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元生在门外小心敲门提醒道:“娘娘,时辰差不多了,贺公子该出宫了。”
贺元晟直视着他:“时辰已到,你走吧,我知道宫里有你的人,想必何升也是极看中你,只是以后若是我们身边再出现些可疑人,我一定不会心慈手软。”
贺景泠已经一刻也不想再呆下去,他大步走到门口,抬手不碰到门的那一刻又回过头来,最后看了眼屋里看上去光鲜亮丽的两人:“大哥,数月前的城西纵火案,是王爷授意你做的吧,他是想要悄无声息挑拨齐王和晋王的关系,对吧。”
有些事,不愿意相信的时候即便真相就在眼前也不会相信,当固守的成规变成一盘散沙,他才发现自己原来心目中的少年将军终究还是在这吃人的深宫中变了模样。
他早该知道,却一直在自欺欺人。
回去的路还是任元生送他出去,漫长的宫道仿佛没有尽头,他来去匆匆,被明晃晃的烈日灼嗮的头脑昏沉,迈出去的每一步都仿佛用尽了他所有的气力。
任元生速度很快,时而回头,溜圆的眼睛看人时都透着精明。终于到了文德门前,他停下脚步也不催促,静静地等着贺景泠走过来:“奴才就送公子到这里了。”
这会儿的他倒是比来时要安静许多,贺景泠不由看了他两眼。任元生跟守门的侍卫打好招呼,回头对贺景泠道。
贺元晟回头看了眼巍峨庞大错落有致的宫殿,太阳高悬上空,站在高低错落的宫城间的人渺小如斯,他平静苍白的脸上看不出来喜怒,他对着任元生点了点头,转身一步步离开。
“贺公子,”任元生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出声喊住了他,贺景泠回头,任元生一副阴沉模样讥笑道,”好自为之。”
贺景泠笑了一下,出了宫门,他停下来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思考者下一步该怎么做,哦,该回去了,何升应该就在附近。
鼻子里什么东西在流动,他低头伸手一摸,大滴大滴的鼻血从鼻子里面流出来,从贺景泠的手中流到地上,在地面炸开一朵又一朵血色的花。
不知道什么时候窜出来的穿着官服的徐仲先的声音好像隔了一层纱,什么动静都听不清……
第54章 怨愤
贺景泠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由于起的太急,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扶着床柱歇了许久才慢慢缓过来,才适应了眼前的黑暗。
他打量起周围的环境来, 入眼的屋子简单大气, 却不是他平日里的房间, 他顿了顿,想起来了。
他出宫时何升在宫外等他,上了马车后自己就睡过去了,然后醒来就是在这里。
外面天已经黑了,屋子里只有一盏昏黄的灯光,贺景泠想喝水,目光移到桌子上摆放的茶具上面,不远, 但他不想动, 也懒得张嘴喊人, 靠着柱子静静发呆。
很快屋外便传来一阵脚步声, 门被人推开, 李长泽端着碗粥, 透过竹帘往里面看了眼:“醒了。”
贺景泠漆黑的眼珠动了动,目光还是没有从茶壶上面移开。没有得到回答,李长泽似乎早就料到, 他表情很是轻松, 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愉悦,走进里间时察觉贺景泠的视线, 放下手中的东西好心给他倒了杯水递过去。
贺景泠的眼睛便落在了他手中的杯子上,他没有接, 李长泽便直接把水送到他嘴边,平静地说:“我早就提醒过你,你偏不听。”
贺景泠就着他的手喝水,余光扫到床头一个小瓷瓶上,他顿了下,李长泽道:“何府有些远,我刚好碰到就把你送这儿来了,那是你随身带的药吧,我喂你吃了颗。”
水是温热的,他喝的急,一整天没吃东西的胃里没由来泛起一阵恶心,他咳了一声,努力想要压下挥之不去的反胃的冲动,抓着李长泽的手因为太过用力而泛白,但最终还是没忍住,刚刚喝酒去的水尽数吐了出来。
他趴在床头,面色煞白,浑身止不住的冒冷汗。
李长泽脸色轻松的神色被被微不可见地慌乱取代,他起身冲着外面喊:“纪风。”
纪风立刻推门而入:“去何府把沈木溪带过来。”
贺景泠抓着他的手,勉力摇了摇头,躺回床上指着放在桌上的小瓷瓶:“药。”
李长泽立刻把药拿来给贺景泠喂下一颗,等贺景泠慢慢缓过来重新坐回去,他才发现自己握着瓶子的手心全是汗,就在方才他还在为了心中一丝不为人知的快意而得意,转瞬间又因为贺景泠的反应被吓得心惊胆颤。
贺景泠靠着软枕缓缓闭上眼睛,有气无力说:“多谢殿下。”
李长泽的手微微蜷曲,片刻后又松开替贺景泠往上提了提被子:“还能吃点东西吗?”
