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酥道:“我自六岁起就是夫人的丫鬟,一辈子都是夫人的人, 自然向着夫人。”
话音一转,又道,“殿下的伤养了这么多年,早就痊愈了,哪怕是当年战场上的暗伤也多年没发作过。练武燥热,吃点冰伤不到脾胃。王御医也说了,殿下脾胃好多了,又是宗师高手,内力深厚,夫人实不必为殿下身体太过忧思焦虑。”
一个宗师高手,虽说年轻时候在战场上受过内伤,但怎么也是皇室唯一的大长公主,尊贵无双,最好的御医调理着,最好的药膳养着,旧伤被夫人日日呵护,哪里就这般娇弱了?
是,当年那一身箭伤是看着吓人,但后来她都问过御医了,比起殿下伤及肺腑的旧伤暗伤,这只能算是皮外伤,养好了并无后遗症。但她家夫人吓得魂儿飞了现在都没找回来似的,自那日起,生怕殿下磕到了、碰到了。
祝青亦道:“你难道也不懂我?她当年一身血污,憔悴苍白,就算她伤好了,我又如何能不怜惜?她如今伤势大好,但光阴似箭,年岁渐高,不好好保养,那些暗伤又得折磨人。”
寒酥道:“夫人对殿下敬重爱怜,奴婢哪里不懂?只是忧虑伤身,夫人可曾想您自己的年岁也大了,不能只顾着殿下,不顾及自个儿。
公主年轻时血气方刚,练武之人争强好胜,爱与人争长论短、打赌比试,但如今早就不爱与人争强斗狠了。这些年不过是嘴上说说,千方百计讨您心疼罢了。您哄哄她也就是了,怎么还把她撒的娇当了真,真个忧虑起来?我当年那睿智的小姐哪里去了?”
祝青亦笑着看了她一眼,道:“外面的说书人都说我是魅惑公主、让公主抛下边关将士的妖精,我看你呢,一定就是妖精身边的小妖怪,怂恿我这个妖精祸害大将军。”
说罢垂眸道:“她这般闹我,终究是因为当年我算计她之事让她至今不能完全释怀。不能让她安心,这是我的过错。殿下闹我,是我待她还不够好。”
寒酥道:“夫人……”已经很溺爱了好吗?养闺女和孙女都没这么宠的——朱尧瑛被宠得这么无法无天,但与夫人宠公主殿下相比,不及万一。
祝青亦道:“殿下眼里容不得沙子,换了旁人,早就割袍断义再无来往。也就是对我,终究狠不下心,只能委屈自己。她不怪我,已让我庆幸半生了,我又如何忍心不顺着她?”
当年镇国公主带她回去,倾心相待,后来发现祝青亦根本就不是因为爱慕和报恩而来,种种设计不过为了利用公主摆脱奴籍和一群虎视眈眈的权贵,气得转身就走,几个月不曾回府。
祝青亦低头,看着手腕上价值连城的玉镯,这是殿下送她的无数信物之一。
不知想到了何事,明媚的笑容在她脸上绽放。
她道:“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么做。只当年是为了堂堂正正活下去,再来一次,我定是为了抢走殿下。你知道吗,寒酥?有人不识珍宝,才让我抢到了手中,这是何等有幸之事?上穷碧落下黄泉,我永远都不会放手。”
门外有声音响起:“你若真心这么想就好了。”
那人声调中带着一丝幽怨。
祝青亦抬头,见到一抹红影,逆着残阳的光,有些许刺眼,更多的是略烫的温暖。
她站起身,迎上去。
“殿下回来了?”
每个字都透着柔柔的欢喜。
走近了,终于看清,门口的人穿着正红色的飞鱼服,头戴幞头,金边窄袖,手持绣春刀,绣着皇室亲王才能用的五爪金龙,富贵又威武,像一个俊俏的武官。
她眉目神态好似刚及冠的少年般肆意,只是眼角的细纹明显,像时光缠绕贴近了眼眸,给她张扬的傲慢中添了几分沉静。
她紧紧地盯着祝青亦,直到她的公主妃抬眼后满眼满心都是自己,还坚定不移地朝自己走近,才忍不住翘了唇角,泄露出心底的满足。
祝青亦曾是江南顶尖的歌姬,琴舞双绝,哪怕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迈步的仪态仍旧动人,还多了岁月的沉淀。
她走来公主殿下面前,带着江南的绵绵梅雨,每一丝细雨、每一缕微风,都诉说着酝酿了半日的牵挂。
她望着镇国公主的明眸,包容又纵容,不似年轻人那般直白的眸光,而似情思雨露浇灌千年的茶树,每一片茶叶都缠绕着绵绵情谊。
她眼中盈盈,声音哽咽,徐徐道:“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我也不想用卑劣的手段抢来殿下,奈何我来殿下身边时已迟了。可殿下,怎能疑我的真心?”
