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煜站在殿前,寒霜天里,他的后背渗出了一层薄汗。
恰逢姚简从他身边经过,两袖清风的女官对他一揖,开口道:“王爷何故屈居人下,连王妃也受其牵累,一代忠臣遭人暗害。自己亦惶惶不可终日,终究有失体面。”
这是拐着弯骂他窝囊,任人摆布呢。
刘煜先谢过她:“多谢右扶风大人为家妻正名,只是人之在世,总有许多不得已,唯有破釜沉舟的毅力,方得拨开云雨见月明。”
姚简摇了摇头,像是不认可:“都说胜者必有远谋,私以为无论大国小家,都要一视同仁,为了长远利益而舍弃家室妻子,实乃不义之举。”
刘煜一时语塞,半晌无言,只得道:“右扶风大人言之有理,孤受教了。”
姚简看他良久,终是长叹了一口气,道:“罢了,是姚某多嘴了,王爷自便吧。”
说罢便拂袖离去,唯余笔直的背影在寒风中挺立,像是屹立不倒的青松。
当真是一股清流,让人肃然起敬。
刘煜回了府,沧海迎了上来,神色紧急,刘煜暼了一眼四周,低声道:“回屋说。”
“有消息了么?”书房里,刘煜立于窗前,昳丽的面容半隐在日光中,让人看不太真切。
沧海单膝跪地,回禀道:“桑田久未归,和我们的人断了联系。”
刘煜抚着手中的梅枝,沉声道:“你们没跟着他一起?”
“任平生生性警戒,我们不敢安插太多人手,只让桑田带着寒鸦潜伏了进去.....寒鸦死于乌镇,桑田带着王妃不知逃往了何处。”
刘煜微微一顿,他转过身,问:“你们就这么放他们两个人进去?任平生倚靠窦云,人多势众,三个人怎么可能逃出生天。”
只死一个寒鸦便是万幸之事,稍有不慎便是三人一同葬身乌镇。
沧海眼眶通红,他道:“桑田执意请罪,是属下看管不周,请王爷降罪。”
“自己去领罚,下次若遇险事,非有万全之策,否则不可轻举妄动。”
刘煜说完,又道:“好好安置寒鸦的家里人,要护他们妻儿周全,衣食无忧。”
沧海称了是,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留刘煜一人在书房里枯坐。
连齐扶枝偷偷溜进来了都不知道。
直到齐扶枝修长的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刘煜才回过神来。
“想什么呢。”有侍从端了茶水上来,齐扶枝好整以暇地坐下品茶,茶香袅袅,他不住赞叹一声。
“好茶。”
刘煜像是虚脱一般,姚简的话在他脑海中萦绕不去,搅得他心乱如麻。
“见到保辉了?”齐扶枝问。
刘煜点了点头,神思却又回到了晨间去天牢见保辉的时候。
保辉缩在牢里一角,衣衫破败,蓬头垢面,丝毫不见先前志得意满的模样。
听到脚步声,他抬头,见到来人,却也不惊讶。
“在大将军的眼皮子底下溜进来,王爷真是胆量过人。”
刘煜站在牢外,沉默地看着他。
“为什么?”他问。
保辉听了,自嘲一笑:“王爷问的是哪一个为什么,是为什么效忠执金吾多年又临阵倒戈向大将军,还是为什么倒戈了大将军却又不盖私章,为执金吾大人开脱?”