屋子里窗户微敞,夜风从外面吹进来,一室清凉。沈木溪的药确实有用,他现在觉得自己的身体暖融融的,不过还是毫无食欲,他摇了摇头,眼睛在屋子里逡巡一圈,撑着精神说:“殿下还有钱在京中置办这么大一处宅子,看来家私不少。”
“我哪儿有钱,这是从禁军副统领蔡申的一处私产。”李长泽坐在床边的,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目光盯着贺景泠的脸。
贺景泠:“你中饱私囊。”
李长泽看着他说:“中饱私囊的人多了去了,谁让我见钱眼开。”
贺景泠问:“你怎么打发徐仲先的?”
“让人给他安排了点事做。”
他放下手中的东西,屋子里烛火太暗,他总觉得看不清人,又去点了两盏灯。点完后再次回到床边坐下,声音带着不自觉的低柔:“你少睡会儿,白天睡了那么久,我陪你说说话。”
贺景泠过了一会儿才点了下头:“好。”少顷又抬头问,“我祖母……”
李长泽给他把手收回被子里:“今日你进了宫,贺承礼听了李氏身亡的消息,派人去接她的棺椁回贺府,他们的人和你的人在朱雀大街刚好撞上,你那小侍卫性急,吵不过人家,差点跟人对簿公堂了。我让他们把李氏的棺椁交给贺承礼他们了。”
贺景泠听完,似乎早就料到,他的眸子越过李长泽平静地望着虚空处:“贺承礼是个把纲常伦理刻进骨子里的人,一生讲究君臣父子,将礼治法度奉为圭臬,只要祖母一天还是贺家人,他就不可能让贺家因为她蒙羞,此事怪我,都是因为我……”
李长泽心中没由来生出一股怒意来,他低声道:“贺煊,为什么一遇到和贺家人有关的事你都要把事情都往你自己身上揽,李氏的死和你有什么关系。”
贺景泠不知听没听进去他的话,他突然抓住李长泽的手抬眼直勾勾盯着他的脸:“李宴,这件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若不是那天李长泽带他去芳华寺,他不会一时冲动生出带李氏回去的念头,也不会有这后面许多事,祖母就还好好活着。
李长泽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难看至极,他反手握住贺景泠的手,恨声说:“贺煊,你可真是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说。”
贺景泠这话一出也知道不对,他想要缩回手:“我……抱歉,是我过度揣测了。”
李长泽没有放开他:“什么过度揣测,恐怕在你心中,我连你身边的那个小侍卫都比不上,你何曾信过我一时。”
贺景泠抽不开手,干脆放弃,扭头望向里侧不再看他:“殿下,说这些为免可笑了些。”
“可笑什么,贺煊,你也怕我问吗?”
贺景泠紧抿着唇没有接话,李长泽却不愿罢休,高大的身体极具压迫感地靠拢:“贺煊,被信任的人遗弃背叛的滋味不好受吧,那些所谓的亲人有什么值得你这么拼命的,他们会背叛你,抛弃你,但是我不会,永远不会,我还会给你你想要的一切。”
“那你要什么?”
“我要你。”
贺景泠勾了勾唇角,未置可否,手腕因为用力挣扎而泛红,头发散乱,衣冠不整,只有眸中自始至终也毫无动容。
良久,他才沉默地抽回手。
“我困了,殿下自便。”贺景泠背对着李长泽躺下,他这一天心情经历了大起大落,眼下只觉得疲惫不堪,没有心力也没有心情应付李长泽的无理取闹。
李长泽目光深深地看着他,若无其事地给他掖好被角:
“那就睡吧,好好睡一觉。”
*
几日后。
李氏只是贺府的妾室,她的葬礼简单到了极致,只在偏房挂了灵幡,一副薄棺,已经是她最大的体面。
老管家真的已经很老了,如今贺家人丁凋零,这个老宅里面也只剩几个年老体弱的老仆了。
贺景泠身着缟素手中扶着一柱香,旁若无人地冲灵堂正中央摆放的牌位拜了三拜。
一个老妇人接过他手上的香:“小公子,我来吧。”
贺景泠把香给她:“谢谢兰姨。”
灵堂外面喧哗声渐渐响起,贺承礼匆匆赶来,连头发都来不及打理,身后跟着的贺敏之仍旧风度翩翩,举止却比上次规矩了许多。
“谁让他来的,谁放他进来的?”
贺承礼的声音在灵堂中回荡,他怒视着老管家,气得脸色涨红,显然是听了消息特意来赶人的。
贺敏之在一旁幸灾乐祸道:“三哥哥,你怎么回来啦,离开贺府这么久,还是觉得这里好对吧,毕竟自己的家变成别人的住不惯也正常。”
贺承礼一把推开他,对着旁边的管家和妇人喝道:“谁让他进府的,谁?”
