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晏寒飞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看都没看她,上前一步,二话不说,扑通一声,抱拳单腿跪下,坚定中带着感激,道:“晏寒飞多谢东家收留。”
他声音压低,语带凄凉,道:“东家不知,那张放阴险狠毒,幼年将我拐来,逼我为他死士,如今剑皇楼虽倒台,但我这等已经声名狼藉之人,天下之大、早已无处容身。当初我们在群雄面前,发誓再也不做杀手,武林群侠虽然与吾等言和,却避如蛇蝎,唯有东家愿意收留我,赏我一口饭吃,晏寒飞真、真是感激不尽!”
说话间声泪俱下,哽咽不已。
林婵道:“晏侠士快请起。李兄,让晏侠士坐着说话。”
李秦便让晏寒飞在林婵的对面坐下。
晏寒飞一边拱手称谢一边坐下。
江秋洵:“……”
这表演可真是精彩,奥斯卡没有他是前世影视圈的损失。
旁人可能不知道晏寒飞的底细,江秋洵可是清楚得很。他能在剑皇楼当细作多年而不被发现,身手自然是不差,最重要的是,他能屈能伸,极不要脸,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大多数杀手都沉默寡言,相貌平平无奇,和寻常百姓无异,易于隐藏在人群之中。晏寒飞相貌端正,就这一点便不容易隐藏了,可他偏偏装什么人就像什么人,能察言观色,又善言辞,是以在张放手下深受重用。
用前世的话说就是社交牛比症。缺点也很突出,就是话多。
这种杀手界的戏精,并肩作战倒是好袍泽。
可他想要留在心上人身边——那怎么行?
江秋洵不动声色地挪着自己的凳子靠近林婵,柔若无骨地靠在林婵身边,柔软的胸口贴在林婵的左臂,有些害怕道:“阿婵,他就是武林高手吗?就像越濉、潘栗、桑邑那种武林高手吗?”
晏寒飞:“……”
姓慕的妖女不做人!
这是非要把他赶走,然后灭口是吧?他偏不走!
晏寒飞赔笑道:“不知这位是?”
李秦道:“这是我们正泰商号的账房江姑娘。”
林婵道:“阿洵是我友人。”
晏寒飞做恍然状,抱拳道:“原来是江姑娘,晏某见过。”
又对林婵道:“江姑娘说的越濉、潘栗、桑邑等人,乃朝廷通缉的钦犯,是江洋大盗、采花大盗,是武林的败类,和在下绝非一路人。我自脱离剑皇楼的胁迫之后,一直奉公守法,严守朝廷律令……额,之前接到绑架的委托而来,一时行差踏错,其实刚到繁州地界就后悔了,如今更是追悔莫及。”
江秋洵听到“绑架二字”,眯着眼睛扫过他的脖颈,盯住他的眼睛。
晏寒飞瞬间被毒蛇盯上一样,好似面前一柄弩箭指着眉心蓄势待发,让他头皮发麻,心中发慌。
但他强自镇定,继续道:“我虽不知这个出钱的金主是谁,但我知道他是锦城人士。”
锦城?那不就是他们将要去的地方吗?林婵的祖籍所在。
李秦这等稳重之人,也皱了眉头。
林婵点头道:“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江秋洵握住她的手,道:“阿婵,定是你族中之人。等回锦城面对林家那些混账,你万万不可心软。”
林婵的左手陷入她的双手之中,掌心的柔软和温度瞬间打断了她的思绪,微微一愣,一时间忘记了接着想要说的话。
晏寒飞看见江秋洵的动作,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这些年来,妖女的三尺之内可谓禁区,不论男女,能和妖女的小手心这样贴在一起的屈指可数——都是用脸,还是贴得很紧、自带配音那种。
林婵任由她拉拉扯扯,道:“应是林家族人不愿我回去帮林辙,等我们到了锦城就好了。无须担心。”
人家都杀上门儿了,不是绑架就是杀人,林婵还一点儿火气都没有,江秋洵不由气恼道:“哪里就无需担心了?他们请得起这位晏大侠,就能再请十个八个,到时候……”顿了顿,语气凄楚,“到时候便让他们先杀了我罢!”
林婵无奈摇头道:“你惯爱胡说八道。”
江秋洵哼了一声,道:“堂堂北方枣城商会会长,商场上的豺狼虎豹尚且不惧,林家跳梁小丑算得了什么?我就怕人家都踩在你头上耀武扬威了,你还步步退让。阿婵,你想想当年林家人是怎么欺负你的,你可万万不能心软!”
