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英等在秦王府外。
门内通传的小厮迎了上来,他微微躬身行礼,道:“付副将,请院中稍等,王爷正在接待一位友人,暂时抽不出身来。”
付英微微颔首,说了句“有劳”,便和小厮一同进了门。
齐扶枝正在和刘煜商讨这几日闹得整个朝堂人心惶惶的边宁十二镇之事。
但刘煜自打付祂失踪之后便一蹶不振,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
“你天天在想什么?先前斗志高昂跟打了鸡血似的成天要把那些算计你的人整垮;如今又消沉的跟霜打了一样。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魏思道已失帝心,咱们再加把火,就能让它烧的更旺!”齐扶枝恨铁不成钢地拿竹扇点了点他,他看着坐在高位一言不发的刘煜,恨恨地叹了口气。
刘煜抬眼看了他一眼,又垂了眸。
齐扶枝见劝说无用,便径自起身,要出门去。
临到门口,他丢下一句:“天涯何处无明主,你便就这么自生自灭吧!我为谋士,自可另寻出路。”
“魏思道未必失了帝心,你要知道,宦官为什么能在天子身边屹立不倒。”刘煜终于开口了,却不是留他。
“魏思道自皇帝幼时便一直服侍左右,许多天子不便做的事都为宦官代劳,今上为什么把京中禁军统领之权交由魏思道?那是天子心腹,便是天子最信任亲近之人!你看现下父皇将魏思道囚禁,假以时日,父皇发现身边的人远没有魏思道合意,自会找借口将他放出来。咱们现在就火急火燎地欲置其于死地,到时候他卷土重来,咱们就是第一个被清算的对象。”刘煜撑起身子,他看着齐扶枝的背影,轻轻道:“乐安,眼下并不是我们出手的最好时机,这件事,一定有人比我们还急。”
齐扶枝的身影微微顿了顿,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付英在院中等的百无聊赖,她见廊下梅花开的正盛,便寻了过去,站在梅枝下,仰头看着傲然挺立的寒梅。
有一枝开到了廊上,暗香浮沉,积雪犹新。
付英存了赏玩的心思,见四下无人,便想上阶去细看。
谁料昨夜刚下雪,阶上结了层薄冰,战靴惯在粗糙的沙土上行走,一遇上打滑的冰层便吃了大亏。
她一个重心不稳,踉跄着向廊下摔去。
“姑娘,小心。”声如刚碎冰的春水潺潺,一双手有力地接住了她,待她站稳后,那双虚虚环着的手便松开了。
来人面容清隽中又有着几分不可让人忽视的锋芒,像是内敛的玉,虽沉稳却暗藏玄机。
他手中一柄竹扇,手心一按,扇头一翻转,那人作了个君子之礼,道:“小生齐扶枝,冒犯姑娘了。”
付英摆了摆手,她微微有些局促,谢道:“无事,多谢齐公子相助。”
齐扶枝摇了摇头,他看向身旁悄然开放的寒梅,声声赞叹:“啊,今年的第一场梅花呢。”
付英也随他的目光看去,落在了廊中的那一枝与众不同的寒梅上。
她一向少言,也不知如何跟人相处,便只能沉默相对。
“一枝红梅入廊来。”齐扶枝兀自说着,便轻声笑了笑。
付英正犹豫着怎么回答他,却被一路小跑赶来的小厮打断。
小厮见齐扶枝也在这里,便行了礼,道:“齐少府也在。”
齐扶枝应了一声,目光从寒梅上移开,投向了身边的付英。
小厮又转头对付英道:“付副将,王爷在书房等您呢。”
付英道:“好。”,说罢,便辞别了齐扶枝,跟着小厮见刘煜去了。
齐扶枝看着付英笔直挺拔的背影,眸色微沉。
“末将付英,见过秦王。”刘煜站在窗前,手中把玩着半块合心玉,闻言,他微微转头,看向半跪于地的副将。
“不必多礼。”他像是兴致缺缺,又转头看向了窗外,那里有梅林阵阵,香气浮盈。
付英站起身来,神色坚决:“我要见付青。”
“真是可笑,付副将寻人竟寻到我这秦王府了。”刘煜神色寻常,像是并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付英却并不理会他的做作之语,只道:“那日撤退后,我特意留意了付青,她一回营便被人劫走了,我一路跟踪至此,王爷不必推脱。”
刘煜语气平淡,道:“许是有人要栽赃与我?我可是安安分分呆在这一方王府里,什么都做不了呢。”
“付青于营中失踪的第二日起,王府多了个妾。”
