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铮精确无误地避开了任何一点可能会勾起沈披星伤感情绪的话题,在损他时也更加精准,从频率上看甚至不减反增。沈披星猜测或许是他是觉得那样的自己比平时要更加放松才刻意为之,原因则是沈披星的确感到了久违的放松。
“如果我是教育科教材编纂室的,我一定要在《哨向理论入门》里写……”
沈披星放下文件,抬头看见夏铮暗自握紧了拳头。
“尽管哨兵和向导存在过人之处,但不要对成为其中的一员抱有太大期望,事实上,哨兵向导非但不一定能出人头地,而且还有一定概率断子绝孙。”
沈披星定定地望着夏铮,过了一会,重新拿起了文件。
“真是惭愧,我竟然还会指望能从你这里听到什么好话。”
“你说什么?”
“我说挺不好意思的,让你给我当秘书确实有点屈才了。”沈披星面不改色地改口:“等会有客人要来,可以帮我拿一下中和剂吗?”
夏铮暗含警告地瞪了沈披星一眼,替他从柜子里取出中和剂,打开了盖子递给了他。沈披星对着自己还没喷到两下,喷雾罐的声音开始出现细微的变化。他轻轻摇了一下,确认道:“用完了。”
“啊?我给你拿瓶新的,”夏铮接过空瓶,顺便看了眼上面贴着的开瓶日期:“中和剂这么不耐用的吗?我们抑制剂一次就只要一小支。”
“这个规格的我一般一个月用一瓶,这瓶的话……应该是上次文燚猋用多了吧。”
这么说起来,从新城回来以后,夏铮好像就没见到过文燚猋。距沈披星说,对方是有单独的任务。他们这种有任务在身的哨兵一下子消失个一两个月都是家常便饭。从前公共向导的角度来说,夏铮是不太认同这种哨兵长时间独自在外的情况。
“你是不知道,有些哨兵意识云能乱到什么程度,华汉结都没那么难梳理的。”虽然和沈披星这样抱怨了,但夏铮也不是不能理解,与其说是指责沈元帅苛待手下,不如说在不痛不痒地发牢骚。
这会忽然听沈披星提起上次的事,夏铮也就想起了那场闹剧相关的另一个人。
“我去!”夏铮猛地跳了起来:“我忘记联系阮宜了!”
这都病愈几天了,夏铮还真没想起这件事来,一想到自己任劳任怨地帮沈披星干了几天的活,夏铮顺理成章地把原因推到了对方身上:“你也不提醒我一下。”
沈披星沉默片刻,在夏铮以为对方终于无法忍受自己胡搅蛮缠推卸责任的做法时,说了声抱歉:“怪我理解力不够,把和阮医生吃饭理解成和甜辣味的烤五花、双层芒果顶的牛奶绵绵冰以及兴省泡温泉相同性质的项目……”
夏铮脸一下变得通红,嗓门被情绪调动,透着些恼羞成怒的嫌疑:“你不是忘了吗!”
“啊对,我忘了,”沈披星毫不怀疑,夏铮有这个胆子在元帅办公室对他下精神暗示。沈披星是不太怕这个,但他还是见好就收,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对改口这件事已经熟练得有些可怕:“是我口误,我想说的是怪我忘了提醒你,阮医生前两天被拉到鉴定科帮忙了。”
刚刚才一字不落地复述完夏铮原话的哨兵望着夏铮,神色真挚,语气诚恳:“毕竟我记性不是很好。”
尽管能见到沈元帅这样放松下来地开开玩笑确实是夏铮的本意,但夏铮还是微笑着咬了咬后槽牙。沈披星还要说什么,通讯仪震了一下。
几秒钟的时间,沈披星眼底那点轻微的笑意消失殆尽,彻底得让夏铮有种刚刚的插曲是他幻想出来的错觉。沈披星死死盯着屏幕,片刻之后,抬头看向夏铮。
夏铮心中咯噔一下,隐隐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鉴定科那边发来消息,阮医生今天没有去他们那边,家里也没人,调了阮医生小区的门禁记录,显示他昨天压根就没有回家。”
“观察结束,预备潜入,记录,5。”
文燚猋摘掉了助视镜,最后检查了一遍自己的样子,把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灰色房屋上。
这一片都是工业园区,从表面看,这个根据执照以加工为主要内容的工厂和其他的工厂并没有太大区别。然而文燚猋会出现在这里,就意味着它实际上表里不一。
文燚猋在工厂外部游荡了三天,摸清了监控设备分布,日常作息以及应急出口等,毫不费力地摸进了其中。
摸完一栋厂房的功夫,文燚猋已经开始后悔自己出发前没去白塔做个精神梳理。仪器运转的轰隆声,泥土气味掩盖之下,却仍然被文燚猋觉察到的消毒水味,无不散发着危险的味道。文燚猋内心啧了一声,吞下一片小白片。
虽然时机不太对,但文燚猋还是思维发散地想起了沈披星。以前他和沈披星两个都是单身哨兵,出门在外没办法找公共向导,都是小白片当糖吃的人。文燚猋自认即使比不上沈披星,放其他哨兵里也算个哨中翘楚,可每次和沈披星一起,就一副爹不疼娘不爱的狗不理样子。最匪夷所思的是他们和别的小队一起出任务,沈披星只是吃两颗小白片,那群向导就一副被帅到失语的样子。
至于吗!文燚猋腹诽着,又往嘴里丢了一片小白片。
文燚猋的老师说过,三流的哨兵靠五感,而一流的哨兵,这种敏锐的状态可以从感知延伸到直觉。