当初林婵就是太过心软,面对家人的贪婪步步后退,最终被族人逼得北上讨生活。救了江秋洵之后并未隐瞒家事,是以她对林婵那群亲戚知之甚多。
江秋洵离开之后这些年,未曾私下调查过锦城林氏一族——雁过留痕,她去调查可能会让人顺藤摸瓜,查到林婵身边去,带来不必要的风险。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群人做派有过之而无不及,越来越能恶心人,竟敢又对林婵图谋不轨,她非得好好收拾这群人不可。
晏寒飞见江秋洵动怒,心里跟明镜儿似的,立刻摸清了怎么间接给这妖女示好,见缝插针地对林婵表忠心:“东家放心,若是那人再敢起歹心,晏某第一个不答应,甭管他来的是白道□□,都有晏某挡在前面。但有吩咐,万死不辞。”
江秋洵眼神在他身上绕了一圈儿,心中冷笑,根本不接受他的示好。晏寒飞当初做杀手多年,虽然和武林群雄和解,但谁知道他之前和谁结过私仇,万一连累了林婵可怎么办?
她就像个在君王耳边吹枕头风的妖妃,娇滴滴地在林婵耳边道:“这个姓晏的若是起了坏心怎么办?他看起来就不像好人。”
言下之意,便是暗示林婵快把这个娘家打秋风的穷亲戚赶走。
第30章
她说话不敢用内力传音, 晏寒飞自然是听见了,心想这妖女简直是亡我之心不死,总想撵他走, 决不能让她如愿。
晏寒飞道:“实不相瞒,我们春风堂养了十多个孩童。张放那狗贼和货郎狼狈为奸,拐来许多幼童,剑皇楼倒了之后,大多孩子送回父母身边了。剩下找不到父母, 男孩儿也几乎都送养了出去, 剩下了一些女童,和有些残缺、隐疾的男童。这些孩子实在无人领走,只能留在堂里养着。我既已决心日后跟随东家、忠心不二, 可否请东家把孩子们也接过来?”
林婵一改漫不经心, 正色道:“孩子多大了?”
林婵在北方也算小有名气, 晏寒自然知道她乐善好施的名声,当下道:“大的十一岁,小的四岁。大的已经能干活儿了,砍柴烧饭都是一把好手,略小些的孩子也能照看幼妹。”
这事儿江秋洵最为清楚——养孩子的钱就是她出的。
最初救下的孩子有上百人,都是她出钱养着, 慢慢寻访家人。她诈死之前, 还给春风堂留下了一笔钱做抚养费。
她这一世身体的原主, 就是被张放拐来的。张放见她资质惊人, 百年难得一遇, 想要买下, 但她原生家庭小有资产,怎么会把女儿卖给来历不明之人?所以很坚决地拒绝了。然而就是为此, 全家都被张放杀害。
剑皇楼的孩子,除了抢来的,买来的,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偷来的。古代和现代不一样,没有监控设备,也没有鉴定DNA的设备,作案者只要不被当场抓住,就没有后顾之忧。
除了赶考、做官的人和一些商贾,那时候的大部分百姓,一生都不会离开自己的家乡,更无论去外地寻找丢失的孩子。
是以张放抢夺、拐卖幼童,简直是肆无忌惮。
拐卖幼童的作案者,被称为“拍花子”,很多时候都会兼职货郎。他们挑着框子,框子上还有盖子,盖子上摆放着货物,用糖果或者玩具吸引孩子的靠近,在偏僻之地或孩子父母不注意的时候,直接把孩子弄晕丢进框中,挑担离开,隐秘又迅速,很快把孩子带走。
而这些孩子被春风堂众人解救之后,找到孩子的父母是一个费时费力又费钱的过程,养着这一大群孩子也花费不少。江秋洵这些年没存下什么钱,花费巨资收买各路亡命之徒、拉拢正邪两道。
仅有的钱和春风堂堂主做了交易,在繁华之地给春风堂买下一座酒楼和一个大院儿,让他们把负责大部分孩子都送回家或是找到合适的养父母。剩下的钱也全都给了春风堂堂主,算作照顾孩子的钱。
他们生活在春风酒楼,也在酒楼里帮忙做活,算是学着自立。
江秋洵性子骄奢,也缺乏善心,心里向来只想着仇恨和白月光,从来没想过主动帮助别人。只是……这些遭遇凄惨的孩子都在她的眼前了,她实在难以视而不见。
前世养成的道德观和为人的基本良知让她无法见死不救。
他们被张放买回来,从小进行杀手死士的训练,养蛊之下,不少人身有伤残,做奴仆都难,再加上年纪又小,这部分人很可能活活饿死。
林婵追问道:“这些孩子现在都养在春风堂?”
晏寒飞道:“是。我们开了一家酒楼,叫春风酒楼,大点儿的孩子在楼里做工。”
林婵又道:“养这么多孩子,是不是银钱不够了?”