“你把她藏起来了,为什么?”付英却没有罢休,仍不依不饶地问。
刘煜这才转头,他迎着付英探究的目光,忽地一笑:“你凭什么觉得孤把她藏起来了,说不定孤就是一时兴起,纳了个小妾呢。”
付英却坚定地摇了摇头,她道:“世人重名誉,何况皇室,这种有损颜面的事情,你做不出来,付青也做不出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世事中人皆为皇室子民,孤要一两个人,谁敢阻拦,若有人非议,拔了他的舌头便是。”刘煜好整以暇道,他打量着面前神色坚毅隐忍的副将,脑海中却浮现了另一人的身影。
付英一时无言,她顿了顿,说道:“付将军下落不明,王爷此举,当真寒心。”
刘煜的身形微微一颤。
“末将此行并非前来质问王爷,另有一事,必须当面问出答案。”
刘煜盯着她,缓缓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付英见刘煜并不全然信她,思索片刻,从怀中摸出了付祂的印绶,这是临行前付祂给她的,当时还纳闷付祂为何将象征身份的印绶交与她,现在想来,怕是付祂早就料到了自己会出事,故留下印绶,这样一来,付英行事便方便了许多。
“她......她还活着么?”刘煜喉头微微有些发紧,有些艰涩地开口。
付英却微一摇头,她答:“将军下落不明,末将几番派人搜寻均无果。但在边陲乌镇有探子说看见过将军,只是被大将军的人押走了。”
刘煜猛地抬头,死死看着她:“她落到窦云手里了?”
付英暼了他一眼,道:“让我见付青。”
刘煜冷哼一声,对守在门口的侍卫道:“把她带上来。”
地牢的门被打开了。
一缕天光透过狭窄的门缝透进来,照在牢里之人凌乱发丝遮挡的脸上。
付青眯了眯眼,伸手虚虚挡了一下,她虚脱道:“我说了,再怎么用刑,我都不会说的。”
“付副将要见你。”
付英等在书房里,和刘煜沉默相对。
刘煜时常看窗外,付英看见院中还挂着成亲之日的红绸缎。
她沉默片刻,道:“有时候真不知道,王爷是真心还是假意。”
或许她们将军也不明白。
刘煜出神地看着院中红梅和绸缎辉映成色,他喃喃道:“真与假,有时候并没有那么分明。”
侍卫进来禀报:“王爷,人带上来了。”
刘煜“嗯”了一声,目光却并未转过来。
付英看向被侍卫押解上来的付青,瞳孔骤缩。
第7章 付青
付青抬起脸,原本姣好的面庞上赫然被人刻了几个“叛”字。
付英皱了皱眉,黥刑是极为残酷的肉刑之一,黥字于面,便是将罪名永远地刻在了这人的身上,不得解脱,一辈子都要受尽人冷眼。
她万万没想到刘煜竟能狠辣至此。
“你来做什么。”付青恶狠狠地盯着她,轻蔑一笑:“来看我笑话?如你所愿,我这副狼狈至极的模样,你总算见到了。”
付英眉间加深,她道:“我本意并非如此,你不要曲解,只是将军出事之前有些痕迹指向你,我来确认一番。”
她蹲下身,平视着付青,一字一句问道:“是不是你将行军路线泄露出去的。”
付青抬起眼,直直迎向她逼人的目光,她唇角微扬,眼中尽是挑衅:“你猜啊,你不是她最得力的副将么,你猜是不是我要加害于她啊。你不是誓死护卫将军安危么?怎么没跟她一起去死啊。”
刘煜眉宇间尽是厌恶,他冷冷道:“卖主求荣的东西。”
“王爷此言差矣,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能做些什么,无非出人头地罢了。既然付祂从未睁眼瞧过我,我为什么不能取而代之?”付青转头看向刘煜,笑里尽是不要命的疯狂。
付英沉默许久,直起身道:“将军从未轻视过你,相反,比起我,她更在意你们。”
付青愣住了。
她目光透过空荡荡的窗棂,像是落在了更远的地方,那是她从小生长的西北沧州。
“我是第一个将军收纳的女子兵,但我知道,将军收留我并非是因为我有什么过人之才,只是因为我是无家之人,将军触景生情,把我捡回去罢了。”
“我跟随将军出生入死数十载,将军南征北战,逐渐积累威名,我幸得赏识,成了将军的得手副将,但所行之事却并非领兵作战,而是探查消息,留意动向。”
说到这里,她苦笑一声:“很可笑吧,身为将领,却无作战之能,只能做些斥候做的事。我时常在想,将士守国门,我们生长于黄沙,日日听着号角与战鼓,历经沙场的磨炼,我们早已将自己当作了这西北的一副终年不坏的铁甲,说不想跟敌人好好厮杀个痛快,那是假的。”