虽然目前一切顺利,但他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厂房里信号完全被屏蔽,文燚猋回想了一下自己最后一次的留言——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定时报告。如果真的留在这了,连句像样的告别都没有。但就算现在明确地告诉他他五分钟以后会死掉,文燚猋也不一定能想得出什么遗言。
能说什么呢,和你们做队友很开心?可以的话有空时候帮我去看看我老爸老妈?还是“还好没**的找向导”?文燚猋不知道,他是一个说不来话的人。
文燚猋瘪了瘪嘴,无声地翻进了天花板上预留的通风通道,动作没有因为这些想法而带上丝毫的犹疑。
气流、声音、以及味道,文燚猋闭着眼,通过这些在心里勾勒出这一栋建筑大致的格局。
***!
文燚猋猛地睁开眼,不可置信地耸了耸鼻子。
他怎么会在这里感知到那个信息素!
第23章
阮宜仿佛一觉睡了很久,又或许压根没有睡着。夏铮陪着他做了为期三个月,共计25次的精神暗示疗程,可现在阮宜不太分得清,之前那种扑面而来的要被撕成碎片的恐惧和遗忘掉那种感觉后的“正常生活”,究竟哪个是事实,哪个是一场梦。锋利的哨兵信息素逼得他不敢醒,可阮宜没办法一直逃避。
在首都劫走研究院的成员,这绝不是什么普通的事故。
“阮医生,能听到我说的话吗?”
“阮医生,阮宜!......”
阮宜终于张开了眼,文燚猋却没有因此而放松下来:阮宜看他的眼神不对劲。
就算阮宜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也不应该是这个反应才对。
恐哨症。文燚猋那时候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词,因为夏铮那一下锤得他很痛,他对这个词印象深刻。
看样子这是魇住了,可中和剂都在行动车上,要回去拿显然不实际。文燚猋急中生智,压低了嗓音,说了四个字。而阮宜在听到了这四个字以后,眼神果真清明了不少。
“你是......”阮宜嘴唇微动,声音还有些抖,但显然是认出了文燚猋。文燚猋见状大松一口气,语速飞快地说道:“先不解释我为什么在这里,但我还有一件事要做,最多12小时,你再坚持一会可以吗?我保证,一定把你平安带出去。”
文燚猋瞥了眼阮宜脚上的锁链和发颤的指尖,补充道:“就是我中和剂不在身上,可能要委屈你忍一下了。
话是这么说,文燚猋心中却也没谱。阮宜那个“恐哨症”看着严重,文燚猋不知道对方会不会相信他的说法,也不确定对方究竟能不能忍得下来。
看阮宜的表情,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文燚猋的话,他文燚猋等了会,见他颤抖着抬起手,有些艰难地搭在文燚猋的手背上。皮肤相触碰的一瞬间,阮宜被开水烫了似的地哆嗦了一下。与此同时,仿佛有股清流注入了文燚猋的意识云,双头犬欢快地吠了两声,灰黄扬尘的天也被清亮的光链照得透亮了一些。
收益的不仅仅是文燚猋,阮宜原先一塌糊涂的精神屏障因此得到了些许修补。他指了指文燚猋,比了个二,又指了指自己,摆了摆手,最后像文燚猋比了一个手势。
至少有两个哨兵,向导没见到,人数存疑,最后一个手势的意思则是让文燚猋注意安全。
如果说先前文燚猋还有些危险的预感的话,那么阮宜提供的信息和这个果断至极的精神结合则给了他莫大的信心。
文燚猋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尽管一毕业就进入了研究院,没有丁点战斗经验,但对方的确是如同自己想的那样,拥有非常出色的应变能力,甚至比他预想的更加坚韧。
原先是不确定能否全须全尾地完成任务,现在猝不及防多出一道附加题,主要内容是文燚猋并不擅长的援救。然而这不是模拟题,文燚猋也没有跳过不做的选择。
“别怕,”文燚猋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文燚猋走了,哨兵信息素很快散去,阮宜望着天花板上一处小黑点,慢慢闭上了眼,像是再次睡去,意识却不再混沌。
陪着阮宜往返于医院和向导院的三个月里,夏铮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和阮宜讲了自己许许多多的往事。夏铮的父亲是一名哨兵,而母亲则只是一个普通人。尽管作为哨兵的夏父没有加以阻挠,夏母离婚也历经繁琐程序的阻拦和亲人好友的不理解。哪怕正式分开以后,母子俩的生活也着实艰难过相当一段时间。对每一笔柴米油盐都要仔细划算的夏母来说,主要表现在物质方面;但对夏铮来说,妈妈已经很辛苦了,漂亮衣服,高级玩具,游乐园,儿童餐,都不是非要不可的——尽管他的确很想要。
对夏铮来说,更大的困难还是在学校里。
在现役和退役哨兵加起来也不过只有十人不到的厚岭镇,用脚趾想都能猜到,一个主动和哨兵提出离婚的普通人会受到怎样的非议。
那时候夏铮最喜欢上课,最讨厌自由活动,因为上课的时候他可以把注意力集中在课堂上,但如果是自由活动,他的同学不会允许他这么做。只要自由活动,那些人自己放着玩乐的事情不做,也要跟着夏铮回到教室。
“跟你回来干嘛呢?”
