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料之外的,没有任何刀锋的作乱者出现在光之门,仅有围成一圈的使徒——他们也害怕有人趁虚而入吧?我们刚刚迈进这个圆形的房间,就有人大喊一声,还是熟悉的属于使徒的声音:“站住!人类和骑士!你们不应该来到这里!光之门已经关闭!”
“关了?为什么?”Theophilus问。
“面对可能到来的灾难,我们采取了必要的应急方案,”那个领头的使徒穿着镶了一道金边的衣服,“光之门与暗之门重叠,人类世界的时间流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在之前三个小时,人类世界经过了四个月。”
“四个月!”
我的侄女!她独自一人在孤儿院里等待了四个月,在明确知道她还有个叔叔的情况下,满怀着希望等待了四个月。她是否每天清晨望向窗外,期盼着有人能够走进来,接她回家。
“我们要去外面,”我向前一步,推开想要阻拦的使徒,“我的家人在等我。”
“这是不被允许的。”
“我们只是这个世界的访客,想要回到自己的家乡都不被允许?”
“这,这可能存在危险,你会因为光之门的危机而迷失在时间流的错误之中。如果你愿意独自承担风险,”使徒停顿片刻,放低双手,“人类先生,你当然可以离开。”
我点了点头,刚想迈步走上光之门的台阶,一个使徒忽然伸手。
“仅仅是你,在那边你拥有合法的身份与足够生存下去的资源。而你的骑士则不然,”使徒的声音没有一丝的情绪,仿佛世界崩塌他们也不在乎——他们本来就是空空如也的衣服架子,“我们不能承诺在何时重启光之门,而流落在外的骑士,难免一死。”
Theophilus的声音充满了从未有过的坚定:“我不怕。”
“这是教堂的规定,骑士,你必须服从。”
“我非要去呢?”
“教堂当然无法阻拦追随人类的骑士,然而光之门一旦关闭,骑士们平均会在五年内面临生命危险——人类的医术无法救治你。而且,你反抗教堂的行为将会被审判,回到骑士大陆的那一刻,便是你迎接暗之门审判的那一刻。”
“Theo,”我拉住还要跟使徒争辩的骑士,弯腰躲过又一次的剧烈晃动,远处的墙壁上甚至出现了裂痕,又迅速被花草的藤蔓缝合粉饰,假装不存在,“让我自己去吧。我保证,会在第一时间回来。”如果我不劝他留下,他真的会跟着我去往人类世界,甚至做好了永不回来的准备——可这里需要他。
Theophilus抿紧嘴唇,低声道:“你非得去找你的侄女吗?”
“我是她最后的亲人了。”
“就得在这个时候?”
“Theo,别这样。”
“你要让我自己在这里,面对这一切?”
神死了,制度也许会崩塌,千钧一发——但仍有议会、城主,神早就不再是创世的领袖。Theophilus的眼神坚决,短暂的分离而已,又不是……我大概猜出了他的顾虑,轻声说道:“别担心,处理好那边的事情,我一定会尽快回来。”
“它发生了,”Theophilus的声音微乎其微,在地震的抖动中更难捕捉,“我做过这样的梦……你自己跨过了光之门。”我不知道他具体指的什么,只能摇着头,听他带了几分祈求,自我认识他以来第一次这样卑微着轻声说道:“别走,为了我。”
我拽过他的肩膀,将他紧紧抱在怀中:“很快的,Theo。”
“如果你没有回来,我会记恨你,直到我的记忆里不再存有你的样子。”
“我绝对不会那样做。”
“答应我。”
“我答应你,我保证。”鬼使神差地,我扣住他的后脑勺,低头吻在了他的额头上。这里面自然是不掺杂一丝邪念的——我怎么舍得扔下这里的一切呢,但我的侄女……我会想办法的。
我的愁绪堵住了心口,痛得发紧。
紧接着,猝不及防的,当着满屋子十几名使徒的面,他拽过我的领子真真正正吻了我——那一刻,我竟然在想,还好这些使徒不是真人,看不见。紧接着,我才意识到这个吻有多么糟糕和痛苦。
我的骑士,他是在宣泄,是在赌——我能否带着这最后的荒诞道别、自己在人类世界活得安稳,还是要承受内心的谴责,回到这里。他的赌局注定是失败的,我心向往之的世界,根本不需要任何的刺激和威胁。
而他那么聪明,怎么会看不懂。
他那么聪明,必然明白我的心思。过于长久的亲吻以气喘吁吁终结,我和他对望,他舔了下泛着水光的嘴唇,终是带着依依不舍松开了我的领子,我也收回了扣住他杂乱棕发的手。使徒催促着,将我推入即将关闭的光之门,我没有来得及反应便被迷雾吞噬,眼前的景象迅速虚化退散,连同他在我肩上留下的最后一丝暖意。
我是否爱Theophilus。
如果爱等同于包容、理解、共度时光,一切用来修饰柏拉图的恋情应有的词语——那么答案是肯定的。可他的表达那么热烈,如果出自真心,那么我必然会辜负他不再掩饰的猛烈情感。
如果他肯接纳不完美的我。
如果他知道残缺的右腿不是我身上唯一的伤痕。
我的心更乱,用力推开了眼前的木门,竟然是伦敦的一家纪念品商店。复古的装修和琳琅满目的商品让我有些恍惚,环顾四周没有摄像头,我松了口气,推开挂满冰箱贴和西装小熊的架子,走到外面。
这一切,有些陌生。
飞驰而过的小轿车是我从未见过的设计,拍照的路人拿着扁平的手机,耳朵里塞着白色的耳塞,造型出格。旁边走过一个中年大叔,散发着要求首相下台的传单,戴着彩虹旗胸针的女孩拒绝了他,怀中抱着只有屏幕的电脑。
我回到高塔教堂不过半天时间,人类世界过去了多久?