刘煜道:“都有。”
保辉长叹了一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蜷缩着,他像是很冷,把自己裹成一团。
“人啊,总是在举棋不定,谁又能完全坚定自己的立场呢?我也曾以为我会效忠执金吾大人一生,绝不背叛,可徐大人将我的家人圈禁起来的时候,我又觉得,有时候忠心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他顿了顿,继续道:“像我们这种无根之人,究其一生都活在困顿之中,想要出人头地,却受尽人冷眼,即便我做了西北监军,那些人也不会正眼瞧我一眼。”
“只有我那年过古稀的老母,和家中胞弟,他们会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对我,看着我笑,说我长大了,有出息了,能带他们不再过潦倒的日子。”他的眼中似有泪光,保辉敛下眸,将泪掩在眸中。
“原以为我就会这么无波无澜地守着我的家人过一生。可是我也想不到,他们竟能将我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人抓来恐吓我。”
“我生于微末,本来也无甚本事,幸得执金吾大人赏识,将我养在身边,虽成了太监,但好歹能让家人衣食无忧,这样我已心满意足。只可惜天命弄人,非叫我过得不甚快活。”
“罢了罢了,我也活不久了,这一封密信便是我对执金吾大人教养之恩的报答吧。”
保辉笑着笑着,泪却流了满面,他复抬起头,恳求道:“王爷,您或许是我最后所见之人,我有话,拖您带给我的家中老母和胞弟。”
刘煜微微颔首。
“您就跟他们说,说我不是叛徒,边宁十二城失去主将已丧失与匈奴一战之力,若强行开战只能使铁骑踏破十二城,屠杀百姓和将士。”
他哽了哽,继续道:“我虽是受了大将军之命,但当时确实唯有投降,方能换的边宁十二城片刻喘息和安宁,我真的,不是叛徒。”
他无力地跌坐,声色哽咽,泣不成声。
刘煜摇了摇头,道:“你只看到思及眼,却未长远考量。边宁十二城今日为你拱手送人,他日再夺城时,遭殃的依旧是百姓,战火会烧毁百姓的房屋,乱箭和刀刃会伤及百姓,刀剑无眼,战争的残酷远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若胜,匈奴会掠夺边宁十二城至一空,若败,匈奴也会在撤退时屠杀百姓泄愤,损失只增不减。若一战,兴许还能拖到援军前来,守下十二城。”
保辉愣住了,他看着刘煜,像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人如此残血冷酷,竟能在人之将死时戳穿他为自己编织的黄粱一梦。
“别再自欺欺人了,你终究还是将十二城的百姓送入了敌军刀刃下,任何理由都不是你蔑视生灵的借口。”
刘煜走出天牢时,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
保辉呜呜哭泣的声音回荡在昏暗潮湿的天牢里。
寒风穿堂而过,有侍从上前来为他披上大氅。
“王爷,城郊有戶保姓宅子走水了,听说屋里有一老一幼,无一生还。”
刘煜闭了闭眼,看向远处耸立天边的朝堂,抬步走去。
齐扶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我说这保辉怎么和浑水一样,越搅越浑,最后落了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窦云失其臂膀徐允丞,魏思道也没落着好,被从小养到大的保辉反咬了一口,差点小命不保。
“窦云已经在怀疑我了。”刘煜淡淡开口。
齐扶枝看了他一眼,道:“你做事一向小心谨慎,落了什么把柄在他手上?”
“付青是我抓起来的。”
齐扶枝差点将茶喷了出来,他大惊失色:“你疯了?窦云和徐允丞那边找她快找疯了,你敢把人藏起来,窦云知道了不剥了你的皮?”
刘煜笑了笑,道:“兵行险招,不险怎么能把徐允丞逼出来,倒是我没想到,徐允丞最后竟然想拉窦云下水。”
“印绶也是你偷来的?”
刘煜点头,他道:“徐允丞与付青联络时必定不会随便将印绶交出去,这样便不能定他的死罪。只有人证物证确凿,方能置他于死地。”
他没说是如何将印绶偷来的。
齐扶枝冷静了些许,却还是觉得他此行太过冒险。
“许是知道窦云把他当成棋子想用就用想弃就弃,心生怨怼了呢。毕竟窦云那么多人可用,没了他,也会有下一个徐允丞,但徐允丞也就只有一个窦云傍身了。”他吹了吹茶。
“真是天真,窦云手握重兵,当朝谁敢轻易动他?连掌握禁军的魏思道都扳不动他,他一个小小四品御史中丞,也想把他拉下水,真是可笑。”齐扶枝冷冷笑道,语气尽是不屑。
刘煜摇了摇头,道:“此事对窦云也非全无影响,徐允丞一个御史中丞,哪来的兵去伏击付祂?有脑子的人都知道,此事绝不是徐允丞一人之力可以办到,能在西北安插重兵,就只有谢氏和窦云能够做到,付祂生于谢氏,不可能为谢氏所忌,便只有窦云能在乌山埋下伏兵了。”
他看着窗外飞卷的风雪,低声道。
“窦云已全然失了帝心民心,离自我灭亡也就不远了。”
第10章 缔约
远在西北的沧州也飞起了雪,凛冽的寒风裹挟着漫天的飞雪,洋洋洒洒地飘向人间。
谢氏府里,付祂倚着廊柱,看庭中的雪色无声飘落,掩盖了四方天地。
付英掩了门,将掌心放在唇边呵了口气,霎时间飘起了白色的雾气。
她疾步走到廊下,对付祂道:“这么冷的天,将军不在屋里歇着,伤口发作了可不好。”
付祂点了点头,跟着付英进了屋。
屋里烧着火,从冰天雪地的外面一进来,忽觉四季如春。
付祂围着火炉坐下,道:“有些闷,出去透透气。”
付英也坐下,她以手支颌,看着付祂,问道:“将军是在忧虑京中之事吗?”