寒酥早就在公主出现的时候,就默契地从侧门退了出去,还示意所有人离开主院。
镇国公主的眼中从始至终都只有祝青亦一人。
祝青亦沉淀多年,居移气,养移体,没有丝毫妩媚艳俗之气,宛如工笔画中的一朵兰花在山涧峭壁上悄然绽放,带着淡薄的芬芳。
这样的女子,眼中带泪,好似兰花花瓣上沾了露水,哪怕看一眼也令人仰慕心折,更何况一颗心都在她身上的镇国公主?
她听见祝青亦的话,眼中闪过一丝慌乱,特别是看到祝青亦眼里的泪光后,刀光剑影都能面不改色地她微微蹙眉,仿佛心也因为这眼神感到了一丝痛楚。
“亦儿……”
祝青亦轻轻靠在她的怀中,控诉道:“殿下,可知错了?”
她声调又柔又缓,就像寻常轻声说话那般。但就是能让人感到一丝委屈和撒娇。
镇国公主挺拔的背影都变得柔软了许多,将她小心搂在怀中,低头与她耳语。
寒酥走得远远的,看着相拥的二人,腹诽道,夫人又开始了。晚膳又要延迟了。
啧,几十年了,镇国公主还是吃这一套,也不嫌腻。
……
江秋洵原本是个急性子。
至少从前是。
十三年前,她在和林婵分别的那一天起,就急着想要搬倒剑皇楼。
然而现实逼迫着她不得不耐下性子。她一个异世孤魂,要扳倒庞然大物,怎能心急呢?
她走到今天,早就磨平了许多棱角,耐性十分。
所以,她虽然心中早就判了林家族长父子死刑,对林氏一族深恶痛绝,却依然耐着性子等待机会。
马车载着她和林婵去林府的路上,她笑着对林婵道:“我有种奔赴鸿门宴的感觉。我想起来小时候看过的志怪小说,里面有个十分有名的退婚桥段,就是大反派趾高气扬地威胁主角退婚,主角大喊莫欺少年穷,苦练武功,练成绝世武功之后把欺负他的反派通通打脸。我现在就是那个上门欺负人的大反派,你说将来他们会不会来收拾我?到时候你会不会护着我?”
林婵道:“他们不敢。”
江秋洵道:“为什么?”
林婵道:“是他们有求于我们。”
江秋洵道:“我是说将来嘛。”
林婵道:“不会。他们翻不了身。”
江秋洵道:“假设嘛。”
林婵淡淡道:“没有假设。他们不会有这个机会。”
江秋洵终于不再胡搅蛮缠地问,朝林婵凑近,笑道:“因为你会把危险扼杀在摇篮里,对吧?”
林婵抬手抚着她的脸颊,道:“对。所以他们一点机会都没有。”
江秋洵道:“你这么爱我啊?生怕我遇到一点危险?”
林婵说:“是。”
还用拇指轻轻慢慢地摩擦着她的下颌,缓缓道:“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林婵说情话的时候,语气温和,赤诚笃定,比誓言还有分量,让人相信这是长长久久的真心。
江秋洵自然是信的,道:“文绉绉的,讨厌。”语气是江秋洵特有的语气。
换了别的女人,说来就显得矫揉造作,江秋洵就有一股子自然而然被娇宠出来的味道,说什么都那么的理所当然。
然后林婵的唇角就带了笑。
“咳。”林昭节提醒道,“主上,江姑娘,咱们到了。”
第90章
江秋洵和林婵下了马车, 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门口站成两排的家丁。
江秋洵简直无语。
她在林婵耳边细细说了,道:“这是给咱们下马威呢!我真是弄不明白,他们不是要求咱们办事吗?为何还做这样得罪人的事?”
这是怕一会儿求人的时候跪的姿势不够标准, 先增加点难度?
这林家都蠢成这样儿了,为什么还没垮?
林婵道:“林家那群亲戚多数又蠢又毒,不过他们做不了主。林府向来是老族长的一言堂,能任由他们这么做,看来他们有恃无恐, 说不定院子里都埋伏好了。阿洵, 你怕不怕?”
江秋洵纵横江湖十三年,什么样的危险没遇到过?当年因为实力不济,浪费了十三年光阴, 如今位列宗师了, 还能护不住心上人?