报刊亭已经关门,似乎纸媒走向了没落,而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也变得稀少可怜,没有人愿意借我手机看一眼时间——后来我意识到,我穿着麻布的罩袍,露出半截白色的假肢,像是刚刚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
街口的商场和我印象中的一样宏伟,只不过远处有更多更高的摩天大楼树立。商场的电子屏闪烁着护肤品的广告,然后播放起《神秘博士》的预告片,肉眼可见的特效清晰,但还好,博士还是那个眼神里充满忧伤的苏格兰竹竿。
“2023?”我看着预告片结尾的时间,“2023年!”
“当然了,伙计,”一同等红灯的大学生感叹一句,“没想到过了十三年竟然还是他。”
十三年。
我错过了十三年!
凭借着记忆,我朝着地铁站的方向飞奔,我必须赶到孤儿院——天啊,不,Solaris已经在孤儿院等了我十三年!我哥哥的妻子也没有任何能照顾她的家人,而且我仍然在世,她几乎不可能被别的家庭看中领养。
我没有带任何的银币离开骑士世界,口袋里仅剩的几张纸币竟然都是欧元——真棒,英国离开欧盟了!没人告诉我这个!在地铁的检票口,我因为太过可疑被警官拦住,他们用最新的平板电脑输入了我的名字,然后用驾照的照片对比。
“上帝啊,你可一点不像快五十岁的人。”
“我……我这些年一直住在疗养院,”我不得不扯谎,“在苏格兰北部,远离电磁波,电磁波会让我受伤。”
也许是过于复古的造型获得了他们的信任,又或者,仅仅因为我是一个看着体面的白人男性:“你需要什么帮助吗?比如,回到那里去?”
“不,不必了,我已经恢复了身心的健康。我想去圣保罗孤儿院。”
“来吧,先生,让我们带你过去。”
我一时间说不清哪件事情对我的冲击更大——Theophilus吻了我,还是时光飞逝十三年。但我距离崩溃只差那么一点了,如果不是警察先生帮我证明了身份,重新办理了手机卡,我可能就要砸玻璃了。十三年!上帝啊,我甚至联系不到Dr. Lemark了,退伍军人办事处也不再为我的医保付钱,我还得自己想办法去检查我的腿!
“你要拜访谁?”
“Solaris,Solaris Lanter,”我看着满头白发的老太太慢吞吞翻找着泛黄的纸张,都已经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了,为什么她还有人不会用电脑搜索,“我是她的叔叔。”
“可你不在探访名单上。”她警惕地打量着我,过期的身份证已经被剐蹭掉了漆,我又该死的太过年轻,八成被当做了诱拐未成年少女的小混混。我无奈地揉了一把乱糟糟的头发,证件得需要一个星期才能办妥,我可等不了一个星期。“再说她也不在这里。”
“什么?”
