远的注视他,她蓦然发现,那个乐观又开朗的小月牙,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早已病骨支离,为什么她没看出一直以来他都在强撑呢?
他静静的坐在窗下,任由夜风吹开单薄的纸张,一页页翻阅那些残酷又冰冷的文字,没有半点抵抗的心思。
陆听夕在他身边坐下,捧起一碗早已凉透的小馄饨。
“吸溜吸溜”的动静把盛愿的思绪扯了回来,他故作困倦的打了个哈欠,揉揉红彤彤的眼睛,语调轻快的埋怨她:“陆听夕,你连一个病人的饭都要偷吃,真过分。”
陆听夕看着盛愿的笑,心口酸酸涨涨的不是滋味。
她把整张脸埋进碗里喝汤,飞快眨眼,压下不断涌上的汹涌的感情,舀起一个小馄饨放进嘴里,不满意的皱起眉毛:“这东西趁热吃才好吃,你都给放凉了,我不替你解决掉就是浪费粮食。”
“……我也想吃。”盛愿咬咬漂亮的唇瓣。
“你这家伙,不让别人张嘴是不是?我一吃东西你就馋。”
陆听夕舀起完整的馄饨喂给他,破的面皮留给自己吃掉,你一口我一口,分完了一整碗。
“酷哥呢?”盛愿问。
“emo了。”陆听夕抹了抹嘴角亮晶晶的油光,恨铁不成钢的说:“挺大个老爷们心思细得跟针鼻似的,还没有我们小月牙心理承受能力强,是不?”
盛愿轻轻笑:“我现在都有点儿困了。”
陆听夕仰面躺倒伸了个懒腰,后脑勺抵在身后的墙面,状若不经意的提了嘴:“哎,你告没告诉你家里人?”
“……我不想告诉他们。”
“为什么呀?你还是学生,哪来那么多……”陆听夕声音一顿,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硬生生把剩下半句话吞回了嗓子里。
那稍纵即逝的半秒钟里,她在听到盛愿倔强的回答后,猛然间理解了他一直以来的做法。
无论是拼命学习拿奖学金,还是连轴转做兼职,都是他在为自己日后能彻底摆脱寄人篱下的命运攒足资本,在这个金装银裹的城市体面的站稳脚跟。
小月牙长大了,想自己发光发亮了。
陆听夕语气急转而下,轻飘飘的,却又郑重其事:“反正不管你怎么想,我都支持你,治疗费用什么的也不用担心,姐有点儿小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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