付祂摇头,她抬眼看向窗外,那是边宁十二城的方向。
“京中之事并非我一介边境守将所能插手的,知晓付青之事后我便对那边再无牵挂。只是边宁十二城为我所镇守,如今失去主将,匈奴将其尽收麾下,我心难安。”
那是她扎根的地方,也是她魂牵梦萦所不能放下的地方。
付英没有接话,沉默以对。
她们都知道如今前有狼后有虎,如今再想收回城简直是天方夜谭。更何况,大将军对西北虎视眈眈,付祂需得暂避风头,更不可能堂而皇之的回到十二城率兵收城。
“王思齐!付祂重伤难愈,你来捣什么乱?”
“子牧子牧,我的好子牧,你好歹也欠了我不少人情,不要这么凶巴巴的,你这样以后如何娶妻呀。”
“你!我谢子牧一表人才,何愁娶不到妻?你少诅咒我!”
......
又来了,付祂头疼地扶额,对着付英无奈一笑。
这两人每日都要吵闹,吵闹也不在别的地方吵,专挑她这一方四角小院吵。
缘由是王秋迟日日都要以探望之名与付祂商议朝堂之事,谢清尘又怕王秋迟为难她,故每次王秋迟来找她都要跟着一起。
所以每次好好的谈话老是被这俩人搅的鸡飞狗跳。
两人闹着闹着就进了门,王秋迟拎着红泥酒壶,笑着向付祂问好。
“付将军。”
付祂颔首,王秋迟毫不客气地在她身边坐下,自顾自斟了清酒,递与她。
“我们沧州人不喝你那酒,软绵绵的,喝着没力道。”谢清尘在一旁见缝插针道。
付祂接过了酒,酒香浓郁,确实不似西北烈酒般醇厚。
谢清尘嘟嘟囔囔地埋怨,付英看了他一会儿,忽地道:“谢公子,你的嘴角怎么破皮了。”
付祂也抬眼看去。
谢清尘登时红了脸,他抬手摸了摸唇角,支支吾吾道:“不小心擦破了,没事。”
王秋迟瞥了他一眼,抿着酒,唇角微微漾开。
屋里噼里啪啦烧着炭,一时寂静,无人开口。
“窦云和魏思道这次斗的两败俱伤,谁也没讨着好处,天子也为二人所累,已然成了傀儡,这时候,得有人站出来,破开这迷局。”王秋迟将酒壶放在火炉上面,谢清尘趁他不注意,偷偷将烈酒换了来。
付祂偏着头看他,她眼底极亮,像是黑夜里的豺狼:“王督尉所谓何意?”
王秋迟笑着摇了摇头,他道:“将军不要和我打太极了,俗话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咱们坐拥地方,却也并非不问朝中之事,家父年迈,未洲王氏便由我一人支撑,独木难支,我需觅得良主,我想,谢氏亦是如此。”
“再者,若现在我们秉持中庸,来日无论哪一方上位,都不会轻易放过我们,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为自己博得一条出路,将军,你说如何呢?”
谢清尘蹙了眉,他迟疑道:“你的意思是,想与我们结盟,共同投靠一方?”
王秋迟点了点头,笑道:“正有此意。”
他清了清嗓,道:“我此行并非毫无诚意,其一,我救了付将军于水火之中。其二,西北沧州年年过冬困难,缺少粮食,雪重霜厚,房屋也会折损不少,我未洲凉氏愿开仓放粮,赈济沧州百姓,共度难关。”
“但前提是,谢氏要借与我们兵马。”
付祂坐直了身子,她审慎地打量着王秋迟。
“兵者杀器也,自古有兵马者得天下,王氏想通过区区几仓粮食就换得我们谢氏的兵马,未免有些异想天开。”
谢清尘也道:“我虽不谙兵法,也知兵马珍贵,并非一朝一夕养成,更何况,你要兵马做什么?”
王秋迟幽幽叹息一声:“子牧啊,你们沧州远离京城,又有重兵,自然无人敢欺。未洲毗邻景,蜀,凉三洲,群狼环伺,重重包围,可都盯着我未洲这块肥肉呢。”
“如今天下大乱,各地军阀皆佣兵而起,我未洲不占天时地利人和,唯有土地丰饶,惹人垂涎,家父在时尚能周旋,只怕有朝一日王氏只有我一人时,那些人便会群起而攻之,到时我未洲不保。”
谢清尘看着他,神色隐隐有些动容。
付祂却未被他一番说辞打动。
她语气无波无澜,却直中要害。
“我给了你兵马,你能给我什么。”
王秋迟摇了摇头,却道:“将军现在不应该考虑我能带给你什么,而是未洲被吞并后沧州的安危。景洲牧兵强马壮,又在沧州东南方向,直取便可攻之,我此番微服,就是为了不惊动景州,假以时日,若是未洲被景州吞并,景州有了与沧州的一战之力,对沧州有害无益。”
“谢氏镇守沧州百年,根基稳固,不会被轻易撼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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