“Solaris Lanter去年就从公学毕业了,她在曼彻斯特读大学。如果你真的是她的叔叔,那可太差劲了。”
的确,我可能是最差劲的叔叔了吧——但至少我知道要去曼彻斯特。从迷你仓拿了一些物品之后,我立刻去了火车站。网络发达的好处就是我们的隐私再也无法藏匿,我搜索着Solaris的名字,虽然没有在社交网络上获得什么有效信息,但她被学校的电子杂志报道过。
她学的是艺术,更确切地说是木刻版画。
我不敢想象她成长的道路有多困难,那家孤儿院看起来资金短缺,甚至有一扇窗户仅有两根木条。在寄宿学校的时候,逢年过节同学们都被家长接回了家,独留她自己守在空空荡荡的寝室,月光和尘埃为伴。从伦敦去往曼彻斯特,只有她自己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走过站台,爬上高高的台阶,看着同龄人和父母拥抱吻别。
相同的轨迹重演,我本可以阻止。
我的父母相继病逝之后,我开始报复性地放纵,成绩本就不算好,之后更是无法考入任何大学。对人生的迷茫和无缘无故的憎恨充斥了我整个青春期,也造就了我无法真正乐观的性格。
时间是这个世界上最残酷的东西。
第86章 86
《契约书·列王传》4:8
詹姆斯·彼得森将他的骑士卡尔灵顿囚禁在雪域的城堡中,并不许他见任何人。卡尔灵顿向神祈祷,愿意与人类解除契约,并前往暗之门接受他应有的惩罚。神却不许他如此做,因他并不能亲自去到教堂。
我背着黑色的双肩包、穿着连锁超市买的白色T恤走在这所名列前茅的大学里,还以为会格格不入,但好在社会在变得包容和随性。手捧电脑的学生在草坪上席地而坐,热情奔放的情侣在涂鸦墙前接吻自拍——我花了一个晚上才弄懂新手机的基础功能,前置摄像头的确很方便。
我找到了美术系的办公室,行政专员对着我的资料看了许久,却说,如果不是生病或者其他紧急意外,他们没有权利直接把学生叫到办公室。我有些沮丧,正要去乘电梯下楼的时候,偶然瞥到了旁边的美术教室。门口的电子屏上写着兴趣社团活动时间,任何人都欢迎加入,即兴创作。而站在画架旁边指导的,正是我的侄女。
她看起来没有一丝的叛逆和旷野,与电视剧里描述的、打满耳钉唇钉、涂着黑色口红的朋克女孩完全不同,就像是这个校园里随便抓出几个女孩的平均值。她留着短发,和我一样是柔软的沙金色,穿着写了大学名字的连帽衫和浅色牛仔裤,匡威鞋上有两滴掉落的颜料痕迹。
我听着学生们的交谈,她虽然只是大一新生,却已经获得了奖学金和两个比赛的荣誉,假期将会去法国进修。
就好像破碎的家庭和独自一人的成长没有对她造成任何伤害,她快乐、健康地长大了。我庆幸,同时还有转瞬即逝的惆怅——我的缺席并不重要。她根本不需要我,就可以出类拔萃,拥有精彩而绚烂的人生。
“这位同学,我们还有位置。”
“哦,不,我只是路过,”和她对望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们的眼睛很像,都是深蓝色,“我不是这里的学生。”
“没关系的,任何人的心里都住着一个艺术家。试着画出你的内心世界吧。”
我必须要走进去。只是待一会儿就好,我坐下的时候,在内心默念,画一张画,然后离开这里,回到属于我的世界去,不必再打扰她现有的生活。虽然她才十七岁,但已经进入大学,足够成熟。
我的心底升起一片落寞的寒意,又在片刻后消散。
画任何我想画的——我的绘画技巧和幼儿园的小孩差不多,而且是公立幼儿园。我脑海里第一时间闪过了Theophilus。不是临别前的那场拥吻,只是某个清晨,我们在阿罗城主的庄园里,他蜷缩在被窝里懒得离开卧室去吃早饭。而我穿过阳台的玻璃门来找他,阳光正巧洒在他身上。
这个场景发生了无数次,但我的绘画技巧太糟糕了,Solaris走过来时,她的眼中只有疑惑,语气也是尽可能的委婉:“真棒,这个……巧克力夹心可丽饼。”
“啊,是的,可丽饼。”于是我将卧室的门改成了叉子。
“可丽饼对你来说有什么特殊的寓意吗?”
“可丽饼,高贵的法式甜点,但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娇惯……刚出锅的时候很硬,但是凑近了就能感受到温热,”我有些语无伦次,又或者是因为学历太低,“慢慢地,他——它就会松软下来,允许你品尝。”
糟糕,我才意识到这些描述有多么地不合时宜。
Solaris也是愣了一下,努力崩住表情:“当然,品尝美食。那么巧克力呢?”
“能补充能量,战时的配餐也会发巧克力。”Theophilus带给我的,又岂止是能量。他给了我意义——他重塑、定义了我,我相信,我也对他做了同样的事情。
“你是军人?”
“曾经。不是很想回忆那段糟糕的日子。” Theophilus曾说,所有鲁莽的指挥官都认为战争是零和博弈,实际上永远是负和,所有人都在变得更糟糕。但我也只是配合地笑了下,Solaris继续问道:“在这幅甜点的画卷里,有没有你自己的影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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