她挑挑眉毛, 夹着嗓子往林婵身上靠,道:“人家才不怕!阿婵姐姐你也不要怕,刀山火海,人家都陪着你。”
心道,若是护卫拦不住,她就只好暴露自己会功夫的事了——总之不能让阿婵有一根头发丝儿的损伤。
她却不知, 在林婵面前, 她的心思就像写在白纸上一样明显。
林婵笑笑, 道:“你在我身边, 我什么都不怕。”
江秋洵也笑:“好!那我今日便与阿婵同生死了。”
同生是一定的, 死却只能是别人死!哼。
这里说是林府, 其实是一个园林。
从园林的格局来看,用一个词可以概括——祖上阔过。
林家先祖应该是既有品位又有金钱的读书人。
只是园子里许多地方都破败不堪, 疏于修缮,细微处脱漆斑驳,一看便知是没有用心保养。或者说缺少保养的银钱。这么大一个园子,定期刷漆修缮、勤加修缮,所需花费是很高昂的。林家先祖或许在辉煌时不在乎那些钱,但现在的林家绝对是缺钱的。否则也不会铤而走险,和魔教勾结。
接待她们的是从前和林婵关系比较好的同族。
说是关系好,其实也就是当年没怎么欺负林婵、相对本分的同龄族人罢了。还有些年轻一些的林家子弟。
但一向有礼有节的林婵罕见的没理会他们。
到了主院,远远地,看见一个穿着员外服的锦衣、看起来须发花白的老者正在走廊的另一头逗一只小鸟。小鸟关在笼子里,笼子就挂在走廊边的檐下。
林昭节见了,在二人身后低声道:“是林桓。”
林桓,就是林家老族长的嫡长子,也是在锦县勾结金家大爷羞辱林婵的那个人,被林婵手下的唐粥告了。
之后据说和金仙茅一起落到了宋翼的手中,听说被拉去了修河堤。这会儿却完好无损的站在这里,看起来不像是受过罪的,显然被替身换了回来。这般有恃无恐,想必是走了知县那边的门路,不怕宋翼再来拿人。
林桓余光看见了她们,但他既没有打招呼,也没有待客,而是随意地朝他们看了一眼,转身往主院里面去了。
江秋洵皱眉道:“林桓就这么走了?这么没礼貌?就不怕我们转身走了?”
林婵看不见也不影响她胸有成竹地猜测:“他并不在意我们的想法,只是在这里观察我们有没有走进陷阱。进了住院,外面的数十人便把我们围在了此院中,目的达成,自然要去向族长禀报。”
江秋洵心道,数十人?陷阱?
哦,确实,这个院子周围被近百人围住了。
若非林婵告诉她,她还以为那些人都是普通下人,林家为了装比把所有下人都弄来周围摆阔呢。一个个的,听走路的声音就知道武艺根本不入流,给南隐派的低等弟子练手都不配那种!
林婵手指安抚地抚摸了一下她的手背,道:“不用担心。”
——不用担心,不必你出手,不会让你暴露武功和身份。今日这些惹人心烦的小事,我会一一处理好。
江秋洵捏紧她的手,只觉她唇角微翘的模样勾得自己心痒痒。
她听见自己说:“有你在,我心里都是你,哪有工夫担心?”
江秋洵现在表白的话信手拈来,随时随地都忍不住花痴。
林婵显然也很愉悦,任由江秋洵牵着她往里走。
穿过长长的走廊,到了一个空旷的大厅。厅中坐着一大群老头儿老太太,旁边站着一群年轻男女。
这么多人,看来林家上下说得上话的怕是全都来了。
正中间主位上,左边坐着一个老者,头发胡须全都白了,满脸皱纹,但发髻整齐,看气色还挺好,没有迟暮之感,反而精神奕奕。他的长寿眉不仅白,且长约三寸,梳理得一丝不苟,让他看起来显出几分慈眉善目。
右边的位置则空着。
两边各有两排。靠前的年纪较大,靠门边的年轻一些。其中周氏就带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年坐在中间靠下的位置。
江秋洵在林婵耳边描述了此刻的景象,告状道:“下座众人大多起身相迎,但上座的族长和紧靠族长的几个老者坐着没动。他们看咱们的眼神很傲慢。”
江秋洵想,连自己这种不善宅斗的人都能感觉到失礼,何况林婵呢?
但林婵只是不甚在意地颔首。这是对无知和愚蠢的一种宽容。
族长身边站着的老者正是林桓。
林桓虽五官中上,但笑容中带阴邪,目光看人有些许轻佻,为老不尊,少了堂堂正气。
他站在原处没动,笑得很傲慢,道:“大侄女儿怎么回锦县这么久才回来?堂伯父我念你已久。”
江秋洵心道念个屁,刚刚在外头刚见了,招呼都没打,转身就走。
林婵道:“少族长言重了,我早已不在族谱,不可伯侄相称。”
林桓道:“血脉亲缘,哪是族谱限制得了的?侄女若是愿为林家添光彩,父亲大人今日便可将侄女之名写上族谱。侄女不是将娶妻?想必这位江姑娘也想记在族谱上吧?还有,我听说还未成婚,江姑娘已住在林宅?做出这等不合礼数之举,可见疏于家教,侄女应严加管教才是。”
按理说,有求于人,言辞应婉转。但林桓说话绵里藏针,到后面甚至指手画脚,字里行间尽是傲慢轻视,不像求人,倒像是和仇人针锋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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