“说些......奇怪的话吧,他们可能觉得比较好玩。”
“......是骂你吗?”
夏铮“唔”了一声,脑海里回想起了一句句童音。
“教室里味道怎么全是狗骚味,原来是疯狗在啊”“今天疯狗不叫了,你们说是聋了还是哑了”“你说奇怪不奇怪,没家教的野狗也能上学了”“狗走了狗走了,快点跟去看看”......
“算是吧,但你还是不要听了,不是很好听,”夏铮摇摇头,继续说道:“只要他们回到教室,我就待不了多久。最长一次我记得待了……7分20秒吧,然后受不了,就出去了。但安静不了多久,他们一下子也就追上来了。”
那么点大的一个学校,本来就没什么秘密基地。夏铮不知道他们是否清楚自己大声而又无处不在的嬉笑声对夏铮来说多么恐怖,但他们对这样的“捉迷藏”确实非常热衷。
“后来我爸妈复婚以后,我爸爸就找人走了一些关系,把我弄到省城去读基础科了,”夏铮说,“其实学前科毕业之前,那些同学有找到我,说觉得自己做错了,想和我和好。”
“然后呢?你原谅他们了吗?”
“我那时候被折腾了快两年,神经都快崩溃了,如果他们真的要和好,可能不是我原谅他们而是我要谢谢他们放我一马,”夏铮嗤笑道:“但差不多的话,我之前已经听过两遍了。他们单方面地和我和好,没过一周又开始报团骂我,我哪还敢信他们的话。”
阮宜说不出话,直到回到了寝室,才再次开口:“那时候你们应该只有十岁上下吧?才那么点大,做这种事对他们来说究竟有什么好处啊?我不明白。”
“不是每个人都能轻易找到自己活着的意义的,有的人靠别人的肯定活着,有的人靠否定来肯定自己,”夏铮关上寝室门,把鞋子蹬了,换上了拖鞋:“虽然理解他人是我们向导的职业,但也不是什么垃圾都要去努力共情,钻牛角尖了。我和你讲这些不是为了让你自降身价揣摩垃圾的想法的,只是想给你看看,当初我连在教室呆几分几秒都要数,但是现在,我没有屏蔽我的情绪,你可以随便扫我的意识云,是真的不会无所谓了。”
“我会变成现在这样,和以前的经历是必然有关系的,总得来说,我觉得我是有长大一点点啦。所以说,不管发生与否,每件事的发生都是有利有弊的。我会希望你健康平安,什么倒霉事都不要碰上,但既然倒霉事自己撞上来了,那不如想想它带来的好处。”
夏铮看着阮宜,用略带夸张的语气惊叹:“我们向导院小公主也要长大啦!”
“久仰大名,阮医生,为了能够见到你,不得已用了两个哨兵,无礼之处,还望阮医生见谅。”
“研究院有预约系统,我有公共邮箱,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人弄晕关在一个地方也叫‘见我’了。”
阮宜看着镇静,但向导还是敏感地探知到对方摇摇欲碎的精神屏障背后流露出的不安。向导笑了笑,没有因为阮宜有些敌意的话而感到冒犯:“口说无凭,等之后阮医生就能见到我们的诚意了。但是在这之前......”
向导从白大褂中取出一只药剂,上前一步,将阮宜的袖子往上拢了拢。
针头扎进肌肉的瞬间,向导和阮宜的视线相撞,后者的眸光明显地瑟缩了一下。向导鬼使神差地产生了一丝不忍的情绪,下一秒,他回过神,缓缓推动了活塞。
“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向导拔出针头,无意识地放轻了语气。直到离开房间,忽然有些恍惚。
他刚刚......有把针打完吗?应该是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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