晏寒飞道:“其实孩童吃饭穿衣所费不多,只是生病抓药花费不少,又要请秀才学写字,花费就多了。春风楼又被其他几家大酒楼抵制,生意越来越差……”
林婵沉吟片刻,道:“既然如此,晏侠士能否去信一封,问问堂主可否把所有的孩子都接过来锦城?我在锦城买了几个庄子,又买下半条街的铺子,想来安置教养这些孩子应该不难。”
晏寒飞当下就激动了,感激涕零:“东家大恩,没齿难忘。天知道我愁得头发都掉落一大把。
东家您不知道,母老、我们掌柜的是个死脑筋,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按我说,养孩子嘛,有一口吃的就得了,不饿死就好,咱们小时候在剑皇楼里哪个不是吃糠吃菜长大的?不也活得好好的?
偏生掌柜被慕挽月那妖女蛊惑了,养孩子非得给米给肉,还买纸笔请西席,病了请大夫抓好药,银子如流水一样地花出去……这不是养祖宗么?
钱花完了也不知道收敛,无奈之下又逼着我出来作奸犯、那个出来接活。这还是第一单。”
晏寒飞说到这里,强调着比出一根手指头。
当初当着群雄发过誓,不再做杀手,但晏寒飞并不在乎。誓言算什么?他当初在张放面前也发了不少毒誓,都和放屁一样。但母老虎威胁他说敢破誓言就摁死,没法子,只能改行接别的活。
至于是不是真的第一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事已至此,江秋洵再也没办法撵他走了,只能接受这个定时炸弹在林婵手下的事实。
把他撵走,不是等于断了那许多孩子的活路吗?林婵原本就在北方建了许多善堂收养孤老孩童,如今怎会袖手旁观?
不过江秋洵心下也有诸多疑虑。她之前陆续留下的银子,足够把孩子们养到成年,怎会这么快就花完了?师姐的为人她还是知道的,言出必行,答应了她拿银子养孩子,就不会乱花。
那银子哪儿去了?难道是出了什么意外?
可她跳崖入水,上林婵这艘船时,早已身无分文,一时间也拿不出钱来送去春风酒楼。
林婵能把孩子们接过来护着,那是最好不过。只是……晏寒飞这个打秋风的能不能撵走?
江秋洵那边想着怎么把知道她底细的晏寒飞赶走,谁知晏寒飞得寸进尺,反而对林婵道:“好好好!东家当真是活菩萨啊!”
晏寒飞挤出几滴眼泪,又道:“正好咱们酒楼开不下去了,我让堂主、我让掌柜的把铺面院子都卖了,来锦城置地,在锦城重开一家酒楼。”
林婵既然在这里大肆置业,那便是要长居了。宗师都定居了,那肯定是好地方,春风酒楼说不定到了这里就焕发生机了呢?
江秋洵:“……”
她忽然反应过来,这回别说撵不走晏寒飞了,连师姐、老余他们都要一起过来了!
但江秋洵一时间哪里想到的合适的理由阻止?
偏偏为了隐瞒自己邪派妖女的身份,她还不能暗中用手段,否则晏寒飞这不要脸的一定会在她出手时把她以前的身份告诉阿婵。
在南方与剑皇楼分庭抗礼多年、骄傲又嚣张的宗师大人,已经好多年都没这样受过气。她仗着林婵眼疾看不见,隐晦又凶狠地看了晏寒飞一眼。
晏寒飞当没看见。
两人都投鼠忌器,默契地装作不认识。
最终江秋洵眼睁睁地看着林婵收下了这个“忠心耿耿”赶都赶不走的武林高手。
等不相干的终于都走了,江秋洵打来水和林婵净了手,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碟热乎乎的米糕。
“阿婵,快尝尝甜不甜?”
她拉着林婵坐在床边,献宝一样地托着粗瓷小盘,捏了一块,道:“快张嘴,我喂你。”
林婵道:“你吃,我不饿。”
江秋洵道:“我特别拿它来向你赔罪,你尝一尝,算是原谅我了好不好?”
林婵淡淡道:“你还没说,要我原谅何事?”
江秋洵噎住。
跟在林婵身后讨好赔笑一整天了,林婵还是这句话,堵得她无计可施。
但林婵也并没有拒绝她的任何亲近,还纵容着她的撒娇耍赖。
嘤。
过分。
林婵怎么这么会‘钓’人胃口。
江秋洵深切地认识和体会到林婵在收拾她,非要让她自己乖乖认错不可。
但她该怎么回答?
她要如何不要脸才能把自己干过的、只有渣女才能干出来的混账事细数一遍?数了一遍还厚颜无耻地询问:你是因为这件事生气吗?
这样做的结果,别说得到原谅了,被扫地出门可能还是最仁慈的结果——她自己想想都觉得不可原谅的呀!
江秋洵放下点心碟子,倾身靠近,觍着脸道:“阿婵既知道人家是谁了,却这么久都不愿相认,定是我做错了事。”
林婵道:“我与你素不相识,谈何相认?”
江秋洵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冰冰凉凉的脸蛋儿上,道:“若非认出我,你怎会任由我如此放肆?我知道你对我总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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