“在灵堂上大声咆哮,在你眼里,逝者就这么不值得尊重?”贺景泠打断了他反问。
贺承礼别开脸冷哼一声:“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这是贺府,不是你一个外人该来的地方,速速离开,否则……”
“否则怎样?报官吗?”
贺敏之:“好啊,我去报。”
老管家一听有些着急:“老爷是我给煊公子开门的,要怪就怪我吧,二老夫人才离世,不好把事情闹大啊。”
贺承礼瞪了贺敏之一眼,看着一脸平静的贺景泠。在自己府上,他到底没了在外时的那样底气十足,语气生硬地道:“念你还有点良心,既然拜过就快些离开,我贺府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地方。”
”三哥哥,你听见没,还不快走,别在这里碍眼了,贺府不欢迎你。”
灵堂并不大,他们几个人站在这里已经显得有些拥挤。贺景泠对他们的话置若罔闻,前面白色的烛火灵幡被不知从哪儿吹来的风拂动,贺景泠面前有个蒲团,他跪下拿过一旁的纸钱烧了起来。
火盆里的火势有些猛,里面的飞灰被吹起来又落下,灰烬很快就被新的纸钱覆盖,层层叠叠直至燃烧殆尽。
贺承礼看着他笔挺的背影,混浊的目光微微动了动,见贺景泠迟迟不肯动,他道:“你们都先下去。”
老管家和兰姨依言退下,贺敏之不明白怎么突然就要他们下去了,喊了一声:“老太爷。”
“下去。”他是两朝元老,即便现在幽居在家,可在朝多年身上身居高位的凛然气势依旧让人难以忽略。
贺敏之也离开后,灵堂之中彻底陷入安静,火盆里的火越烧越旺,烤得皮肤都在发烫。
身后的贺承礼重重叹了口气,方才的威风赫赫不复存在,像是一瞬间苍老了许多,他强装镇定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贺景泠仍旧背对着他,垂眸专心往火盆中一张张地送纸。
贺承礼从他背后走到前面,对着他又问了一遍:“贺煊,你到底想干什么?”
贺景泠手中拿纸的动作一顿,他抬眼看着自己面前一脸焦灼的老人,问:“这不是老太傅您想要的结果吗?”他的唇角慢慢勾起一抹冷笑,“太傅您是清流世家,不屑与我等污名满身的人来往,可我偏不识趣,你既怕我来,何故惹我。”
“李氏是上了我贺家族谱的,就是死也要死在贺家,你……难道还要带她去你那……府上住,不伦不类,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滑天下之大稽的是您吧,大齐百年间唯一一个连中三元的两朝元老,看似满腹经纶清高自傲,满口仁义道德,实则假仁假义虚伪至极,她不过你一个妾室,这么多年你何曾正眼看过我们,为什么偏要和我们过不去?”
贺承礼被贺景泠气得脸上都在颤抖:“你……你当初答应的好好的,现在回来几次三番在祈京中传出丑闻,贺家满门清誉受你所累,你还回来干什么?”
贺景泠忍不住大笑出声:“当年父亲出事是您将我们从族谱除名的啊,您大义灭亲举世称颂,我贺景泠如今行事和你贺府有什么关系,难道贺家的名声是从我这里才败的?”贺景泠声音不由自主拔高,“那您还记得为什么我会变成如今这副样子吗?”
“她是你母亲,”贺承礼显然也越说越激动,眼中泛起激动的泪花,反复强调,“那人是你母亲,母债子偿,你心中既如此怨愤,当初何必应我?”
第55章 情愿
贺承礼说完这番话再也站立不住, 踉跄着扶着一旁的桌角,哪怕就是知道自己是在强词夺理也不愿退让。许多年前他也曾被父母族亲寄予厚望,自小恪守礼节万事循规蹈矩,从不敢出一点差错, 为了贺氏一族的荣誉他殚精竭虑一生蹉跎。
所以哪怕明知不对, 哪怕他亲手打破了他恪守终身的“规矩”二字, 他也回不了头了。
手中最后一点纸钱烧完,贺景泠跪在原地看着火盆里的火猛地窜大,在他们的注视下火光大盛,然后不过片刻便低了下去,稍纵即逝。
他淡然起身,扬起一抹讽刺的笑:“怨愤?我怎么敢,自我回京之后总共就与太傅见过一面,太傅视我入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我知道您做的所有都是为了您贺家的脸面, 可您明明知道当年发生的一切, 却还能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来, 您不觉得自己可笑吗?”
他缓缓走到贺承礼面前, “太傅大人, 祖父,您不愧是贺家家主,冷心薄情, 假仁假义, 为了您贺家的名声,把自己的子孙都赔进去, 你可安然?”
贺承礼双眼陡然睁大,怒目而视:“贺煊, 贺家是对不起你,可你自己又何曾自重,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前便行事乖张,在京中恶名昭彰,如今倒还在乎起名声来了,你做出那些苟且之事的时候怎么没想到后果?”
39/89 首页 上一页 37 38 39 40 41 4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