她重新看向付青,语气铮然:“可是我只能枕着号角入眠,却不能作那在战场上听着震天号角所向披靡的战士,只能在战鼓声声中潜入敌营,带来能让将军大胜的筹码。”
刘煜看向她,少女面容恬静,确实不像行军作战之人。
“我时常看将军操练女兵,心里也是羡慕极的。我督察你们操习时,将军也总是会过问你们的训练成果如何,总是会私下和我说起某个女兵天赋异禀,有将帅之才,让我多加留意,多加提点。”
“其中就有你,付青。”付英语气和缓,像是在叙说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将军说,你和其他人不太一样,你不是走投无路前来投奔的,而是真正想上战场,你向往那种刀尖舔血的日子,是难得一见的将才。只是性格有些孤僻,让我多与你交谈,免得藏了心事憋坏了。”
“我每次和你说话的时候,你都会避开我,我一直不明白其中缘由,如今想来,那时你便已积怨已深,还是我不够仔细,未能察觉你的变化。”
付青看着她,眼中情绪不明,许久,付英长叹一声:“也罢,错不全在你,我与将军也有失职之过,属下背叛,主将也难辞其咎。但你此举使得许多将士枉死,罪无可恕,你对不起那些和你并肩作战的袍泽。”
“将军带兵前往乌山剿灭蜗居于一方的匪寇,本是易如必胜之战,谁料半途为人所埋伏,险些全军覆没。我们的行途刻意避开了匪寇途径之地,隐秘非常,事前也并未走露风声,除非有人泄露消息,否则不可能会有如此大规模的人伏击于暗处,伺机而动。”
她死死盯着付青的眼睛,指节没进掌心:“我问你,是不是你?”
付青低着头,一头乱发披散于前,她久久没有开口。
她惨淡地闷笑出声,蓦地抬头,她恶狠狠道:“晚了!都晚了!”
她笑着笑着低下了头,笑声变成了呜咽。
“太晚了啊......”
付英移开视线,如墨般深沉的眸子无波无澜,像是麻木。
人心不足蛇吞象。
刘煜忽地笑了,他拍手叫绝:“好一场迟来情深的戏码。”
“可是啊,付青,对一个人付出感情的时候,就要提前做好准备啊。”
“像你这种,爱不爱,恨不恨,最是难办了啊。”
“爱一个人就要深爱她,恨一个人就要痛绝她;爱恨掺杂,你便已经画地为牢了。”刘煜摇了摇头,他淡然道:“为了死去的将士,为了付祂,孤也要让你永生不得好过,孤会与你一同背负恶名,要让你到死都记得,你是个抛师弃友的叛徒。”
他无所谓的笑了笑:“反正本王的名声已经够臭了,倒是不介意再臭一些。”
付英用剑尖挑开付青破破烂烂的囚服,露出的一点锁骨下方,是赫然的“叛”字。
付青有些失神,刘煜叫人将她带了下去。
“付副将,孤答应你的事情已经办到了,你是不是也该履行承诺了呢。”刘煜转向她,尽是人畜无害的笑意。
付英收刀入鞘,她倚墙而立,看着眼前这个被人称作草包的废物皇子,指尖缓缓抚上剑柄。
“王爷和大将军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般太平。”
刘煜笑着看她:“一物换一物,这是另外的价钱了。”
付英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转过了眼。
“我只听旁人说将军从大将军手下逃了,只是逃向何方,暂不可知。”
刘煜长舒了一口气,连笑意都真诚了许多,他唤人泡了壶茶上来,道:“知她无恙,我心已足。”
付英谢绝了递上来的茶具,半跪告辞:“多谢王爷,事已办成,付某这便告辞了。”
刘煜低头吹了吹茶水上的浮沫,却未看她一眼:“去吧。”
付英转身离去。
刘煜看向逐渐远去的付英,眼中有几分玩味:“看来还是没把我当成自家人呢。”
都防他防成这个样子了。
他沉吟片刻,唤了人进来。
“把她悄悄给执金吾大人送去,算是孤的一份薄礼了。”
魏思道闭门思过了好一阵子。
他知皇帝此时正在气头上,如果他此时再有动作,无疑是自寻死路。
但如此僵局,需得有人来破。
否则在他闭门思过的这段日子,窦云那边必定会有所动作,要么是借他上位褫夺禁军统领权,要么是把他一脚踹向万劫不复之地。
他需得作万全之备来反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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